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往事如煙

你有沒有過兄弟?你們雖從未說過如何,卻願意為對方付出所有,你們受過最重的傷,喝過最烈的酒,殺過最狡猾的敵人,有過最堅實的夢想,那些你們走過最艱難的歲月……仿佛是刀在胸前劃過,濺起層層鮮紅。

呼吸都是滾燙的,當真有一種痛是想再捅自己幾刀來壓一壓。蘇文謙睜開眼睛,滿地的酒瓶,滿地的狼藉,他踉跄着爬起來,推門而出,不用回頭,不用關門,因為這個他臨時租來的房間裏,除了他自己再也沒有什麽值錢的東西可以值得別人惦記。

“來瓶酒!”他沙啞着嗓子招呼夥計,夥計來的殷勤,酒又擺了一桌,他努力的睜開眼睛,伸手撈酒瓶,一撈沒碰到,再撈,手不穩,不停的抖,他趕緊把酒瓶子抱在了懷裏,耳邊人聲喧鬧似乎在讨論什麽市井八卦,他驚悚的發現,多年來養成的習慣讓他下意識的去聽一些事,哪怕此時他已經醉的雙眼發直,他仍能從那些嘈雜的句子裏分析出對當下最有利的消息。

再次深呼吸,他一下站了起來,無邊的惱怒充斥他整個大腦,酒瓶子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哎呀,這是怎麽了?”

小夥計趕忙跑過來:“先生是怎麽了?哪裏不對勁嗎?”

哪裏不對勁?哪裏都不對勁!池鐵城不對勁,老爹不對勁,自己更不對勁,他狠狠搓了一把臉:“沒事。”

重新坐下重新喝酒,一直喝到意識全無,要知道這是一個殺手最忌諱的事情,但他此時還真希望就此出現一場意外,順利的結束這場人間煙火。

沒一會,他感覺到有人翻他的衣服,小夥計罵罵咧咧的聲音傳進耳朵:“媽的!沒有錢喝什麽酒!給我打!”

拳頭雨點般的落下,但可能是因為酒喝的的确多,到不覺得疼。撲通一聲,他被扔出酒館,地上打個滾,灰塵遍布,小夥計威脅的話仿佛是一陣風,一吹,就沒了。

“死吧,死了好,死了一了百了……”他就這麽躺着,閉着眼睛一動不動。

“小雪,你在哪呢?”

“在這!”

孩子清脆的聲音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落進他的耳朵,仿佛是沙漠中将死的玫瑰突然得到了一滴水。

他突然睜眼,詐屍般的坐了起來,這一舉動吓壞了一邊擺攤的大娘,大娘罵罵咧咧的把攤子往後挪了好幾米。

他看的清楚,馬路對面的是秦紫舒,他還記得那個小女孩,那是小雪。

“去哪了!”池鐵城一甩手高腳杯的架子飛了出去,在地上摔出震耳欲聾的一陣響。

“你發什麽瘋!人是氣走了,現在來本事了!”老爹擦着自己的拐杖,從他身後走過。

“都是我的錯嗎!我知道那姓楊的自己找死嗎?姓秦的怎麽了!他那玻璃心的臭毛病什麽時候能改改!”池鐵城叉着腰滔滔不絕,眼睛都氣的通紅,老爹掏掏耳朵,因為一模一樣的說辭,池鐵城已經吵了将近三個小時。

一杯水推過去:“歇歇吧。”

“歇什麽!他走了多長時間了!還不回來,給我蹬鼻子上臉,他還沖我發脾氣,啊,為了幾個無關緊要的和我發脾氣,他能了啊,還沖我喊!再說了,就我想找他嗎?你呢?你不惦記他?”

老爹把杯子撈了回來:“阿謙有自己的打算了,抗戰結束了,我也老了,不摻和你們的事,他走了,你也走吧,咱們三也到頭了,你要是有心,什麽時候回來看看我,我也把你當個客,回來了總少不了你們一口飯吃。”

池鐵城這時才發現,當年那個無往不利的人已經成了一個老人,步履蹒跚,滿頭白發……

他深吸一口氣,找了蘇文謙将近半個月了,沒有消息……那把狙/擊/槍已經碎的不成樣子,那枚獎章也被砸的坑坑窪窪,他知道這次真的有點過了,過到那個人不願意再見到他。

老爹的房間已經滅了燈,池鐵城在門口坐了好久,然後翻出皮箱收拾東西,他沒什麽好收拾的,除了吃飯的家夥,只有幾套平時臭美的衣服,來來回回的亂搭。

“哎,你買這件。”

蘇文謙把一套白色的西裝推到他面前,池鐵城皺着眉:“好看嗎?”

