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四
父親仍舊保持着他慣有的冷漠和沉寂,坐在高貴的椅子上,垂着眼皮輕品着水晶杯裏的藍色液體。
林楠冷冷地坐在一邊,敵視着父親,期待着父親給出的答案。一身潔白的女醫生正在細心地包紮他那滿是傷口的手。
“少爺,”寂靜中,老管家終于耐不住,開始了往常的唠叨,“少爺啊,你跟誰過不去都好,幹嘛跟自己過不去啊?您看您的手,傷成了這個樣子,讓我這老管家看了都心疼啊!您……”
“給我閉嘴!”他惡狠狠地向老管家吼,“我現在只想聽到爸的聲音!”
老管家臉色刷的一下慘白,欲言又止地退了下去。
“龍澤早的爸爸龍宇先生确實和我有着共同的科研愛好,算是同事吧!”父親終于緩緩地開了口,“至于他們家和艾爽小姐之間發生的事我确實不大清楚。”
“是這樣嗎?”林楠站了起來,轉身向樓梯口走去,“但願您沒有撒謊!”最後,他回頭冷笑着說。
熟悉的房間,熟悉的空氣,熟悉的孤寂。曾經,記憶中那個少女的笑臉一次又一次把這空虛的悲哀驅走;曾經,他自負地以為他一直在默默地守護那個少女,如此小心翼翼地不讓任何人傷害她;也是曾經,他以為那個少女完全地屬于自己。今夜,在他記憶中的那個少女的笑臉怎麽也換不起他渴望的笑,卻給他增添了更多的孤寂和悲傷,如此地傷人,如此的痛!此刻他是多麽清醒地意識到,他一直以來都沒能保護好那個少女,竟妄想擁有她!平生第一次他認識到自己是多麽的無能,多麽的可悲。
如果他一開始就大大方方地将十五萬交給艾爽;如果他一開始就緊緊抓住艾爽的手,大方地拉着她陪她一起尋找她的父母去看望她的弟弟;如果他一開始就告訴她他的心意,告訴她,她對于自己是多麽的重要,也許現在一切的悲哀就不會發生!可是現實沒有如果,更沒有也許,有的只是讓你悔不當初的痛。
或許,他是該放棄了,為了艾爽的幸福。
而他,只是一個不懂得如何守住幸福的可悲之人罷了。
可是他該如何放棄?他的世界、他的記憶已經全被那個女孩占據了。她的微笑,她的生氣,她的悲傷……充滿了他世界裏的每一個角落,一旦閉上眼就能清晰地看到她。
那就選擇忘記吧,忘掉關于艾爽的一切。他的父親早就研制出可以消除大腦記憶的機器。就讓這段有關艾爽的記憶和那十六年的記憶一起消失吧。
或許,這個決定能夠讓他從這段無望的感情中解脫出來。而艾爽也一定能夠獲得屬于她的真正幸福。
燈靜靜地滅了,黑暗中他閉上了眼睛。
不知睡了多久,艾爽只記得一片黑暗中不斷回響着林楠的聲音:“龍澤早……他是怎樣的人?你……很喜歡他嗎?”可是,當時的她似乎只沉浸在林楠是不是已經知道她不是人類而是怪物的恐懼中,并沒有給出答複。林楠為什麽會問這樣奇怪的問題呢?又是以什麽樣的心情來問這個問題的呢?她當時竟沒有思考這個問題,更糟糕的是她竟然沒有說出自己真正的心意,明明是那麽好的機會,卻這般愚蠢地錯過了。林楠現在一定誤會她喜歡的是龍澤早吧?天啊,她怎麽會喜歡龍澤早呢?林楠怎麽會有那種想法呢?
但……是不是林楠這樣誤會也并不是多麽壞的事呢?畢竟已經不再是人類、沒有生命的她已經沒有喜歡任何人或讓任何人喜歡自己的權利了。她和他之間本就有着深不見底的鴻溝,誰也無法跨越,現在則是隔着生死的界限,她根本沒有任何希望了。何況林楠也說過:“或許我所期待的‘朋友’和你所期待的‘朋友’是不一樣的。”他那麽明确地說明了自己的立場,她是不是該放下所有感情的包袱不再去糾纏林楠了呢?如果不能被他喜歡,至少也不要讓他讨厭自己啊!
