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道歉

聞致披着厚重的夜色,望着明琬的背影說:“吃飯了。”

他的面容依舊完美,像是一座化不了的冰川,将所有的痛苦和掙紮凍結在冰層之下,寧折不彎,孤寒而又強大。

明琬沒吭聲,半晌低落道:“還有呢?”

她背對着聞致,并未看到他抿緊唇線,喉結幾番滑動。

許久,極輕的嗓音傳來,低低道:“別哭了。”

明琬微微睜大眼睛,燭臺的光暈落在她眸中,泛起一片濕潤的漣漪。

奇怪,明明被聞致抛棄冷落、被他惡言相譏,明琬尚且能将眼淚憋在眼眶中,勉強維持表面的堅強……可當此時聞致用低沉的、姑且算得上是和煦的嗓音說“別哭了”時,她心中緊繃的弦“吧嗒”一聲斷裂,眼淚反而像是決堤般湧了出來。

原來不管一個人多冷、多鋒利,只要他稍微溫柔些,哪怕只是一次,就能讓她忘記之前所有刺骨的寒冷。

聞致大概還想說些什麽,然而嘴唇動了動,終究選擇了緘默。

好在明琬并不是個太過矯情的人,她不能像聞致那樣因自己心情不好,就弄得全府的人都提心吊膽。

年夜飯還是要吃的。

廳中擺了兩桌,明琬、聞致、小花、丁管事和兩個随身的侍婢享用大圓桌,而其他沒歸家的雜役廚子則分坐在靠門邊的長桌上,一時人來人往,明燈如晝,所有人都暫時抛卻了尊卑上下之別。

明琬不會喝酒,席間卻是主動起身敬了丁管事一杯,道:“丁叔,實在抱歉,方才掃了大家的興。”

丁管事受寵若驚:“少夫人萬萬不可!哎呀,這說的什麽話,折煞我了!”

明琬小口抿完一杯酒,酒水入喉如刀,辣得直皺眉。

一旁的聞致皺了皺眉,難得管一次閑事,低聲提醒她:“不會喝就別逞強。”

“沒事。”明琬掩唇,輕輕打了個嗝。酒水的灼熱從胃部一路攀升,暈紅了她的臉。

下人們不敢灌聞致的酒,只追着丁管事和小花敬,後半夜杯盤狼藉,歡聲笑語足以暫時掩蓋大業街上那段不愉快的插曲。

明琬第一次覺得,酒真是個好東西。

她只喝了一杯,已有些飄然欲醉,飯後守歲時看人都有了重影,身子如泡在溫暖的熱水中,所有的憂愁苦痛都變得虛無缥缈起來。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她望着神堂中通宵達旦的燈火,聽着庭院裏小花和侍婢們放炮竹的笑鬧聲,輕聲念叨。

神堂裏很肅穆,聞致将視線從那一排排靈位上挪開,落在明琬緋紅的臉頰和飄忽的眼神上,淡然道:“你醉了,回房去睡,此處并不需要你值守。”

明琬遲緩地搖頭,垂下的眼睫輕顫,“不能睡。今年活得太累了,要守歲,明年才能平安順遂。”

虧她自己是大夫,竟也信這些神神叨叨的東西。聞致在心中低嗤。

“抱歉……”身邊忽然傳來明琬的輕哼。

聞致一頓,扭頭望去,只見明琬将臉往臂彎裏蹭了蹭,自語般喃喃:“……在馬車上時,我不該說你一輩子也不懂友情。”