“好看,你穿上,試試!”

池鐵城被推着進了試衣間,簾子拉開,一身白色西裝筆挺,蘇文謙給他拽着衣角,他一低頭正好看見蘇文謙的頭頂,沒忍住笑了,蘇文謙擡頭看他,發覺了什麽,很是不客氣的捶了他一拳。

“行啊你!最近吃的這麽好了,比我高了一頭!”看着他踮起腳間比劃,池鐵城也不忍着,哈哈大笑起來,拽過旁邊一套黑色西裝:“你穿這個!再多買幾件其他的,回去了咱們換着穿。”

他使勁閉閉眼睛把亂七八糟的思緒甩出大腦,眼前的衣服還是衣服,黑色的幾件,都是蘇文謙平時愛穿的,這次走當真除了自己什麽都沒拿,他拎起衣服一抖,兩塊巧克力掉了出來落進皮箱……

“靠!”池鐵城把衣服狠狠砸進皮箱裏……

“小雪,我是你爸爸請來照顧你和你媽媽的。”蘇文謙站在門口,把早就在心裏重複了很多次的話說出來,門裏的小姑娘擡頭看着他,眼睛水汪汪的。

“是文謙嗎?”紫舒摸索着牆往前走:“小雪去倒水。”

小丫頭猶猶豫豫的讓開了,然後倒了一杯水:“老蘇,喝水。”這個充滿稚嫩的稱呼讓蘇文謙有點想笑,他摸摸小女孩的頭發:“你看,我還帶來了你爸爸給你的信。”

信封整整齊齊,上面的字體娟秀,女孩的臉上終于有了笑容:“啊,爸爸的信!”

小雪把信一點點撕開,僅六歲的孩子能認識多少字,可她還是磕磕絆絆的讀着,讀給秦紫舒也讀給自己。

蘇文謙給這對母女做了一頓飯,小女孩挪着步子過來,臉有點紅:“嗯……我聽爸爸的。”

蘇文謙笑了,其實小女孩的心思很好猜,她怕有一天不等爸爸回來媽媽就被人搶走了,她是希望有人能照顧自己可她希望那個人是爸爸而不是其他的人,想想這幾天,小女孩天真大笑又硬生生把臉拉下來,還真是……

小雪是個好孩子,總是很懂事,也多了這個年紀不該有的成熟,她有時候會偷偷躲起來寫信,出租房的盒子裏是小雪給“爸爸”的信,孩子的筆跡很稚嫩,紙上留有淚痕,她說“爸爸,我想你了……”。

那個人渣“爸爸”,蘇文謙一個手抖,盒子落到地上,摔的砰一聲,信撒成了亂七八糟。

床上,其他地方也是亂七八糟,像是一群狼狗瘋狂掏了三天三夜的樣子。

他揉揉頭發,覺得自己真是太長時間沒有收拾了,一個能照顧別人的人首先要照顧好自己,出租房還是不行的。

退了出租房,他把自己身上值錢的東西都當了,在秦紫舒家附近買了一個破房子,那真是相當破的一個房子,有雨天漏雨,冷天漏風的可能,不過這已經是他目前唯一能買起的了。

房子雖然破,但帶了一個很大的院子,如果種些菜還可以去賣,再弄些小木板,可以刻一些小東西,也可以賣。

他計算着成本已經開始為未來的生活打算,賺點錢,像每一個平凡人那樣活着,忘記過去的一切,重新開始。

紫舒洗着衣服,小雪坐在邊上擺弄着手裏的東西,衣服都洗完了,小雪還坐在那裏。

“小雪,你在幹嘛呢?”

“啊,我,沒幹嘛。”

“小雪你手裏是什麽?”

小丫頭感嘆自己母親的神通廣大,小臉上帶着忐忑:“我今天和同學比試了,贏了一個獎品。”

紫舒皺皺眉頭:“什麽比賽,你贏了什麽?”

“我們比賽打彈弓,贏了,一塊巧克力。”

紫舒一下松了口氣,畢竟這丫頭和人打架鬥毆也是有的,打彈弓罷了,她笑着摸摸孩子的頭:“贏了不是該開心嗎,你怎麽好像有心事?”