緩緩地,她睜開了眼睛,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實驗室,以及一個金發少年的身影。
“怎樣?身體是不是很痛?”見她醒來,龍澤早關切地問。然而這次他沒有擡起頭正視艾爽的臉,而是把頭狠狠低着。金色的頭發遮住了他的上半個臉龐,然而不難看出他的嘴角在微微地抽搐。
聽到龍澤早的問候,艾爽方才覺得腦後傳來陣陣的刺痛,然而想到如實回答會給對方添加困擾,便勉強笑說:“沒有什麽不舒服的啊!我挺好的,你不用太擔心啦!”
龍澤早仍然沒有擡起頭來,而是伸出了手,拍在冰冷的玻璃上,撫摸着,似乎想伸過來撫摸少女的臉龐,“如果疼的話,說出來沒關系的,畢竟無論誰的身體注入了那種藥水,都會引來劇烈的痛感的。”他的聲音突然抖得厲害,仿佛有滴透明的水珠滑過他的臉頰。
龍澤早這是怎麽了?艾爽吃驚地望着那個金發少年,“雖然不知道你們給我注射了什麽藥水,不過我現在真的沒事,疼痛感也只是一點點,真的。”她真切地一字一頓說。
“艾爽……”龍澤早像是平靜了下來,輕輕地說,“你為什麽要一次次從這裏逃出去?你知道你一旦離開生命藥水的浸泡,唯一存活的大腦和心髒就會慢慢枯萎死掉的吧?”
“……”艾爽眨了眨眼睛,心中微顫,不知該如何回答。“我……知道……”她低聲說。是啊,那她為什麽還要一次次逃出去呢?害怕這裏嗎?不是;想念學校的生活嗎?理由似乎不充足;是為了見林楠嗎?是為了見他麽?是為了見他,是為了見他啊!懷着一份無望的期待,想見他,一直都好想見他,好想和他在一起。
“你知道如果你今天如果在學校當着老師學生的面倒下會有什麽後果嗎?”龍澤早又問,帶着幾分興師問罪的語氣。
“诶?”艾爽怔了怔,“這個……後果會很嚴重嗎?”
“……”龍澤早沉默了幾秒鐘,似乎在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而後接着說:“嗯,後果會很嚴重,甚至是可怖。”
“可怖?為什麽?”艾爽驚愕了,“會有什麽後果?”
“你知道,我們都是來自未來。”龍澤早接着說,聲音又不由地有些顫抖,“所以我們的科學技術也都來自于未來,而你就是我們未來技術的結晶。如果你在學校倒下,必然會有人把你送往醫院接受身體檢查和治療,你身體的秘密勢必會暴露,而後你應該也可以想象得到吧?未來的技術被曝光,科學界會得到空前的迅速進展,這個時代﹣﹣對我們而言的過去就會被改變。改變的過去不符合時間和自然的法則,而為了讓時間自然地走下去,一切會阻礙時間自然走下去的人和物都會消失,被人們、被歷史所抛棄遺忘。換句話說,我們,還有和我們、和你有關的人,甚至這整個郊區都會消失!”
“消……消失?!”艾爽低聲呢喃,瞳孔急速縮小。她簡直被吓壞了,不敢想象,自己竟然差點害死那麽多人!天啊,她之前都做了什麽?她似乎為了滿足自己的私心而用這整個郊區的存在為代價做了一件如此可怕的事!“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事情會有這麽嚴重,對不起……”她幾乎快哭了。
“沒關系,畢竟什麽事都沒有發生,不是麽?”龍澤早終于擡起了頭,臉上挂着一絲欣慰的笑容,然而臉色蒼白得可怕,額頭上盡是細密的汗珠。他突然身體一個不穩,踉跄了一步,半跪在地上。
“龍澤早,你怎麽了?生病了麽?怎麽不去看醫生啊?”看到對方一副痛苦的模樣,艾爽吓得不知所措,急忙關切地問。 龍澤早幹脆坐了下來,靠在玻璃上。他勉強一笑,說:“我沒事,只是有些累。”
“喂,你可別硬撐啊!不舒服的話一定要去看醫生!”艾爽急得大叫了起來。
“艾爽,你怕死嗎?”龍澤早突然這麽問。
“诶?什……什麽?”艾爽愣了一下,自嘲地笑了一下,“真是的,我本來就已經死了啊,怎麽還會怕死呢?”
