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過客匆匆

“哎!那個人,把錢交出來。”幾個小孩來勢洶洶,池鐵城透過報紙的縫隙掃了一眼就重新閉了眼。

“和你說話呢?錢呢?”可能是這小孩過于聒噪,池鐵城終于把臉上的報紙拿了下來,慢條斯理的開始折。

“嘿,老大這是個傻子。”

“滾開。”一個身材高挑的孩子站了出來。

“我知道你,池鐵城是吧,聽說你這一帶的街都歸你,聽說你很能打啊。”

他的手在池鐵城臉上拍了拍,下一刻,一塊磚頭不知從何出現,直接拍在了那高挑男孩的臉上,頓時血流如注。

“啊啊啊!教訓他,給我打!”

都是亡命之徒,都是流浪的野人,哪個也不是好欺負的,人多勢衆打起來了,池鐵城沒有優勢,可就是這樣沒有優勢的一場架,一個人加一塊板磚硬生生拍趴下八個人。

打架結束的時候池鐵城一臉的血,一條腿也都是血,再後來這些孩子就跟在他屁股後跑,認他做了老大。

不久之後這一帶的富家子弟卻遭了殃,幾乎每個都被揍過,家裏大人聽說了來找,可這些孩子就像成了精的老鼠,任你把這地方翻個底朝天也找不到,等你稍稍放松了,偏偏又從莫名其妙的角落裏冒出來。

“文謙,我和你說,你可要小心一點,我上次被揍的可慘了。”

朋友說的仿佛遇見了地獄裏魔鬼,蘇文謙邊聽邊笑:“有那麽可怕嗎?”

“有!你是不知道他們有多麽下流,還要,還要扒我衣服,你可注意一點吧。”

蘇文謙還是笑:“你們都說的這麽嚴重,怎麽我每天出門回家沒遇到過呢。”

“那是你運氣好!可你不會一直運氣好,你還是小心一點吧,不和你說了,我得趁着天亮人多早點回去了,下次再找你玩啊,對了,你讓你家的人送送我。”

“好。”

“蘇少爺,這是今天的課本,您該上學去了。”

“好。”蘇文謙笑着接過書包,想了想又跑進屋裏把那把彈弓裝進了書包。

一路上他東張西望,時不時回頭看看,順順利利進了學堂,感覺朋友的話也不能忽視,上學的時間總是很快,課堂上能聽到很多有趣的故事。

“文謙,我們走了啊。”

“再見。”

“要不要,等一會咱們一起走?”

“沒事,你們先走吧,我寫完作業就回去了。”

“明天見。”

課堂上的人都走了,蘇文謙落下最後一筆,把課本放進了書桌。

管家今天沒有來,他的小兒子生病了,要不然今天也不用擔心了。

一路上走走停停,樹枝斷裂的聲音格外明顯,蘇文謙走的更快了。

“快跟上,好不容易一個落單的別一會不見了。”

“你們在找我?”

“啊!你你你!”兩個孩子吓的大喊一聲,不知道剛才還在眼前的人怎麽就到了身後。

蘇文謙:“不好意思,吓到你們了。”

兩個小孩有點臉紅但馬上反應過來:“說那麽多廢話,把你身上值錢的東西交出來!”

蘇文謙一笑:“那不行。”

“行不行的,你說了可不算。”

兩個小孩伸手來捉他,蘇文謙往後退了好幾步,拉開距離轉身就跑。

“追!一個少爺我看他能跑多遠!”

這樣的追逐持續了三裏地,兩個孩子都開始懷疑人生了:“他怎麽跑的,都沒影了!”

“不怕,去他家門口堵,就不信他不回家!”

剛聽到這句,角落裏的蘇文謙嘆了口氣,手裏幾個鋒利的石子搭上了彈弓,少年人的調皮,笑起來不懷好意。

彈弓拉緊,嗖!的一聲,那孩子慘叫起來:“啊!啊啊啊!我的腿!”

“怎麽了?”

褲腿拉起來,一大塊淤青,中間是個小口子,是石子撞出來的。

蘇文謙拉着石子重新出現在二人面前:“快走吧,要不然我可打你們了。”

受傷的小孩疼的眼淚直流,另一個小孩也不敢動了:“你,你等着!我們老大不會放過你的!”

