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上車

侯府的馬車駛出了大業街,速度明顯慢了下來。

小花坐在車外,不時扭頭往回看,只見人影深處燈火輝煌,光怪陸離,一派模糊的歡聲笑語。

小花知道聞致有很多無奈,但更同情明琬,畢竟,她什麽都不知情。

剛要開口說些什麽,就聽見車內傳來一聲極其喑啞的低喝,命令道:“停車!”

……

明琬在原地站了會兒,還未來得及傷神太久,就被歡呼躁動的人潮沖到了路邊,和侍衛走散了。

明琬夾在人群中,被迫踉跄移動,周圍全是扭曲的、陌生的面孔。她像是洪流中一葉沒有方向的扁舟,被遺棄在風口浪尖,滿心無措夾雜着惶恐,只覺空氣如此冷冽稀薄,喉間一陣又一陣發哽,呼吸困難。

明琬不知道姜令儀被沖去了哪裏,也不想再去掃她和李公子的興,将酸楚咽入腹中,獨自順着人潮挪動。

好不容易擠出街道,她長長呼出一口白氣,正恍惚間,沒留意一個矮瘦的男子籠着袖子從身後走來,與她擦肩而過。

肩上一疼,明琬被撞得踉跄,倉皇回頭,只見那賊眉鼠眼的矮個男子朝她憊賴一笑,便匆匆混入人群中。

明琬走了好幾步才發現腰上空蕩蕩,下意識一摸,錢袋沒了,裏頭碎銀不算重要,那錢袋卻是阿娘的遺物,當下又驚又氣,連忙轉身追去,但那可疑的矮個男子早已沒了蹤跡。

她氣喘籲籲,又将手探入懷中,還好還好,兩只平安符還在……

可是,這又有什麽用呢?

屋漏偏逢連夜雨,今日真是倒黴透了!

明明只是想平安活着,為何總是這麽艱難?明琬的心情跌落到了谷底。

走散的侯府侍衛總算在牆角找到了她,忙跑過來盡職盡責道:“屬下送夫人回府。”

明琬扶着牆蹲身,視線濕潤,眼前的燈火全變成了模糊的光暈。她只是搖頭,說:“我不要再回侯府,我想見我爹。”

明家雖然不是高門大戶,也沒有宣平侯府的寬敞富貴,但那裏有最暖的茶,還有最疼愛她的人。

忽然間陰影籠罩,馬車的轱辘緩緩在面前停下。

明琬擡眼,看到車簾被修長的指節挑開一角,陰暗中,聞致的聲音低低傳來:“……上車。”

他不回來也就罷了,一見到他,明琬所有的情緒都像是點燃的炮竹,砰砰砰在腦中炸成一片。

她的視線漸漸模糊了,明明剛才那麽久都忍住了沒崩潰,這會兒喉間反倒湧上一陣又一陣的酸澀。她沒理會聞致,擦了擦眼睛站起身,快步朝明宅的方向行去。

回家的路有很遠,可她一點也不在乎,只想離聞致那個陰晴不定的混蛋遠點!

“你去哪?”見明琬步子越來越快,聞致攥着車簾的指節一緊,沉聲吩咐小花,“跟上她!”

小花一揚缰繩,馬車不緊不慢地跟在明琬身旁,聞致嗓音更冷了幾分,這次竟是連名帶姓地叫她:“明琬,我讓你上車!”

明琬停下腳步,馬車也跟着停了。

明琬知道自己此刻的樣子定是又可憐又可笑,強撐着挺直背脊道:“好不稀奇,原來世子知道我的名字?方才你把我丢在大街上揚長而去時,我還以為你不認得我呢!世子是上等人,想發脾氣就發脾氣,我是下等人,活該在除夕之夜被冷落被抛棄,活該孤苦伶仃被人搶走錢袋……”

車內安靜了一會兒,聞致問:“誰搶了你的錢袋?”

明琬覺得可笑,反問:“與你何幹?打一棒再給顆糖,耍得人團團轉,有意思麽?”

聞致半晌無語。

片刻,他深吸一口氣沉郁道:“你先上車,大街上這般吵鬧,像什麽樣子?”

“世子把我丢下時,可曾顧忌是在大街上?”

“……”

聞致被堵得啞口無言,薄唇壓成一條線,重重放下車簾。

小花在一旁尴尬萬分,忍不住小聲解釋道:“嫂子,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當時你身邊……”

“花大壯!”聞致打斷他,壓抑着怒火道,“不聽話,就把她給我押上來!”

這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小花苦不堪言,慢吞吞跳下馬車,朝明琬一抱拳,勸道:“嫂子消消氣,賞個臉如何?有誤會上車說清楚,這樣在路邊多危險啊!”

