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四

次日清早,紅藥起身收拾好包袱,便去喚聶英。

聶英哼道:“幹什麽?”

紅藥道:“公子快起來啊,一痕先生不是讓咱們趕快走麽?您昨天說睡了覺再說,現在天已經亮了,我們趕快走吧。”

聶英哭笑不得:“走什麽走!我誰也不怕!再說一痕都承認這劍是奇物,我勝券在握,幹嘛要走?”再不理他,翻身悶頭大睡。

紅藥無奈,只得又把包袱中的東西拿出來,想了一想,把他那把鈍劍拿出來擦了兩遍,用布包好放到床下。

他在屋中轉了兩轉,總是無事可幹,想起昨日一痕所論長短,又不覺心癢,見聶英兀自沉睡,大概一時半會兒使喚不到他,便輕手輕腳出了房門。

他一路來到聽風樓,果見一痕與那少女仍坐在窗邊,便找了個不顯眼的地方坐下,迫不及待看向一痕。

只聽一痕道:“自古活人祭劍之法,不到萬不得已之時不能使用。劍得人之精血,固然天成神韻,但畢竟此法太過殘忍,所成之劍戾氣橫生,持劍之人多不得善終……”

有人問道:“難道就沒有例外麽?”

一痕道:“當然有……聽說連雲莊創始人炫光老人所持之劍便是他長子祭劍而成,但炫光老人一生善行無數,用此劍連誅不少極惡之人,不僅得以善終,還開創了連雲莊薛氏一脈,不過他死前下令禁止弟子再用此法,那把劍在他死後也不知所蹤了。”

一痕見衆人聽得啞口無聲,微微笑了笑,往下說道:“肉身祭劍多能天成神劍,但也不盡然。相傳吳越晚期,鑄劍名師黃宸懷疑他妻子移情別戀,便采金鑄劍,欲殺那奸夫,他妻子黃氏得知後,為證明清白,在劍大成之日跳進鑄劍爐,頓時天崩地裂,風雲變色,誰知劍爐裂開,鐵水竟然不凝,三日後才慢慢化為兩塊燦然奪目的黃鐵——”

聽到此際,那本是漠然坐在一邊的少女,忽然之間神色一動,擡眼看向一痕,一痕瞟了她一眼,繼續道:“黃宸後悔不疊,自此以後再不鑄劍。他死之後那兩塊黃鐵也随他進了墳墓,多年後山野更疊,後人得到那兩塊黃鐵,卻始終不敢用來鑄劍,皆因怕那黃鐵中所含的戾氣。時至今日,那兩塊黃鐵倒不知流落在何方了……”

衆人唏噓不已,紅藥正聽得心醉神迷,卻聞一痕老人道:“今日就到此吧。”他心中頗覺遺憾,忽又想起公子此刻怕早已醒轉,正待拔腳而去,卻見一痕向他微微眨了眨眼睛。

紅藥疑心是自己眼花,不由張大嘴巴,愣愣看着一痕,只見一痕對那少女道:“阿書,咱們走吧。”走到樓梯口,又回頭朝紅藥微笑點頭。

紅藥對這一老一少本有好感,忙在後尾随而去。不一會三人出了鬧市,在一處僻靜茶肆坐下,一痕便笑道:“小兄弟,你家公子為何還不走?”

紅藥撓撓頭,道:“他……他喜歡海棠小姐,要用破雲劍向她求親!”

一痕一愣,嘆息不語。

紅藥心中七上八下,惴惴不安道:“先生……”

一痕道:“你家公子那把劍,委實幹系重大,昨日聽風樓一現,怕是要惹來殺身之禍呀!我昨日故意說得一錢不值,就是想能避一時便避一時,唉,你家公子一意孤行,恐怕會兇多吉少。”

紅藥頓時吓得汗流浃背,連忙拔腳就走,慌道:“我這就去叫公子,快些離開這裏……”

一痕道:“罷了,消息既已傳開,你們現在走怕更是不妥,萬一牽扯上無辜之人又如何是好?”

紅藥目瞪口呆,抓耳撓腮一陣,忽在一痕面前跪下,磕頭如搗蒜,哭道:“請先生救救我家公子——”

一痕嘆道:“我又何嘗有什麽辦法?這次名劍荟萃,劍客雲集,你道有多少人是真正為海棠小姐而來?這劍不現則已,既然已經出現,怕是今後再無寧日。”

紅藥哇哇大哭,拉住一痕衣袖只不放手,一痕道:“你且回去,待我想想。晚飯後你到水天客棧找我。”

紅藥聽得一痕肯替他想辦法,這才松了一口氣,在他心中,總覺得這老人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破涕為笑道:“多謝先生,那我先回去了,我、我好好看住我家公子,哪兒都不要他去!”說完,又磕了兩個頭,飛也似的跑了。

一痕笑道:“這小兄弟倒是挺有意思……”轉頭向那少女打量幾眼,道:“阿書,你怎麽看?”