“我想把巧克力給老蘇,他喜歡吃這個,但是他今天都沒來。”孩子的聲音裏有點委屈。

紫舒把衣服搭好想說說小雪,畢竟每個人都有自己要忙的事:“小雪,你……”

話還沒說完,敲門聲響了起來,小雪一下蹿了出去,門開了,蘇文謙就站在門口,不過今天的他穿了一身灰藍的布衣,小雪毫不在意,直接撲進了他懷裏。

“你怎麽才來呀。”

“給小雪和媽媽買吃的去啦,你看,咱們晚上可以吃紅燒肉。”

“哇!”

肉香四溢,一頓飯還是熱鬧和諧,小女孩掏出巧克力,一分為二:“一塊大,一塊小,你猜在哪個手裏。”

蘇文謙随便一指,就見小女孩拱了拱小鼻子,手打開,果然是大的,蘇文謙笑着把巧克力塞進了小女孩嘴裏,小女孩也踩着椅子把另一塊塞進了蘇文謙的嘴裏。

後來街坊鄰居都知道秦家多了個小夥子,小夥子為人老實,樂于助人,刻木雕是一等一的好手,小雪上學放學也有人接送了,每次過生日都有人給買禮物……

蘇文謙看着小女孩蹦蹦跳跳的,一晃眼,又仿佛看到了那個人……

-----

“聽說教官是個很厲害的狙擊手。”

“廢話,知道水母組嗎?這可是傳說中的人物。”

“你看,教官好酷啊,不知道他是什麽樣的人呢?”

池鐵城坐在椅子上皺着眉頭看下面的一群小崽子,那些叽叽喳喳的話讓他頭疼。

雖然他已經好幾次表示自己對帶學生這件事沒興趣但領導的要求是無法拒絕的,拽着他喝了好幾頓酒,硬生生把這幾個崽子塞了過來。

“水母組?水母組最少也該有兩個人吧,怎麽現在只有一個教官?”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水母組裏還有一個頂尖的人物,牧魚,牧魚你知道嗎?他們做任務從來沒有失敗過。”

“那現在這個是牧魚還是水母?”

砰!杯子正好砸到一人腳下,那幾個孩子吓了一個哆嗦。

那一天他們知道了自己的教官未來的老師是個怎樣的人,一個變态,一個變态中的變态。

來個熱身吧,先跑8裏地,再進行訓練,水下憋氣,然後牆邊倒立。一百米開外,讓他們打蘋果,打不中再跑8裏地。

學生們不知道這樣的訓練對當一個狙擊手有什麽幫助,如果換一個人來他們必然要反抗一番,可他們面對的是池鐵城,一個打也打不過,專業也專業不過的狠人。

大雨瓢潑般,山路上的一個忍無可忍:“教官是不是更年期了!是這是老婆跟人跑了吧!”

“別說了,留點力氣吧!”

時間長了,學生們知道這個教官是水母,而那位傳說中的牧魚沒人見過,但是他們心裏永遠有一個別人家的孩子。

這個別人家的孩子在他們教官嘴裏一次次出現,比如,你們和他比簡直是天壤之別!你們連他一根手指頭都不如!我的天,你們就是一群蠢豬!開槍!開槍!看哪呢!

教官不像教官,像是罵街的潑婦,學生們猜測他是死了老婆,要不然就是老婆和人跑了,不過攤上這樣的老公,老婆不跑也離死不遠了。

這樣變态的日子仿佛永無止境,直到有一天,真的有一個人因為訓練而死的時候他們害怕了,越來越多的人退出,越來越多的人崩潰,最後只留下了五個人,五個怎樣折磨都不肯走的人。

那天池鐵城的語氣終于不再那麽暴躁,他說:“跪下,拜師,從今天起,你們就是我的學生了。”

從那天開始師傅這個稱呼取代了教官,成為了五個人心中無法替代的存在。

五個人都是窮,湊了一些錢,買了一份拜師禮,那是一瓶法國的酒,當天晚上幾人湊了一桌,池鐵城煩躁的很可看到那瓶酒突然就安靜下來了……

“你幹什麽啊?”

“都說了有東西給你看。”

年少的池鐵城拉着年少的蘇文謙跑了半個城,一個四下透風的破屋子裏規規矩矩的擺了一個小桌子,桌上是一瓶酒。

“這是什麽?”

“沒見識過吧,我就知道,和你說啊,這是外國的洋酒。”

“啊,那很貴吧,你哪來的?”

“嘿嘿,一個外國人在街上欺負人,我跟蹤他一條街找到了他家,砸了他家玻璃,拿來的酒。”

蘇文謙的白眼翻到天上去了:“你這哪裏是拿,這叫偷好不好。”

池鐵城:“呸呸呸!我這是劫富濟貧!把你當兄弟,好東西和你一起分享,你是不是要數落我?”