她記得聞致被五陵年少簇擁的樣子,也曾志同道合,義薄雲天。畢竟,沒有人是生來就帶刺的。

認錯不是什麽丢臉的事,明知有錯還一意孤行,那才丢臉。

聞致目光複雜,面色卻漸漸平緩柔和下來。

其實,不懂友情的……是她。

明琬歪在椅子中睡着了。

醒來時已是天色蒙昧,雄雞唱曉,她身上蓋着溫暖厚重的狐裘大氅,大氅上有清冷熟悉的木香,那是屬于聞致身上的味道。

而聞致,已不在神堂。

大概是長時間保持一個不良的姿勢睡覺,明琬的頭還很暈,脖子也酸痛,以至于她一時沒能想明白自己是何時睡着的,以及聞致的大氅為何會出現在她身上。

聞致長時間以來的冷漠脾氣使得她不敢細想,只能粗略地将這樁‘功績’歸結于丁管事的照顧。

明琬小心翼翼地将大氅從自己身上褪下,撫平,打算曬幹淨後再還給聞致,卻不料大氅下還藏着東西,她一抖,那紅彤彤的物件便啪嗒一聲墜在了地上。

是個紅紙包,裏面裝着幾兩碎銀的壓祟錢。

沒有署名。

初一,走親串友,明琬帶着青杏回了明宅,給明承遠拜年。

姜令儀也在。

明承遠算是姜令儀的半個師父,逢年過節,她都會過來明宅謝師,倒比她那唯利是圖的叔父家關系還親。

明琬想起昨夜聞致對燕王李緒的評價,心中隐隐擔憂,試探道:“姜姐姐,你可知那李公子是什麽身份的人?”

姜令儀似乎頗有心事,手捧着醫書頻頻走神,直到明琬出言提醒,方回神道:“他之前并未告知實情,我也沒追問……但現在,我已知曉了。”

“你知道?”明琬訝異。

姜令儀輕輕颔首:“他是位皇子。”

“燕王,李緒。”明琬接上話茬。

姜令儀露出詫異無措的神情,片刻又垂下眼睑,柔聲道:“是了,你夫君曾經出入朝堂,昨夜必是一眼就認出來了。”

聽到“夫君”這個詞,明琬生出一股陌生又奇妙的感覺來。

想了想,她委婉措辭道:“姜姐姐,我總覺得皇家人高深莫測,就像是天上的太陽一樣可望不可即。人人都在仰望他們,但誰也沒法擁有他們,靠得太近,反而會被灼傷。總之,姜姐姐要考慮清楚,只要是你三思而行的決定,我都永遠支持。”

聞致說,李緒不是什麽好人。

明琬并不了解燕王,無法擅做斷定,但能在步履維艱的深宮亂鬥中生存下來的,必定也不會是什麽等閑之輩。而姜令儀生性單純腼腆,這一輩子除了研究藥理便是鑽研醫書,若論權勢城府,她根本比不上那些皇子皇孫的一根手指頭。

可昨夜燕王對待姜令儀可謂是百依百順,溫柔都快溢出眼底……明琬自己也不知該怎麽看待此人了。

姜令儀大概也察覺到了明琬的擔憂,擡首露出一個溫婉的笑來,說:“我知道的,琬琬。”

她岔開了話題,問道:“你和宣平侯世子呢?昨夜看到你一個人在路邊,可擔心死我了。”

明琬描圖的手一頓,小聲道:“他就是那樣,我沒事的。”

和親友聊得太久,忘了時辰,回到侯府時已是夜晚。

侯府庭院中點了不少燈,明琬一進門,便見一行人簇擁着聞致坐在院中,以審問的架勢,等待她歸來。

明琬被這陣仗吓了一跳,心虛問:“世子為何在這?”

聞致也不知等了多久,臉色和夜色一般黑沉,皺眉質問她:“都什麽時辰了,因何晚歸?”

明琬張了張嘴,下意識要解釋,聞致卻是打斷她道:“算了,不重要。你看看這個,是不是你丢的那個?”

說着,他朝她攤開一手,露出了掌心緊攥的一只松綠袋子。

是明琬昨夜被偷的錢袋,上頭栩栩如生的并蒂蓮,是阿娘一針一線繡出來的。

明琬眼睛一亮,接過錢袋不住撫摸,又将它按在心口,滿是失而複得的欣喜道:“是我的錢袋!為何會在世子手中?”

聞致并未回答,只揚起下颌,硬聲道:“你随我過來。”話音未落,也不等明琬的反應,自顧自推動輪椅朝後院走去。

後院裏綁了個鼻青臉腫的男人,有些眼熟,待下人提着燈籠照近些,明琬才恍然想起這大概是昨晚偷了她錢袋的那人。

她看着聞致,不知他意欲何為。

夜色中,聞致的眼中掠着跳躍的光,鳳眸森幽漂亮,以高高在上的态度詢問她:“人在這,如何能讓你解氣?譬如,先斷他幾根手指。”

“……”明琬心潮湧動,半晌沒回過神來。

這算是在示好嗎?

輪椅上的他如此冷傲固執,寧可拐彎抹角做這些事,也不願開口說一句軟話……明琬想,他大概永遠都不會說“抱歉”兩字。

但,已經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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