18

李世民西進的大軍勢如破竹,頻傳捷報。直至是年逼近長安城時,其原本的一萬餘人馬,已然增至十三萬。

其中,除卻中途歸附的降軍外,還有平陽公主李秀寧及其夫婿柴紹的七萬人馬,李淵從弟李神通、女婿段綸人馬各萬餘人。由是這支原本起先鋒之任的人馬,此刻已然成了一支銳不可當的主力大軍。

李淵聞訊,命李世民且在原處駐守,全軍休整,以待他親自率人馬彙合。

一連鏖戰了數月,眼見着天氣也一日比一日的涼了。大軍休整了幾日後,李世民收到了一封來信。

這日天氣晴冷,李世民正立在斷崖邊,遙遙眺望着不遠處依稀可見的長安城。原以為那信是來自朝邑,然而及至見了信封上那蒼勁又不失柔和的字跡時,他的心猛然收緊了。

大哥的回信。時隔了這麽久,在他早已忘記了曾經有過的期待時,卻竟收到了大哥的回信。

李世民迫不及待地展開來,但見那再熟悉不過的筆跡,洋洋灑灑地寫滿了幾頁紙。然而仔細看來,字字句句卻不過交代各處戰情,随後便是略略提點他作戰不可操之過急,應時時記得要廣布仁德。

然而在信的末尾,小而纖細的幾個字,卻驀地拉扯住了李世民的神經。

“天寒,記得添衣。”

短短的六個字,平淡得甚至不待任何感情色彩,卻讓李世民止不住地一陣狂喜。然而很快,他自嘲地笑了笑,心知這大抵不過自己自作多情罷了。

實則他再明白不過,在大哥眼中,這李氏的江山無疑要重于一切。若說他會對自己有什麽關懷,大抵也不過因了自己這點将才罷。

然而即便如此,他卻也心甘情願。若大哥要這天下,自己縱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将其打下來。

懷着這般念想,李世民将信小心翼翼地折好,收入懷中。

放眼望去,長安城近在咫尺。而太原起義定下入主長安的情形,卻也不過猶如昨日。

若以這萬裏河山為明證,大哥,世民的心意,你可願相信?

————

然而李世民不曾想到的事,再見李建成,也不過半月之後的事。

那日李世民親帥人馬,往東迎接自朝邑而來的李淵大軍。其時已然入冬,天上窸窸窣窣地飄了雪。淺白的落雪之中,李世民打馬立定,遠遠地看見了一列人馬的影子。

他打馬過去,很快便看清了為首一身甲衣,寶刀未老的李淵,以及他身後的……李建成。

李建成仍是一身銀甲,只是今次,銀甲外罩上了一圍厚厚的狐裘。狐裘色澤雪白,将人襯得清貴異常。一眼望去,幾近要融入周遭的景致之中。

李世民怔怔地看着他走近,才恍然地回過神。他打馬走近,對李淵一禮道:“父親。”頓了頓,轉向李建成,“……大哥。”

李建成微微颔首,并不言語。

李世民遲疑道:“世民以為,大哥仍在潼關,如何……竟也來了?”

李淵笑道:“為父本欲讓建成于潼關再守一段時日,而他卻自行請命。由是便讓他同為父一道來了。”

李世民聞言颔首,慢慢地轉向李建成。李建成平靜笑道:“世民連日征戰,想必已是十分疲憊,我這做大哥的,又豈能袖手旁觀,不前來幫襯?”頓了頓,不着痕跡地避開他的目光,望向李淵道,“再者屈突通重傷,龜縮在城中已有多日,尚自顧不暇,一時應是無心無力救援長安。何況,潼關處尚還有劉大人留守,如此,必不會有失。”

“建成所慮周密,為父自然放心。”李淵笑道,轉眼望向李世民。

察覺到父親的眼光,李世民匆匆收回落在李建成面上的視線,清了清嗓子道:“此處天寒,父親和大哥快請先入帳中罷。”