“但你現在的的确确還存在于這兒不是麽?”龍澤早辯駁說。
艾爽沉默了一會,淡然,“嗯,是這樣沒錯。不知這算不算是奇跡編造的謊言呢?沒有生命的我竟然還存在于這兒,而且和你說着話……”
“換個方式問你,”龍澤早接着說,“你怕你的存在消失嗎?”
“這個……”艾爽沉思了一會,帶着幾分無奈說,“大概會吧,就像活着的人會本能地怕死一樣。但也許我消失的話更好吧,畢竟沒有生命的我似乎也違背了自然的法則……”
“對不起。”龍澤早突然這麽說,然後站了起來,向實驗室門走去,白色的背影顯得狹長而哀傷,“對不起,艾爽。我沒有征得你的意見,也沒有征得老爸他們的意見,擅自在你的身體裏注射了自我毀滅藥水。一旦你唯一鮮活的大腦和還保持着不腐爛的心髒開始死亡,你的身體會立即離子化,也就是我說的消失,不論那一刻你是否還有一絲救贖的希望。”
實驗室的門緩緩地關上,而龍澤早的聲音卻還在實驗室裏回蕩。
後腦的刺痛似乎越發強烈了,痛得她渾身顫抖。她此刻是在害怕麽?可是她明明已經死了啊,怎麽還會怕肉身的消失呢?
消失了,就再也見不到林楠了,再也不能喜歡他了,不能告訴他她的心意了。不要,她還不想消失啊!
大概又過了很久,實驗室的門才再次被打開。一個蒼老的身影偷偷摸摸地走了進來。待那人走近時,艾爽才吃驚地發現,那個人竟然是經常來學校接林楠回家的老管家!
“艾爽小姐!”老管家走到玻璃前,意識到不能再前進了才停了下來,壓低了聲音叫道。
“管家老爺爺,你怎麽找到這兒的?”艾爽吃驚而充滿疑惑地問。
“我想請艾爽小姐去勸勸我家可憐的少爺,也只有你能勸得了他了!”老管家萬分懇切地說。
“林楠?他出什麽事兒了?”一聽到和林楠有關,艾爽不由地着急擔憂了起來。
“少爺他……”老管家說着抹了一把兩邊的眼淚,聲音沙啞,“少爺已經三天沒有去上學了,倔強地要老爺消除他這兩年來的記憶,說是為了遺忘某人。我想這一定與艾爽小姐有關,才偷偷闖進來請您啊!老爺已經答應了少爺的請求,再過兩個小時,老爺就要用記憶消除器消除少爺的記憶了!”
某人?是指她麽?艾爽突然只覺得腦海裏一片炸雷般轟鳴。林楠竟然為了忘掉她而不惜毀去這兩年來的記憶!為什麽?他為什麽要這麽做?他怎麽可以對她對自己這麽殘忍?難道有關她的記憶會讓他那麽痛苦嗎?
“艾爽小姐,您就別再發呆了!”老管家的聲音仿佛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越來越近,“您快去阻止少爺吧!他兩年前已經失去了所有記憶,他可不能再失去這兩年的記憶了啊!您也應該清楚,記憶就等同于生命啊!你難道忍心少爺白白消耗這兩年的生命嗎?”