那少女道:“昨日聽書之人中,怕是有不少已經留意到了。”

一痕點頭道:“這把劍會出現在這裏,恐怕大家都沒有想到。你可知道這把劍的來歷?”

少女遲疑片刻,搖頭道:“不知……還請先生賜教一二。”

一痕不語,看她一會兒,卻忽然道:“你是青鋒谷弟子吧?”

少女詫異道:“先生怎知?”

一痕微微一笑:“其一,我在紫雲洲遇到你,那裏離蒼梧山不遠……其二,你雙掌粗礫,手心有厚繭,渾身又帶有劍氣,顯見曾是鑄劍之人;其三,青鋒谷向來不問世事,超然物外,你氣質清絕,正像青鋒谷之人……不過,我也是今日才敢肯定,我八年前曾到厲洲一帶游歷,機緣巧合之下得知那兩塊黃鐵其中之一被青鋒谷弟子帶走,我講到此事時見你神色有異,顯然你知道那黃鐵的下落……”

少女垂下眼眸,半晌輕輕嘆息一聲,低低道:“如今我已不是青鋒谷弟子了……先生不想知道為何?”

一痕探手去摸那酒壺,打開來卻發現酒已喝盡,他苦笑道:“我只知你愛劍,我愛劍,既有緣碰在一起,又何須再問?從今以後,前塵往事一筆勾銷,你愛聽我說書,便跟着我,若有一日你不愛聽了,随時離開就是。”

少女默然無語,目中淚光瑩然。一痕嘆了兩聲,又問道:“青鋒谷鑄劍之術名聲在外,我聽說谷中子弟劍術修為也十分高超,阿書,你的修為如何?”

長書道:“下山之前,我曾是谷中玄衣弟子。”

一痕撫須道:“怪不得……如此甚好……”

紅藥風風火火,一路跑回驿館,聶英早已起身,在房中大發脾氣,見他氣喘籲籲搶進門來,不由喝道:“你死到哪裏去了?我那件紫緞外衣,你放在哪裏?”

紅藥上氣不接下氣,忙自包袱裏找出衣服,聶英展開一看,又怒道:“這麽皺?如何穿得?罷了。”氣沖沖便要出門,紅藥回過神來,忙上前抱住他雙腿,叫道:“公子,去不得!”

聶英奇道:“孫兄約我去望海閣聽琴,怎麽就去不得?”

紅藥斷斷續續,把一痕所說講了一遍,又道:“公子,咱們晚飯後一起去找一痕先生,他一定有辦法救我們!”

聶英心中驚疑不定,畢竟也有些害怕,猶豫一會兒,便道:“好吧,且聽聽他說什麽再做打算。”

兩人只盼天色快快變暗,好不容易捱到傍晚,匆匆吃過晚飯,便遮遮掩掩,往水天客棧找去。

一痕和傅長書已在屋中等候,一痕見了聶英,便問:“這劍果真是你家祖傳?”

聶英答道:“确是家中祖傳。”躊躇一會兒,又老老實實補充道:“不過我小時并不知道家中有這把劍,家父一年前去世,這才将此劍傳與我,還有一本破雲劍法的劍譜。”

一痕搖頭道:“什麽破雲劍譜,不過是障人耳目罷了。你爹難道沒有告訴你要小心保管,不要輕易示人?”

聶英面上一紅,嗫嚅道:“自然是有的……不過這次百靈島求親,如果不拿出此劍,怕是無法得償所願……”

一痕輕哼了一聲,道:“只怕你爹也不知道這把劍的來龍去脈。這劍是失傳很久的天陵劍,不知道多少人為它争得頭破血流,你家祖上機緣巧合得到這把劍,竟然至今相安無事,也算奇事了。”

聶英吓得冷汗直流,喃喃道:“這……如何是好?”

一痕沉吟片刻,望向長書,道:“你可聽說過越王八劍?”

長書點頭:“曾在《拾遺記》中見過有關記載。”

一痕道:“越王八劍應八方之氣鑄造,八劍所用的卻是一塊整鐵,得其中一劍已是所向無敵,若八劍彙齊,則威力無窮盡,可撼天動地。多少人想得到這八劍,奈何長久以來,八劍各自流落異地,有關的史籍記載又少之甚少,甚至沒有人知道這八把劍是什麽模樣,唯一的線索,便是越王勾踐墓中的相關記載,有傳聞說王陵內留有一本越劍詳考,不僅記錄了八劍的鑄造工藝,還有去向始末……可是越王墓究竟在哪裏,卻也沒人知曉……”

長書動容:“莫非這天陵劍裏便有越王墓的線索?”

一痕點頭道:“正是。相傳勾踐為免後人盜墓踐屍,将陵墓建于一處極為隐秘之地,又命工匠鑄成天陵劍,以劍身雲紋昭示陵墓方位,以供嫡系子孫祭拜,後楚越相争,楚威王殺越王無疆,天陵劍在那一戰後便不知去向了。”

聶英聽他倆說來說去,心中越來越害怕,看一眼紅藥,那少年早已是面色慘白,魂不守舍,他忽生出一個想法,忙問道:“先生怎知這劍一定是真品?若是仿品,不是虛驚一場?”