李淵點點頭,便帶着二子往大營處而去。

李氏兄弟二人跟随其後,并辔而行。李世民忍不住偷眼望向對方,李建成側臉清瘦,落雪之中是一道絕美的弧線。

李世民定定地看着,而此時對方卻忽然轉眼看向自己。四目相對,李世民知道自己眼中一定是抑制不住地驚喜和倉皇,然而對方的眼中,卻沒有半點波瀾。

“世民快走罷。”李建成淡淡道,随即提了提馬缰,走快了些。

李世民落在後面,看着前方那一抹白色的影子,輕輕地嘆息一聲。

心知縱然面上能假作什麽也未曾發生。實則一切卻當真如李建成所言,已然不可回頭了。

————

因雪勢阻擋,不便行軍,李淵便索性命大軍在原地停留休整,且待大雪褪去。

李建成白日同衆人商議攻城之策,夜間便獨自翻看兵書到深夜,一連數日,都是如此。

每到夜間屏退周遭下人,是他長久以來的習慣。或者說,是他重生之後的習慣。并非他不願相信他人,只是,他曾信過玄武門守衛何常,曾信過李世民,可是末了……

與其如此,卻不若只信自己。

桌前的燭光忽然挑了挑,李建成從書中擡起頭,望向窗外。窗外是靜谧無垠的夜,唯有風吹動周遭枝葉的聲音,沙沙作響。

李建成合了書,站起身子,微微舒展了四肢。

然後他走到房門口,輕輕地推開了門。

涼風猛然灌入,帶着冰冷卻足以教人頃刻間清醒的空氣。這幾日,原本不過點點的雪,此時已然換做一副鵝毛之勢。李建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在紛飛的落雪之中微微眯起了眼,卻于一霎間,看見一個影子消失在樹影之後。

即便閃身得再快,只一瞥,便足以看得清明。

李建成靜靜地站在門邊,庭前的落雪已經鋪滿了一地,在銀色的月光下顯得分外清寒。

他徑自遙遙頭,轉身掩上了房門。

隔絕的風雪的房內微微流淌着暖意,同一門之隔的外面,是截然不同的氣象。

自打來此之後,除卻白日堂中議事時能有所照面,其餘時間便不曾見過李世民。李建成不知道,對方在這樣的風雪之中究竟悄然立了多久,又有幾日是如此這般,于自己房門外默默瞻顧。膽怯得、小心得如同一個犯了錯的孩子。

而他知道的是,方才在看到那影子的一瞬間,自己心頭無由地顫了顫。不知是不是夜色往往動搖人心的緣故,頭一次地,他竟覺得自己待世民,是不是太狠了些。

不。

這個念頭閃過腦海的時候,李建成立刻自嘲地笑了笑。

便是這無謂的仁慈,讓他在前世為自己親手掘下了墳墓。李建成,今生今世,你還要重蹈覆轍麽?

有些煩躁地揮去了腦中的淩亂思緒,李建成低低地嘆息一聲,走到床邊,吹熄了蠟燭。

————

大軍駐紮了數日後,雪勢總算是有了緩和的勢頭。直至雪霁天晴,冰封消融之後,便終于也到了大軍總攻長安的日子。

李淵人、李建成并上李世民,集結三路人馬一共二十餘萬人,于長安而言,已是兵臨城下之勢。

李淵之意,本是親帥中軍,以李建成李世民掌左右兩軍,于第一日發起強攻,一鼓作氣讓對方陷入弱勢。然而此言一出,不待他人作答,李世民卻已然上前一步道:“父親若信得過世民,便請命世民為先鋒,世民定不會辜負父親所望。”

“世民,為父知你破城心切,”李淵搖首道,“然而此戰非同小可,為父若不親自出陣,又怎能為三軍增勢?”

李世民聞言沉吟片刻,瞥了一眼李建成道:“那便請父親将大哥留在營中。”

衆人聞言一驚,李淵亦是皺眉道:“世民此言何意?”

