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李建成擡眼望去,但見一人不知何時已然立在院中。他朝自己一拱手,衣袂在風中獵獵翻飛,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意味。
“冒昧來訪,還望未有叨擾。”
慢慢地露出笑容,李建成再度打開門,回禮道:“不知裴大人前來,有失遠迎,是建成失禮了。”說罷稍稍側了身子,讓出道來,“夜涼如水,裴大人還請先行進屋來罷。”
裴寂微微颔首,随即舉步走近屋來。李建成意欲親手替他斟茶,卻被他擺手止住,笑道:“臣豈敢勞煩世子。”
李建成知道,這裴寂多年前,便同李淵交情匪淺。此番太原起義,李淵将其招至軍中,奉為上賓,可謂禮遇非常。卻不知父親如此心腹之人,今日來此會是所為何事。
由是他不再堅持,只撩起袍子,在茶幾的另一端坐下,笑問道:“裴大人深夜來此,不知有何見教?”
“見教不敢,”裴寂淡淡笑道,“只是聽聞國公臨時變了主意,将世子留在營中,心下不解,故趁此機會前來拜訪拜訪。”
李建成道:“父親同世民率前鋒攻城,我于後方布置,如此甚為妥當,不知裴大人有何不解?”
裴寂聞言笑了笑,并不言語。
李建成見他分明是有話要說,卻也不急,只是徑自真了一杯茶,端在唇邊淺啜。
沉默了片刻,終是聽對方道:“實則……世子甘願留在城中,心中應是別有計議罷?”
李建成心頭微微緊了緊,面色卻不變分毫。他放下手中茶杯,并不置可否,只淡淡笑道:“不過聽從父親調遣罷了。”
然而裴寂卻仿佛已得到了答案,他忽而站起身,對李建成一禮道:“如此看來,是臣多慮了。夜已深,臣不便打擾,這便告辭了。”
李建成心懷狐疑地将人送至門邊,裴寂拱手告辭,走出幾步,忽然回身道:“世子心中若有計議,萬望勿要獨自行事才是。”頓了頓,“臣雖無能,然而卻與公國同心,不敢有二。這一點……還望世子萬勿生疑。”
然後他再度拱手,轉身走入夜色之中。
李建成看着他離去的身影,隐約覺得此人似乎覺察到了什麽。而他臨去的那句話,更仿佛有意對自己有所勸谏。然而李建成卻不願多想,今生今世,他清楚自己将走的每一步,如此,縱無旁人同行,卻又有何幹?
念及此,他喚來了一名下仆道:“去看看柱國可曾歇息,若未曾歇息,便請他過來一趟,說我有事相商。”
————
次日,前方傳來消息,只道李世民率先鋒部隊與守軍與城外大戰,勢均力敵,不分伯仲。到了夜間,便也各自收了兵。李淵人馬在城郊駐紮,離此處不遠,卻也并未返回,看情形,應是有意擇日再試。
李建成正站在銅鏡前整理自己的襟口,聽完敘述,并不表态,只轉頭看向那小校道:“一切可曾準備妥當?”
“回世子,諸事已然備好。”
李建成點點頭,道:“時辰快到了,這便走罷。”話音落了,已然往門外走去。
他神情肅然,加之換上了難得的一身玄衣,故舉手投足間,較之平日略添了幾分冷峻。
小校愣了愣,回過神來見他已然出了門,便趕緊拿起披風追了過去。
後門處,一列人馬已然等候多時。雖不過十餘人,然而人人玄甲勁裝,目光銳利,一望便知應是精銳之師。
李建成翻身上了馬,帶着這支小小的護衛消失在夜色中。
待到半個時辰後下了馬,人已置身在長安城腳下,一處不起眼的密林中。
李建成在林中一處空地上立定,往四周看了看,道:“可讓衛大人久等了?”
話音一落,林中很快便閃出一人。此人年逾七十,生得長臉小眼,一身玄衣打扮,身後亦是跟着幾個護身之人。
李建成面上立刻添了幾分笑意,走上前去恭敬一禮道:“衛大人肯赴建成之約,實教建成受寵若驚。”
“哪裏哪裏,昔年與世子同朝為官的交情,在下還是記得的。”衛玄捋了捋長須,瞪着小眼朝他身後望了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笑道,“卻不知世子信中許諾之物,卻在何處?”