便是隔着面具,也能察覺到小花的為難。

路邊已有不少行人朝這邊好奇張望,明琬不想成為別人圍觀的焦點,氣了會兒,只好踩上馬車,撩開簾子鑽了進去。

聞致的臉色十分糟糕,但明琬根本不想多看他一眼,用盡全身力氣,洩憤般将手中的平安符狠狠摔在了聞致的身上,然後撇過頭坐在馬車角落裏,離他遠遠的。

平安符甩起的流蘇打到了聞致的下巴,他擰起眉頭,忍着沒有發作,遲疑地撿起懷中紅黃二色編織的平安符墜子,随即怔然。

這平安符,是特地為他求來的嗎?

聞致喉結滾動,指腹摩挲着平安符上凸起的紋路,滿腹的痛楚憤怒偃旗息鼓,只餘無盡的茫然。

他看了眼明琬。

可明琬不理他了,瘦削的雙肩微微顫抖,顯然還在氣頭上。

聞致嗓子發緊,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離李緒遠點,他不是什麽好人。”

真是莫名其妙!明琬回首瞪着他:“什麽李緒?”

聞致垂眼蓋住眸底的血色,骨節發白,許久才喑啞道:“燕王,李緒。今晚和你走在一起的那個男人。”

明琬有一瞬的失神。

原來那位雍容華貴的李公子,竟然是二皇子李緒,難怪一見他就覺得氣度非凡,絕不是池中之物……

不,這些都不重要了。

“就因為我和他同行了半條街,你便如此盛怒?”明白過來,明琬覺得匪夷所思,才壓下的淚意又湧了上來,“我又不認識他!!”

“不認識,你還傻乎乎和他搞在一起?”

“聞致!你講點道理!”

明琬被他氣得髒腑疼,“我的至交好友在那,我不能抛下她一走了之!”

聞致抿着唇,燈火将他的身姿定格成固執冷硬的一道剪影。

明琬忽然漫出一股悲哀來。她吸了吸鼻子,低聲說:“你這種人,一輩子也不會明白‘友情’為何物。”

聞致渾身一僵。

如此輕巧的一句話從她嘴裏說出來,卻如世間最鋒利的短刃,刺透了他重重武裝的铠甲,直擊要害。

聞致想告訴她:他懂。

他曾經也曾呼朋引伴光芒萬丈,也曾相信友情長存重若千金,可到頭來,得到的只是一個血淋淋的教訓。

聞致張了張嘴,卻發現什麽也說不出來。他索性閉了嘴,陰沉着臉保持緘默。

他不需要解釋,也不再因任何人而動搖,只要身上的铠甲夠硬、尖刺夠多,就沒有人能再傷害到他。

氣氛凝重。

回到侯府,丁管事滿面笑意地迎上來,卻發現先下車的明琬眼睛濕紅,明顯哭過。她平日那般乖巧有禮,此時卻顧不上打招呼,低着頭就往廂房中走。

“少夫人,您去哪?馬上要吃年夜飯了。”丁管事一臉懵懂,又看向被連着輪椅擡下馬車的聞致,嗫嚅道,“世子,少夫人這是……”

聞致面色難看,也是一言不發。

丁管事看向小花,小花無奈聳肩,朝着一前一後進門的小夫妻倆努努嘴,以唇語道:“吵架啦。”

“唉。”丁管事一籌莫展。剛出門時還高高興興的,怎麽就突然這樣了?

廂房中。

明琬衣服也沒換,獨自趴在案幾上出神,眼睛裏下雨似的濕漉漉,怎麽也平靜不下來。

她不知道自己最近怎麽了,好像變得越發脆弱沒出息,一遇到聞致相關的事就慌了手腳。她讨厭這樣的自己,想回到以前的冷靜自矜,卻只是徒勞。

青杏和芍藥立在一旁,一會兒端茶,一會兒遞給她帕子,俱是擔心不已,欲言又止。

“你們出去吧,讓我靜會兒。”明琬将臉埋在臂彎中,聲音也濕漉漉的,頗為蕭索可憐。

侍婢們不敢多問,大過年的,怕她越發添堵難受,于是互相對視一眼,悄悄退下。

外面放煙火了,好熱鬧,可這熱鬧不再屬于她。

明琬望着燭臺的光暈,一個人想了很多,想阿娘常帶她去吃的那家豌豆糕,想阿爹溫暖的大手,想太醫署藥園中平凡而又忙碌的生活……

門外傳來細微的聲響,有人輕輕叩了叩門。

明琬以為是青杏去而複返,便道:“青杏,我說了讓我……”

回頭,看對上的卻是聞致漂亮清冷的眼,一如新婚初見的那夜,咫尺天涯。

兩人一個在屋裏,一個在門口,被無形的屏障硬生生割成兩半:一半是光的溫暖,一半是夜的清寒。

明琬張了張嘴,複又轉過頭去,悶悶道:“除了道歉的話,我什麽也不想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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