“等等……老爺爺,您說林楠他兩年前已經失憶過一次?這是怎麽回事啊?還有,林楠的父親怎麽會有可以消除記憶的機器?現在好像還沒有這麽高科技的東西吧?”好不容易從悲痛中回過神來,艾爽這才發現這兩個奇怪的問題。
“不瞞艾爽小姐,我還有老爺、少爺都是從未來來的。”老管家真切地說,“當初……也就是五十年後,老爺決定要從未來穿越到這個時代,而時光穿梭在五十年後沒有特殊的允許是屬于**犯罪行為,少爺堅決抵制老爺的決定,并企圖破壞老爺的計劃。老爺迫于無奈,便把少爺藥昏,将少爺也一起帶到了這個時代。可就算如此,少爺仍不放棄報警的行動。少爺用了三年的時間秘密研制出可以用來和未來警察取得聯系的器具,但終還是被老爺發現。老爺一怒之下,強行消除了少爺的記憶。可憐的少爺,至今還不知道自己有着怎樣一段過去。”
聽了這樣一段有關林楠的驚心動魄的故事,艾爽一時緩不過神來。她不敢想象,林楠竟然也是未來人,而且兩年前失去了所有記憶,而這些,林楠從未提起過,她也未聽別人說過。“可為什麽林楠的父親那麽堅決地要從科技發達的未來來到這個落後的時代呢?”她最後問。
“艾爽小姐,這又是一段很長的故事,我已經沒有時間詳細和您說了,您就快點出來和我一起去勸勸少爺吧!”老管家已經急得跺腳了。
再一次去見林楠,去見那個一心想要忘掉自己的人?艾爽的決心有些動搖,她能勸得了林楠嗎?明明是那麽地想去見林楠,此刻她卻有些膽怯,還有莫名的悲痛。
“艾爽小姐,我這個老人家求您了,不要再猶豫了!”老管家說着老淚縱橫,竟然跪了下來。
見老人家向自己下跪,這讓艾爽的良心瞬間中槍。她非常利索地拔掉全身的線,一下子從滿是液體的玻璃瓶內跳了出來。她扶起老管家,萬分羞愧地說:“對不起,真對不起,您老人家怎麽可以對我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下跪呢?我……我答應就是了!只是能不能勸說成功我不能保證。”
老管家這才擦了老淚,激動地握着艾爽的手,“只要艾爽小姐願意去就好了。我代表少爺萬分感謝您!”
“可是……那些科學家叔叔還有那些保镖會允許我出去嗎?”艾爽無奈地苦問。
“這艾爽小姐就不用擔心了,跟我這個老人家來就是。”老人家說着便拉起艾爽的手向實驗室外走去。
艾爽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穿過一個又一個大廳,竟沒有見到一個人的影子,那些平時堅守崗位的黑衣保镖難道都集體放假了不成?
很快,她便随着老管家走出了大廈般壯麗的高樓,坐上了一輛黑色的汽車,以最快的速度向林楠的住處行駛而去。 不過二十分鐘的時間,車在一幢豪華非凡的別墅中停了下來。艾爽從沒見過這麽宏偉壯麗的建築物,從下車開始嘴巴就沒合過。
老管家首先帶她去了換衣間--那簡直就是個超高級的大型衣服商店!老管家給她挑了一件繡有蕾絲花邊的天藍色連衣裙。當她穿上那件亮閃閃的衣服站到鏡前,瞬間就撐大了瞳孔。她仿佛在鏡子裏看到了一個剛從童話裏走出來的公主。
一切準備好後,老管家才慢悠悠地帶着她向大廳走去。此刻,她實在不明白明明應該很焦急的老管家此刻怎麽露出那副悠閑的樣子。她似乎有種上當了的感覺。然而想到馬上就要在這幢華美的建築物裏見到林楠,極度的緊張感代替了那份疑惑。她暗暗地咬了咬嘴唇,下定覺心要将自己的心意全部告訴林楠,即使他不會接受她的心意,即使他可能會厭惡已經是怪物的她,甚至執意要忘掉有關她的一切,那至少就讓他連着她的那份心意一起遺忘吧。無論如何,好想告訴他,告訴他她的那份喜歡的心意。
讨厭也好,遺忘也好,只是好想好想告訴你,我的心意。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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