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修羅

今日是除夕,寅時便隐隐聽到城中燃放煙花辭舊歲,聞致本就睡得淺,吵醒後再難入睡,索性自行穿衣下榻,艱難挪上輪椅,去銅鏡前梳洗。

燭臺快燃到了盡頭,也沒人剪燭花,光線昏暗,聞致的袖口不小心掃到桌面上擱置的玉簪,簪子墜地,吧嗒一聲碎成幾截。

聞致皺眉。這根簪子他用了好幾年,驟然碎去,早起的心情更是糟糕。

辰時要去神堂祭祀先祖,然後再分食祭祀用的酒肉,以獲取先祖的庇佑。

忙忙碌碌至黃昏,府中下人們搶着挂燈籠放炮竹,向侯府主子們說吉利話讨喜錢,聞致素來不愛參與這種熱鬧,獨自回房看書消磨時間。仆役們不敢在聞致面前造次,只是圍着明琬鬧騰,吉利話一句賽一句響亮,使她半晌不能脫身。

不多時,書房外傳來極輕的叩門聲。聞致以為是小花,不假思索道:“進來。”

輕快的腳步聲靠近,明顯不屬于小花。

聞致擡眼,看到明琬穿着一身鮮亮的茜紅色新衣而來,挽着小髻,帶點嬰兒肥的面容如暖玉凝脂,乍一看,頗有幾分靈動的可愛。

“不在廳中呆着,來這作甚?” 聞致反正說不出幾句好話。

“想請你寫幾個福字,貼在門上。”明琬将手中的紅紙輕輕擱在書案上,怕聞致不同意,補充道,“丁叔說,世子的字頗有風骨,寫出來極好看的。”

聞致神情冷淡,沒有回應。

明琬知道讀書時最忌思緒被打斷,以為他定會拒絕,正想說“算了”,卻見聞致擱下書卷,沉默着伸手取走了她手中的紅方紙。

“研墨。”他執筆命令。

“噢,好。”明琬心中一動,有些受寵若驚。

聞致今天意外地好說話,明琬蹬蹬蹬繞去一旁滴水研墨,又蹬蹬蹬跑過來為他鋪好鎮紙,忍不住拿眼瞥他,越看越上頭,總覺得他今天和往常不太一樣。

看了許久,才恍然發現他今日沒有束簪,只用一根玄青暗紋的發帶綁了一束頭發在腦後,其餘的如黑墨般自肩頭垂下,耳後一縷墜在胸前,垂下的眼睫盛着日暮的光,給他過于深邃冷冽的輪廓平添了幾分柔和,極富少年氣。

他修長的指節握着羊毫筆,行書落拓不羁,一氣呵成。明琬随意問道:“今日怎的沒有用平時慣用的白玉簪?”

聞致落完福字的最後一筆,将方正紅紙擱在一旁晾幹墨跡,方道:“壞了。”

明琬‘噢’了聲,心道可惜,他看上去還挺喜歡那支玉簪的。

“碎碎平安。”她說了句吉利話。

又想起上元節是聞致的生辰,他暗中幫了阿爹一個大忙,這份禮物必須要送。可是,又不知聞致喜歡什麽……

正走神,磨墨的速度也慢了下來,聞致筆上潤墨不足,落筆成了幹樹皮般的枯筆。他面露不滿,将那張紅紙揉皺丢在一旁,沉聲道:“叫頭驢來研墨,都比你磨得好。”

明琬加快速度,趁機問道:“世子平日,可有什麽想要、或是喜歡的物件?”

聞致道:“沒有。”

意料之中的回答,成功掐滅了明琬泛起的好奇。

每年除夕皆有廟會,乃是一年末最大的盛典。

早在前幾日,姜令儀便和明琬約好了,除夕酉時于慈恩寺門口相見,一起去拜佛祈福。今年明家世道艱難,明承遠又病體未愈,去寺中拜佛就當是求個心安。

“正巧世子也要去替大小姐還願,不如與少夫人一起同行吧?街上人多,相互也好有個照應,只是戌正前須得回來,還要吃年夜飯守歲呢!”丁管事致力于說媒拉纖,極力撮合聞致與明琬同行。