“衛大人莫急,”李建成不緊不慢地笑道,“此物建成已然帶在身邊,只是送予大人之前,還望大人能答應建成一個不情之請。”
衛玄不必驚訝,捋須道:“世子但講無妨。”
李建成慢慢踱開了道:“建成昔年雖與衛大人有過交情,然而此時我等為當今皇上所逼,不得不反。如今一路南下,來此長安,願奉代王楊侑為主,此心天地可昭。”頓了頓,回過身來,“此番兵戎相見,相持不下,想必衛大人也眼見心知。建成知衛大人乃是忠良之人,斷不會做出背主之事,故所求無多……只望大人能袖手三日。”
衛玄聞言略有沉吟,并不言語。
李建成繼續道:“建成聽聞衛大人早年便曾向皇上請辭告老,無奈皇上不許。如若大人此番肯應了建成之請,待到國公入主長安後,定不會有負于大人。”說罷揮揮手,示意身後的護衛取來了一個長長的紙卷,道,“此乃王羲之手書的《蘭亭集序》,建成早年偶然得之,此時奉于大人,還望笑納。”
刑部尚書領京兆內史衛玄,平生別無所好,唯有字畫一途,此可謂人人皆知。而如今,卻是鎮守京師的三元大将之中,不可或缺的一人。
此刻他接過李建成遞來的《蘭亭集序》,神色已分明有些動搖。
沉吟許久之後,他終是道:“罷了,世子所言……”然而他話未說完,一擡眼,卻驚見一列人馬自遠而來,手中的火把在晚風中跳躍不止,将所經之處皆照得有如白晝。
如雷的蹄聲,在這靜谧的夜中格外分明,震得大地仿佛都在顫抖。
分明聽聞了聲響,然而李建成卻并不回頭,只是随着蹄音的由遠及近,在夜色之中慢慢地露出笑意。
衛玄看着那列人馬在李建成身後徐徐停住,忽然明白過來,咬牙切齒道:“李建成,你……你竟暗算于我?!”
李建成立在身後的火光之中,面容隐沒在陰影裏。他看着衛玄,神色不變,一雙眸子在夜色中分外明亮。
“衛大人多慮了,這支人馬是前來接應建成的,”他淡淡道,“并無加害大人之意。”說罷回過身去,看了一眼那為首的人。
咄苾神情平靜,見他回身,便道:“世子,此地不宜久留。”
李建成回轉了身子,微微擡眼,隐約看見不遠處一片淩亂的火光。他笑了笑,轉向衛玄一拱手道:“衛大人保重,建成告辭了!”說罷接過護衛手中的缰繩,幹淨利落地翻身上了馬。
衛玄怔怔地看着那人馬浩蕩而去,正不明就裏之際,身後忽然一人喝道:“什麽人?”
他驚恐地回轉身子,見是隋軍守衛,方才定了定神道:“連本官也不認識了麽?”
為首的侍衛長見狀立即下了馬,然而還未開口,卻見一張薄薄的紙從衛玄手中的畫卷裏飄落了下拉。他眼疾手快地撿起展開,神色驀地變得凝重了。
他本不是衛玄手下直屬之人,此時看着衛玄慢慢道:“大人,此事……或許還需得上報代王知曉。”
衛玄心下已經感到不妙,他定神問道:“那紙上寫的什麽?”
侍衛長一字一句念道:“三日後攻城,勞煩大人早做準備。”
衛玄的心猛然一沉,當即跌坐在地。許久之後,他重重地嘆息一聲,搖搖頭,心知自己此時是百口莫辯了。
終是明白,原來這才是李建成之計。
————
與此同時,李建成同咄苾已然遠遠地離開了長安城下,眼看着大營的燈火便在不遠處,兩人徐徐放慢了步子。
咄苾轉過臉來,看着李建成。對方坐在馬上,面容有些模糊,唯有月色勾勒的輪廓,卻是顯得面色愈發柔和。然而偏生穿着一身冷峻的勁裝,柔和與冷峻的交錯間,竟給人些許不真實之感。
下意識地将目光定在他的側頸處,然而那痕跡是否還在,夜色之中卻也究竟看不出了。
默然片刻,他低低問道:“建成……身子可好些?”