一痕看他一眼,道:“這劍也的确出過不少仿品,即使是仿品,孤注一擲來搶奪的仍然不在少數。”

聶英勉強笑道:“沒有這麽嚴重吧……昨日到現在,不是一直相安無事麽?”

一痕冷哼一聲:“你道你昨日新交的那朋友是一般人?”

聶英驚道:“孫兄……”

一痕道:“他是連雲莊的管家孫九青。”

聶英讪讪無言,紅藥漲紅了臉,忽大叫道:“公子,咱們把這把劍毀了,便沒有這麽多事了!”

長書訝異,不由看了紅藥一眼,一痕笑道:“這位小兄弟想法倒是不同常人,我等愛劍之人身在局中,倒是決計想不到也舍不得……不過天陵劍畢竟是上古奇物,我輩祖先殚精竭慮才鑄成此劍,再者,越王八劍乃正氣之劍,若能依這線索被有緣之人尋得,用于正道,豈不造福蒼生?我有一個想法,小兄弟你看怎麽樣?”

紅藥聽得一痕老人居然要問自己的意見,不由大為驚異,扭捏不安,望了他家公子一眼。

一痕沉吟良久,方道:“事已至此,只有力保你家公子成為百靈島之婿了……百靈島富甲一方,勢力雄厚,自然可保你們一家平安無事。再者,我曾與百靈島主有過幾次交道,島主也算正直之人,天陵劍落入百靈島之手,總好過被其他人得到。”

聶英聽到此際,萬萬想不到一痕想出的竟是這個方法,雖出乎意料,卻是柳暗花明,不覺喜出望外,忙道:“此計甚好。”又心花怒放道:“那還不是手到擒來之事。”

一痕厲聲喝到:“糊塗!島主選劍,定是以鋒利堅韌為首,天陵劍之奇,奇在劍身雲紋的錘鍛制成,并不在劍本身,此次盛會卧虎藏龍,你以為天陵劍真能強過其他所有劍?勝了還好,如若勝之不得,天陵劍一旦被斬斷,其殘片更會引得各方争奪不休!”

聶英道:“這……”

一痕看眼長書,道:“唯今之計,只有讓阿書扮作求親者,先替你抵擋一陣,我到時替她吹噓幾句,待她勝過其他人,你再上前挑戰,她自然會輸給你。如此一來,勝算便多了幾分。”

聶英看眼長書,心下正狐疑不定,卻聽一痕又道:“離賞劍大會還有兩日,這兩日之中,誰也無法預知會有什麽意外,阿書,這兩日,你就跟在聶公子身邊吧。賞劍大會之前,我自會來找你。”

長書道:“好。”

是夜月涼風靜,驿館中聶英和紅藥在內間早已呼呼入睡,長書困意全無,只坐于外間窗下,細細審視那天陵劍。

數月前她下得蒼梧山,自覺茫然無依,在紫雲洲盤桓了幾日,無意間在城中一處酒肆裏聽到一痕說書,這些野史雜聞,平日在青鋒谷中倒是難得聽見,她聽了一會兒,竟然聽得津津有味,第二日便又來聽。一連聽了三日,第四日一痕見她早早而來,便對她道:“姑娘,你明日不用來了,我今天說完書,便要啓程去百靈島了。”

長書心中悵然所失,輕聲道:“百靈島?”

一痕點頭:“百靈島三月間會召開賞劍大會,島主托人邀我前去評劍。”說罷,見她面上隐現向往之色,不由微微笑道:“你想去麽?”

長書本欲前往南荒尋找鑄劍材料,聽一痕如此一說,倒有些猶豫,躊躇一會兒,方才輕輕點了點頭,一痕便道:“既如此,那咱們便一道去吧。”

那日起,她便跟在一痕身邊,一起往東海而來。她遭逢大變,本是郁郁寡歡,誰知與一痕一路相伴,眼中見到開闊天地,耳中聽得奇聞異事,心境倒是漸漸明朗,複歸平靜。有時她在途中客棧裏醒來,憶起青鋒谷舊事,自覺前塵如夢,數月前那一場錐心之痛,連同她的舊傷一起,慢慢結痂塵封。

一痕對她照顧有加,卻從來不問她的身世。長書自小便失去父親,雖有母親相伴,她母親對她卻是嚴厲苛刻,幾無慈愛之色,她向來心氣甚高,倔強固執,亦很少得到師長真心關愛,同齡師兄弟妹見了她更是遠遠避開,她與一痕認識不久,平日相互之間也不多話,卻反而覺得親切,不知不覺間對這老人甚為信賴。一痕既有心要保聶英和天陵劍,她便暗下決心,一定助他一臂之力。

月色漸漸西移,其時烏雲散開,天空中現出一輪滿月。長書似是眼前一花,只覺那天陵劍上的雲紋好像活了一般,漸漸延伸開來,定睛一看,卻又平靜如昔,她不由心中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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