聞致神情淡淡的,雖說沒什麽興致,但也并未反對。

大概怕再出意外,這次多帶了兩名侍衛,小花也一路随行。

馬車行駛緩慢,滿耳都是市井的熱鬧,走走停停半個時辰,明琬竟是一點焦躁也無,甚至還從懷中摸出一方手帕,打開一看,裏頭包裹着兩塊淡綠的梅花形豆糕。

她毫不介懷地分了一塊給聞致,道:“給你墊墊肚子,要回去才能吃飯呢。”

聞致嘴挑得很,不喜歡甜膩,正欲冷聲拒絕,不料乍然對上明琬的眼睛。

她的眼睛很幹淨,映着市坊燈火的樣子格外清澈,夾雜着幾分連她自己也沒察覺的期許。不知為何,拒絕的話沒能說出口,他終是撚了一塊糕點送入嘴中,咬了一口……

皺眉,甜得牙疼。

明琬扭頭看着遲緩倒退街景,彎着眼睛,嘴角抑制不住上揚。

這兩日,明琬好像能摸準聞致的一些脾氣了,譬如真正他生氣時反倒是沒有表情的,越是不好意思了便越會裝出一副高冷不耐的神情來,裝不住的時候就會索性躲開,別扭得像個脾氣糟糕的小孩。

馬車到了坊門下,無法再繼續前行。

“世子,前方在廟會,車馬不行。”侍從探路回來道。

聞致本就不太有耐心,聞言更是皺眉不悅。

聞致的輪椅笨重,上下車極為不便,何況路上人這麽多……

想了想,明琬提議道:“我左右都要進廟,不如将貢品和香油錢給我,可一并完成了。”

聞致屈指叩着扶手,良久指了一名相貌平平的侍衛道:“你帶上東西,和她一起去。”

明琬在那名侍衛的護送下,好不容易擠到慈恩寺門口,果見姜令儀已等候在暮色初臨的燈火中。

寺中香客極多,長鐘香霧,坐佛慈悲。明琬排隊上香還願,捐了香油錢和貢品,又見院前那株百年娑羅樹上挂滿了紅綢緞,樹下幾名高僧設臺打坐誦經,有人在向他們求平安符。

明琬心下一動,拉住姜令儀的手道:“姜姐姐,我們也去請個平安符吧。”

姜令儀知道明琬很擔心她爹的身子,便颔首道:“好。”

明琬求了兩只平安符。

“一個給伯父,還有一個給誰?”姜令儀溫聲笑着打趣她,眉目在燈火中婉約如畫。

明琬将手背在身後,藏住兩只平安符,笑而不答,伸長脖子去看姜令儀手中的那只道:“那姜姐姐的這只符,又是送給誰?”

姜令儀的父母前幾年相繼去世了,雖說有叔父,但一直關系平平,這只香囊必定不可能是給叔父的,那便只有可能……

“給上次送你鬥篷的那位病人?”明琬笑着猜測。

姜令儀恍然回神,不好意思地嗔怪:“又胡說。”

姐妹倆說說笑笑地出了慈恩寺,走入一片華燈初上的熱鬧中。

摩肩接踵,鑼鼓喧天,帶着面具的傩戲戲子跳舞祝神,雜耍藝人噴火舞劍,男人肩上扛着小孩兒,女人結伴挽手,人群裏三層外三層,将街道圍了個水洩不通。

如此盛景,便是侯府侍衛在也沒法以肉軀開道。

明琬索性停了腳步,伸手拿起路邊攤位上販賣的傩戲面具遮在臉上,聲音捂在面具中,顯得嗡嗡的,笑着問:“姜姐姐你看這個,好玩嗎?”

姜令儀正欲回答,卻沒發覺身後一名颀長的男子緩步靠近,伸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

姜令儀一驚,回頭一看,看到一張黑紅二色的鬼臉面具,不由吓了一跳,連連後退兩步撞入明琬懷中。

明琬還以為是誰家調-戲少女的登徒子,正欲喚侍衛前來,卻見那面具男子擡起握着黑金骨扇的手,以扇子頂了頂面具,露出一張極具沖擊力的臉來,歉意笑道:“抱歉,吓着小姜了?”