蘇文謙笑着:“行吧。”

兩個小孩一瘸一拐的消失在視野中,蘇文謙收起彈弓,從書包裏拿出兩塊巧克力,這是剛才路過順手買的,嗯,挺好吃的。

“老大!我們被人欺負了,蘇家那個小少爺,還挑釁呢,您可得給我們報仇。”

那天池鐵城帶着彈弓出門了,去了整整一天,那天蘇家的小少爺沒有去上學也消失了一整天,蘇家老爺急壞了,派了人去找,結果沒找多久人自己回來了。

“哎呦我的少爺,你這臉怎麽弄的?”

蘇文謙摸摸頭上的包:“沒事,摔了一跤。”

那天池鐵城鼻青臉腫的回來了卻是從來沒有過的開心,他的笑聲傳了一路,一直回到他的破房子,進了屋旁若無人大笑,小蘿蔔頭想問問他怎麽了卻差點被飛過來的門板把牙拍掉。

“他不是報仇去了嗎?”

“可他看上去像是被打的那個。”

“蘇家那個小少爺這麽厲害嗎。”

“老大不是說在小樹林堵人嗎?咱們去看看不就得了。”

小樹林的葉子落了一地,斷木樹枝仿佛是被龍卷風扯下來的,一地大大小小的石子,一些樹幹上還有很多深深淺淺的坑。

兩個小孩對視一眼:“不愧是大佬級別的戰鬥,牛!”

彈弓一開始只是一塊木頭随便削出來的,後來蘇文謙覺得太難看了,在家裏研究了一天做出了一對彈弓來。

那時他說:“送給你,比賽公平。”

池鐵城也一皺眉頭:“你這花裏胡哨的東西能有多好用?”邊說邊揣進了兜裏,除了自己別人碰都沒碰過。

蘇家的小少爺有很多零花錢,他和池鐵城是朋友,是對手,是兄弟,他們很小的時候就在一起吃東西,蘇文謙帶着池鐵城去過很多美食聚集的地方,池鐵城帶着蘇文謙去過很多打架鬥毆的地方。

他們很不一樣,也很一樣……

再後來,松江大地浸染了鮮血,槍炮煙火燒盡了家園……

“放開我!放手!”

“你要去哪!”

“我殺了他們,我要報仇!”

“你瘋了嗎!你現在回去就是送死,你的送死在那群日本人眼裏一文不值,只不過讓他們再浪費一顆子彈,多動動手指!”

“不是!你胡說!”

“文謙!文謙,你聽我說,與其現在去送死不如學好本事!我們殺更多的日本人,我們去報仇,報你父母的仇,報我那班兄弟的仇,你聽見了嗎!”

鐵桶一樣的包圍圈裏,一個垃圾場的地窖裏,池鐵城抱着蘇文謙抱了一天一夜,兩個人互相擁抱着哭了好久……

過了今天,只要活下去,一切就都有希望,活着……

三年的時間有多長,長到每個日日夜夜都刻骨銘心,長到滿眼是你卻無法觸及,我想你了,我很想你……

“幫我找個人。”

“誰。”

“蘇文謙。”

………

通往松江的船上,一間客艙裏,舒芙蕾裹着鮮血,雪白的餐巾漸漸染紅,池鐵城用手指沾着底下的部分嘗了一口,味道很不錯。

換了衣服,戴上帽子,他如每一個尋常旅客一般下了船,風吹動浮雲,陽光刺眼。

如果你不肯回來,那我就來找你……

三年的苦苦煎熬,連池鐵城自己都不知道,如今的這份思念已經變成了什麽……

今天的松江碼頭與往日一樣熙熙攘攘熱熱鬧鬧,蘇文謙頭疼的看着背箱裏一張蛋糕店的紙條,小丫頭撒嬌賣萌的,委委屈屈的……

“哎呀,真好看,這是什麽?”

蘇文謙擡頭,面前的女孩一頭短發,淺藍色上衣,黑色裙子,看模樣是個懵懵懂懂的學生。

“啊,這是木雕,要刻人像嗎?”

“好哇。”

“刻正臉還是側臉?”

“嗯……側臉吧。”

答應了小雪要去校長室,或者應該給孩子買個蛋糕,今天得早點回去了:“行”

刻刀在木板上游走,行雲流水,單棱雖然不是真來刻像的也忍不住看了好幾眼,木雕師傅年紀不是很大,白發卻有點多,陽光一照泛着銀白色……

“砰!”

時間仿佛停滞了,單棱猛地回頭,蘇文謙擡頭一眼又馬上低下頭刻像,只是這次更快了,快到單棱一回頭那木像已經遞到自己眼前。

年輕的母親拎過孩子的衣服,在他的屁股上狠狠拍了兩巴掌:“你這孩子人這麽多,你在這玩炮仗傷到人怎麽辦?”