“那到沒有。”

“嘿嘿,不愧是好兄弟,來,嘗一口。”

蘇文謙皺着眉頭:“我還沒喝過酒,萬一喝醉了怎麽辦?”

“好辦,你要是喝醉了我把你送回去不就行了。”

“行吧。”

一瓶昂貴的紅酒,兩個小孩,兩只破碗……

“哎?這酒是甜的啊,甜的可以,挺好喝的。”

你一碗我一碗,池鐵城站起來伸了伸懶腰:“這外國酒幹喝不醉。”

“是啊,怎麽喝也不會醉。”

池鐵城一回身就見蘇文謙一頭砸在了桌子上。

“哎,你是不是醉了。”池鐵城趕緊拉住蘇文謙。

“不可能,我沒有,不過我有點困,回家睡覺。”

眼看着人踉踉跄跄往起拱,池鐵城一捂臉:“行行行,我送你回家哈,你等我一會,我拿東西啊。”

他把破碗揣進兜裏:“別跳!”

這可是吓死個人,蘇文謙一條腿已經踩在了井邊上,池鐵城一拉,結果人回手就是一巴掌,打的池鐵城都愣了。

“不行,那邊不能走,你跟着我,過來我拉着你。”

“你為什麽拉我,拉什麽?”

兩只手亂動,嘴裏也嘟嘟囔囔的不停,好不容易拉住了手,一胳膊肘又撞在池鐵城臉上:“蘇文謙!你大爺的!你沒酒品!耍酒瘋?哎哎哎,阿謙那是河!不能跳!”

最後這路走的太過坎坷,池鐵城覺得自己就算跑一百裏也沒有這半城的路累,他臉上火辣辣的疼,懷裏的人還在作妖,他擡起手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我他媽要是再讓你喝酒,我就抽死我自己!”

但後來,他們又在一起喝過很多次酒,可蘇文謙再也沒有撒過酒瘋,喝醉了就倒,一覺睡到醒……

“我們不是搭檔!再也不要見到你!”池鐵城從床上坐起,一抹額頭,冰涼一片。

打開床頭燈,一個小紙條放在桌子上,一年多了,這是關于他的唯一一點消息,聽說他在擺攤,刻木頭,聽說他過得很艱難……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他想沖過去,把那個人揪出來,綁着扛着也要弄回來,可,他還想回來嗎?

如果再逼他做不願意做的事,那是不是……

後來他又想,偷偷送點東西也好,可,以蘇文謙的警惕會收嗎,如果猜到是自己會不會連夜就跑,起碼,現在他還知道那個人在何處……

紙條上松江兩個字格外刺眼,池鐵城抓起紙條扔進了垃圾桶,這一夜睡不着了,打開箱子一遍遍的擦槍,永無止境的黑夜裏似乎只有這冰冷的東西能陪伴自己。

“就這麽定了,我是第二槍”那枚銀元落下的一瞬間仿佛就決定了兩個人的生死,出門後在池鐵城看不見的地方蘇文謙笑了,那個精明似鬼的人居然也有上當受騙的一天,哎呀,真是值得開心。

鐘樓炸響,煙塵散去,當再也無路可逃之時蘇文謙給自己留了一顆子彈……

“蘇文謙!”暴怒的聲音從門口傳來,那人滿臉血的站在門口。

蘇文謙無法想象,這個人是怎麽從鐵一樣的包圍圈裏擠進來的。

“你來幹什麽!”淚水奪眶而出……

“你拿一塊假銀元騙我,我還沒和你算賬!”

“就為了這個?”

墜落……就在下一次爆炸聲響起之前,汽車在轟鳴……那是楊之亮……

砰!碗碎了一地,蘇文謙放下水杯:“怎麽了?”

紫舒有些不好意思:“是我不小心,把碗摔了。”

蘇文謙:“你去那邊,我來處理。”

碎瓷片倒進垃圾桶,太過細小的則刺破皮膚,鮮血流了出來。

“文謙,你沒事吧?”

“啊,沒事,天不早了,你和小雪休息吧,我先走了。”

流出來的血随便在衣服上蹭幾下,灰藍色的衣服已經不知蹭了多少灰塵,偶有擦傷也看不出來,家裏有一面鏡子,就擺在門口可他從來沒有擡頭看過,今天一擡頭,發現自己變的自己都快不認識了。

他有了許多白發,也更加瘦弱,破衣爛衫的與艱難求生的衆生融為一體,他沖着鏡子裏的自己笑了一下,有點陌生,又,格外眼熟。

作者有話要說:  我自己産的刀子,我驕傲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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