年輕男子的聲音很好聽,渾厚低沉,一張臉不如聞致那般俊美精致,但笑起來十分驚豔。尤其是他那雙狹長上挑的鳳眼,望過來的時候有着溺死人的深邃溫柔……

明琬扯了扯姜令儀的衣袖,小聲問:“姜姐姐認識此人?”

姜令儀細聲道:“……鬥篷。”

她只說了兩個字,明琬便什麽都明白了,原來他就是送鬥篷的那個病人。

“未料街上偶遇,情不自禁便上來打招呼了,冒昧之處,還請姑娘見諒。”男子話語親昵,淡色的鳳眸望向明琬,随即以扇子抵着下巴,緩緩眯眼問道,“敢問,這位是?”

“宣平侯世子夫人,我的好友。”姜令儀始終垂着眼不敢看男子,仿佛多看一眼都會被灼燒似的,又轉向一臉好奇的明琬,介紹道,“琬琬,這位是……李公子。”

“原來是世子夫人,在下眼拙。”李公子微妙地頓了須臾,方颔首一禮,透出一股渾然天成的貴氣。

明琬毫不掩飾自己的好奇,亦颔首道:“李公子。”

李公子望了眼前方熙熙攘攘的長街,道:“路上人多危險,二位姑娘要去何處,我送你們。”

明琬望着道路盡頭停放的馬車,婉拒道:“不必勞煩公子,敝府的馬車就在街口,何況,我有侍衛。”

李公子嘩地抖開骨扇,溫和道:“還是送送吧,若讓夫人獨自離去,小姜也不放心。”

明琬看了眼姜令儀,姜令儀兩頰微紅,明顯的緊張。

“好吧。”為了好友,明琬只好妥協。

李公子很健談,溫柔風趣,又不會讓人覺得聒噪,無論長相還是言談都是恰到好處的完美。可是完美過頭,倒顯得太不真實了……

不知為何,自從見到這位李公子,明琬的一顆心便懸着,總覺得這位言笑晏晏的貴氣公子太過缥缈神秘,教人看不真切。

而與此同時,在車中等候已久的聞致百無聊賴,伸手撩開車簾,随意一眼掃過躁動擁擠的街道,便見明琬與姜令儀比肩而來,身邊還跟着個手拿面具、一身紫檀華服的年輕男子……

幾丈遠的距離,燈火很亮,見到那男子的面容,聞致如被人當頭一刀,瞳仁猛然驟縮!

燈火染了血色,人群化作屍骸,耳畔仿佛又響起了雁回山亡魂們那山呼海嘯的哀嚎。

仿佛心有感應,明琬驟然擡眼,隔着四五丈遠的距離與聞致的目光交接,不由一陣心慌。

長燈如晝,卻暖不了淩寒的冬夜。聞致的臉藏在馬車的陰霾中,淩厲的眼神直直地刺向她的方向,冰刃般鋒寒。

明琬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看到他這般陰鸷的神情了,光是看上一眼,都能凍得人心髒裂開。

“我、我到了,姜姐姐留步!”她顧不上姜令儀的神色,快步朝馬車小跑而去。

她不知道聞致怎麽了,為何神情會如此可怖,她只知道,這一定不是什麽好事。

“夫人慢走。”李公子依舊溫柔笑着,将面具重新罩在臉上,鬼面猙獰。

盤腿坐在馬車上的小花也看到了人群中不速之客,不由猛地起身,看向聞致道:“怎麽是他!嫂子怎麽會和他走在一起?”

聞致面似寒冰,緊握的指節發白:“……小花,走!”

小花怔然:“可是嫂子還……”

“走!”一個字,帶着血和恨磨碎了從齒縫中擠出。

他以為雁回山的一場背叛已是疼痛,殊不知,今夜見她與那人同行而來的畫面,遠比當年痛得的多。

明琬眼睜睜看着聞致放下車簾,無情地隔絕了她視線,又眼睜睜看着馬車與自己擦肩而過,抛下她疾馳而去,不由怔然。

轉變來得太突然了,一時天上,一時雲泥。

明琬茫然地站着,任由來往的人群将她推來搡去,一顆心像是灌了鉛,又冷又沉,令人喘不過氣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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