單棱反應過來,木雕師傅笑容輕淺,正看着她。

“啊,真好看,多少錢?”

“2000。”

單棱收了木像,揣進書包,忍不住回頭看,蘇文謙則是把工具都收了起來,原因無他,剛才那一眼他發現這碼頭上至少有十個人要拔槍……

按照計劃,單棱買了一個紅色的風車,手肘一推直接撞上了一個人,手/槍落地炸出一片的尖叫。

“有?有槍!”

直覺是對的,估計是哪個特務,蘇文謙推着自行車往碼頭外走。

“別過來!再過來我動手了!”

警察很快包圍了碼頭,葉冠英随手撈起一個孩子,一步步後退,蘇文謙都快跑出去了,又生生停住,樓角處的狙擊手已經架好了槍,可那個角度如果想殺死葉冠英就只能連他身前的孩子一起打死。

警察不會不管孩子的,可,他眼睛一眯,一處關鍵部位,瞄準鏡的光閃了一下,幾乎是下意識的,彈弓拉緊,臨時拽下來的小木魚沖了出去,下一刻,砰的一聲槍響!

“龍龍!”

蘇文謙頭都沒回,騎車就走,得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李北筏咬咬牙,來不及多想緊急撤退,單棱差點把舌頭咬了,這是第一次,第一次失敗,她抱着龍龍,把孩子的頭抱住,不讓他看見外面,過度驚吓的孩子此時也只顧着哭,連抱着他的是不是自己親姐姐都不知道。

“還有呼吸!救人!”

封查來的太快,蘇文謙到底也沒能跑出去,常規的檢查很好應付,可遲來一切都未可知,坐在人群裏,明明這件事和他一點關系都沒有,他卻莫名有些心虛。

而且……自己好像被盯上了。

這個猜測在幾個小時後得到了驗證,警察局的車開到了鐘樓,車裏的歐陽湘靈讓那段回憶猛然蹿出,像是一道尚未愈合的傷疤又血淋淋的撕開。

“鱷魚的眼淚,起碼鱷魚還知道自己錯了!可牧魚呢?他不會!他不會認為自己殺死了自己的朋友,殺死了自己的救命恩人!他只是在乎自己的任務夠不夠完美,一次次的任務就像完美的藝術品,他體驗殺人的快感!”

“別說了!”

不知何時兩人都已淚流滿面,車門開了,歐陽湘靈下了車,蘇文謙就像失去了所有力氣坐在那裏久久未動。

“你們找我來做什麽?”酒店裏,池鐵城的聲音慵懶且平和。

小水母們相互看了幾眼,最後還是單棱硬着頭皮開了口:“這次任務雖然失敗了,可還是想給師傅說一個您的老熟人。”

在詳細介紹經過後,木雕小魚就那麽出現在面前,雖然只有半個,雖然已經很破舊……

池鐵城眼睛一花,眼淚差點流出來,他是個狙擊手,手穩是必要的,可這一刻他是顫抖着把那半塊木魚拿到了自己手中,而這一切只是因為他看見了一個有關蘇文謙的東西,僅僅這樣而已……

“蘇文謙,你們知道他是誰嗎?蘇文謙!哈哈哈,一把彈弓搶了李北筏的先,我告訴你們,別說一個李北筏,就是你們都加起來也不是他的對手,哈哈哈,找到了,還真找到了,我就告訴葉冠英蘇文謙會木刻他就把人給我找到了,還把接頭地點安排在了碼頭!人呢?你們師叔呢?”

單棱覺得面前是一堆煙花,說對了話,他會開,說錯了話,就會炸……

“師,師叔被帶走了,而且,而且,接到命令,崔九和北筏已經開始了對師叔的滅口行動。”

池鐵城心一塌:“單棱跟我走,其他待命,車鑰匙拿上!”

小水母們趕緊動起來,在他們記憶裏就算是最危難的一次任務師傅都沒有這樣失态過。

“文謙,最後幫我殺一個人。”

“我說了,不摻和你們的事。”

“哎,這次不一樣,殺的是中統的人,而且你知道秦鶴年嗎,如果不除掉韓生明那秦鶴年就會死,你想想。”

蘇文謙認真的想着,秦鶴年,啊,是紫舒的父親,而且他的生死關系到很多人,嗯……他眼神暧昧的看了一眼池鐵城……

蘇文謙答應了這個請求,抗戰結束後他很少有這麽專注的時候,他必須承認,這個具有挑戰性的任務勾起了他的興趣,作為一個殺手的興趣……

沒日沒夜的熬了一段時間,計劃終于完善,夜裏,池鐵城擦着自己的槍,蘇文謙蹲在地上給老爹洗腳:“老爹,這次時間太緊了,我還有很多事要忙,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老爹瞟了一眼池鐵城,又笑了起來,格外的和藹:“放心吧,韓生明的事我幫你核實。”

蘇文謙也笑的開心:“謝謝老爹。”

天亮後,池鐵城去看現場,蘇文謙則騎着自己的摩托溜達,一晃眼的功夫,他看見一個熟人。

“楊之亮!”