李建成似是并未聽懂他言下之意,只平靜笑道:“大哥說笑了,建成好歹也是習武之人,幾日小病又怎會還沒好全?”
“那便好。”咄苾點了點頭,腦中有無數想問的話,然而嘆息一聲,卻終究只是扯開話題道,“建成,我雖按你所言行事,心內卻不解,為何方才不一刀殺了那老賊,反而放他一條生路?”
“大哥有所不知,”李建成聞言挑唇笑了笑,仍是看着前方道,“鎮守長安的三名大将,刑部尚書領京兆內史衛玄、左翊衛将軍殷世師、京兆郡承骨儀,此三人我早年在洛陽時具有所耳聞。三人之中,其餘二人可稱忠義,唯那衛玄則是明哲保身之輩。故三人雖同在長安圍觀,實則殷世師、骨儀底下同衛玄多有間隙。三人所統人馬,也是各為其政。故方才若直接殺了衛玄,反而容易激得他手下人馬同仇敵忾,如此情形對我軍而言實為不利。”言及此,他忽然頓住。
然而咄苾卻已然明白了,他接口道:“故建成方才有意讓人看見他同你暗中相交之事,如此,衛玄字不會承認,然而事實确鑿卻又不容抵賴。如此……城中人馬,必會大亂。”
李建成點點頭道:“加上那信中的一紙裏應外合的書信,區區幾行字,事便濟矣。”
咄苾聞言微微怔了怔,方才道:“建成當真心思缜密。”
“非我如何,不過人總有弱點罷了。”李建成搖了搖頭,慢慢道,“那衛玄視字畫如命,便于此。”
咄苾默然片刻,忽然問道:“那麽建成,你可有弱點?”
李建成聞言輕輕笑了,不置可否,只道:“既然是人,又怎會沒有弱點?”然而他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咄苾定定地看着他,心內愈發覺得,面前這人,自己或許當真不曾真正看懂過。
這世上,可有人能真正看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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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三更,李淵接到李建成快馬送來的書信,信中簡略地敘述了發生之事,只道長安城中許有動蕩,明日一早不妨揮師攻城。
李世民看罷信後,見李淵的面色之中仍有幾分遲疑,便當即上前道:“父親,既然大哥奇計已成,我們萬萬不能遺誤了時機!”
李淵道:“建成此策雖妙,然而他又如何能篤定,城中幾股勢力必會起沖突?如若失算,只怕冒然攻城,卻恐中了敵人圈套。”
“父親!”李世民道,“以大哥之性,若非十分篤定,是斷然不會出此提議的。父親若不放心,明日便讓世民前去一試!”
李淵沉吟片刻,終究嘆道:“便依你之言。”
次日天方明,李世民便帶三萬人馬強行攻城。果不其然,隋軍草草出兵抵抗了一陣,便死守不出。心知李建成的離間之策應是起了作用,李世民一面攻城,一面遣人往李淵處報信。
李淵得信,終是放下心來,當即拔營而起,率大軍強攻長安城。及至到了城下,眼見城頭唯有殷世師、骨儀二人,獨不見那衛玄,他不再猶豫,一聲令下,朝那城門攻去。
一日鏖戰後,李淵大軍斬殺敵首萬餘人。隋軍無奈之下派出城門迎敵之人,無論兵将,幾乎俱是有去無回。
大軍大勝,當夜李淵同李世民商議之後決定,應當趁着這勢頭一鼓作氣,次日将長安收入囊中。
議過作戰部署之後,李世民回到房中,取出紙筆,提起多次,胸中萬言,末了,卻終究只寫下六個字。
随後他喚來一小校,命其将信送往李建成大營。
走出帳外,望着枕戈待旦的整個大軍。他仰頭看着漫天的繁星,慢慢地吐出一口氣,自言自語般,低低念出方才信中寫下的話。
“大哥,待我凱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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