李世民面不改色,只道:“軍中有世民護着父親,營中有大哥守衛後方,方才是萬無一失之策。”

此言一出,李淵尚未會意,李建成便已然笑道:“罷,世民此言有理。”

李世民未料李建成竟會顯出此言,一轉頭,對上他的目光,又很快挪開。他知道,自己的心思只怕終是瞞不過大哥那雙澄澈的眼。

心裏自嘲地笑了笑。實則不過想憑一己之力護他無虞而已,不過怕他在戰火中再有半點差池罷了……縱是被他看出,卻又如何。

雖然李建成突然便這般答應着實有些出乎他的意料,然而這卻當真是他所要的結果。于是李世民轉向李淵道:“沖鋒陷陣之事,還請讓世民親為罷。穩固後防之事,唯有心思缜密如大哥,才能做得周全。”

李淵一向信任這兩個兒子,見二人衆口一詞,便也不再執意,便道:“如此,便依世民之策。”

李世民聞言一喜,本能地轉向李建成,卻意外地發現對方正注視着自己。然而只在四目相觸之間,卻又不着痕跡地挪了開去。

————

三日後,大軍出征。縱然雪已褪去,然而天氣仍是異常寒冷。李建成仍是披着那一身雪白狐裘,立在送行的隊伍之中,靜靜望着準備出發的大軍。

飲罷踐行酒,說罷別離語,李世民跟在李淵身後走出幾步,忽地回過身來,打馬行至李建成近前。

“世民可還有話要說?”李建成看着近在咫尺的人,神色淡淡的。

然而李世民只是沉默地看着他。片刻之後,忽然前傾身子,将對方用力擁住。

李建成知道,這在旁人眼中不過是兄弟離別的普通擁抱,于二人而言,卻有不可言說的非凡含義。他二人懂,也唯有他二人才懂。

因為他聽見李世民附在耳畔低低的聲音:“大哥,此戰不為別人,只為……你一人。”

感到對方臂膀間漸漸縛緊的力道,以及伴随而來的暖意。李建成面色如常,然而慢慢地,卻也伸出手,反手用力環住對方。

然後他聽見自己輕聲道:“世民,保重。”

————

送罷大軍之後,李建成打馬回營,當即寫好兩封書信,喚來親信的小校道:“立即出發,務必趕在大軍抵達前,将此兩封信送至長安城內,不得有誤。”

小校得令,立即告退。李建成稍稍舒了口氣,再看窗外的天色,已稍稍有些暗了。他走到牆邊,微微仰起臉看向懸挂着的地圖。

自太原發端,經西河、霍邑、河東一帶,直至長安東側近郊,皆已為李氏所有。而此時距太原起兵,也不過半年的時間而已。

然而李建成知道,這看似一帆風順的西進,卻才是征程的開始。占據關中,入主長安,還遠非這支大軍的最終目标。

對自己而言,亦是如此。

李建成将目光徐徐東移,最終落在洛陽的位置,久久定住。

他不止一次思考過自己的這番重生,究竟是為了什麽。然而只有他知道,無論如何,絕不是為玄武門前的變故複仇而來。

縱然他心有不甘,心有不解,甚至心有不平,可同眼前這萬裏江山相比,那些都不過私仇罷了。既然重生了,那麽他便将以自己的雙手,再建一個盛世。

這是他前世未竟的志向。

至于李世民……這個名字驟然出現在腦海,李建成卻不願為此多做思量。那人前世将自己一箭穿心,卻獨獨留下一句“對不起”;今生對自己懷着欲念,卻是一次次為他奮不顧身。

世民,究竟哪一個,才真正是你?

李建成自嘲一笑,告訴自己,無論是哪一個,今生都無法那般輕而易舉地,将自己射于馬下了。

沉吟間,窗外忽然起了風聲。李建成循聲望去,但見樹影投在窗上,斑駁交錯,在風中微微顫動。他走到門邊,輕輕拉開了門。

風依舊灌了進來。縱然大雪已退,然而入了夜的初冬還是格外的寒涼。李建成下意識地拉攏了衣襟,擡眼望向院中。

院中空空蕩蕩的,唯有月色如流水一般在臺階上鋪陳開來。周遭萬籁俱寂,耳畔能聽聞到的,也不過窸窸窣窣的枝葉扶疏聲。

李建成靜靜地立了片刻,忽然自嘲地低笑一聲。然後他退回房內,伸手輕輕地掩門。

而這時,門外忽然響起一個聲音:“世子,且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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