“蘇文謙!”

兩個人大驚小怪的抱成一團,那天,他們聊了很久……

“你說的那個人就住在這?”蘇文謙看着眼前破爛的小巷子皺了眉頭。

“是啊,就是這,快進去吧。”

紫舒很害怕,剛摘好的菜由于驚恐倒了自己一身,直到聽見聲音才顫抖着手去摸:“文謙?是文謙啊。”

小姑娘從門縫處露出一個腦袋又悄悄退回去,那也是蘇文謙第一次見小雪。

“她怎麽會這樣?”

“小姐當年也受了傷,眼睛看不見了,進了醫院又發現懷孕了,為了孩子的父親與老帥決裂,這些年都是自己帶着孩子過的,我送去的東西她都不肯收,覺得收下了就是向老帥低頭,唉。”楊之亮嘆了口氣。

蘇文謙心裏也不好受,不過他想,馬上就會好起來了,池鐵城回來了,如果知道紫舒這些年一直在等他,知道還有一個女兒那他該多開心呀。

聊天很快結束,楊之亮的最後一句話:“別忘了你答應我的事。”

蘇文謙擰動車鑰匙:“保證完成任務!”

可他沒想到,這匆匆一聚後就是永別……他興奮的跑到池鐵城面前想要告訴他紫舒和小雪時沒想到,池鐵城責怪他氣息太過紊亂時沒想到,就連開槍的那一刻他也沒想到……

“我怎麽知道他會穿成那樣出現!我怎麽知道是他!”

“那你原本想殺誰!秦鶴年?你知道他是誰嗎!他是紫舒的父親!”

“紫舒?什麽紫舒?”

“什麽紫舒?紫舒就是那個為了你連命都不要的秦紫舒!”

眼淚是飛出來的,夾雜着蘇文謙的悔恨和憤怒,他錯了,大錯特錯了,池鐵城從來沒有記得過那個女孩,池鐵城為了殺人騙了自己,讓自己親手開槍殺了自己的救命恩人!

“我蘇文謙沒有你這個搭檔!”

那把槍砸開兩枚勳章後又重新摔在地上,一地的殘破還有蘇文謙的眼淚,他跑出去了,而池鐵城沒有追,老爹得知後罵了池鐵城好幾個小時,又冷靜的說分開……

“下車!”一聲大喝把蘇文謙拉回現實,他才猛然發現自己的指甲不知何時刺破了掌心,此時是一手的血。

曹必達笑了一下:“現在,我叫你蘇文謙你沒有意見吧。”面前這個所謂的組長滔滔不絕,蘇文謙完全聽不進去,簡直是把他的話當放屁。

半邊身子都是木的,當所有的思緒如穿花之蝶掠過後,蘇文謙只有一個念頭,小雪今天過生日,他答應了孩子回家陪她過生日,那個蛋糕還在桌子上,離他只有幾步的距離,是他剛才進屋前蛋糕店的人送來的,是小雪喜歡的白雪公主……

李北筏低着頭,池鐵城恨不得抽他一巴掌,他叉着腰把崔九招呼過來:“你剛才給他送蛋糕了?”

這句話沒有毛病,崔九卻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看看李北筏開口到:“是啊,他親自簽收的。”

“他用什麽簽的?”

“我的鋼筆。”

“能給我看看嗎?”

“沒問題。”

鋼筆一入手池鐵城笑了:“這裏交給我們,你們回去吧。”

崔九:“我走了這裏怎麽辦?”

單棱:“你要違抗命令?”

“不不不,這就走。”

送走了崔九,留下了李北筏的槍,池鐵城靠在車邊擺弄那只鋼筆,單棱道:“師傅,這鋼筆有什麽問題嗎?”

“你看看。”

單棱拔開筆帽,驚訝道:“鋼筆尖!”

蘇文謙知道自己說什麽面前這個人形生物都不會信,他不能呆着了,他得走,得證明自己的清白,得回去給孩子過生日……

“好,我可以說,但我只和那個審問我的人說,而且你們要把監控和守衛都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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