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五

次日聶英應孫九青之邀,一早便來到望海閣聽琴。

海風輕拂,遼闊海岸一望無際,水天一色間,悠悠海船揚起素色風帆,漸行漸遠。悠揚琴聲自望海閣高樓上傳來,明豔陽光正撒在旁邊一方寬闊平臺上。這摘星臺依海而建,雕欄玉砌,正好可将海景一收眼底。平臺上設有精美坐席,瓊漿玉液、珍馐海味應有盡有,正是百靈島宴請賓客的絕佳所在。

聶英神采奕奕,坐在靠海的一張桌案邊,目不轉睛盯着高樓之上那撫琴的琴師。輕紗飄拂,遮住琴師的面目,卻能依稀分辨那妙曼身姿,絕世風采。

連雲莊的管家孫九青坐在他身邊,一面勸酒,一面贊賞道:“海棠小姐琴技不同凡響,如此傾城佳人,卻不知後日誰才能一舉奪魁,抱得美人歸啊!”

聶英膽笑不語,孫九青看了他一眼,又笑道:“海棠小姐昨日所撫之曲更妙,兄弟昨日竟不來,錯失仙韻,真是遺憾那。”

聶英還未答話,忽然搖搖擺擺走來一個青年,滿身酒氣,晃了兩晃,一跤跌倒在聶英懷裏,手中酒杯跌落,杯中之酒全數撒在聶英身上。

孫九青怫然變色,左手快如閃電,已扣住那人手腕脈門,那青年哇哇大叫:“好疼!”

孫九青冷笑道:“哪裏來的,敢在這裏撒野!”

青年忙喊道:“爹——”

孫九青道:“喊你爹也沒用……”不想身邊果然傳來一陣笑聲:“犬子無禮,得罪了兩位,還望兩位海涵——”

聶英與孫九青循聲望去,孫九青臉色一變,只得放了那青年,起身行禮道:“原來是李管事……”

那人正是百靈島管事李中序,只見他面色紅潤,身形健碩,呵呵笑道:“犬子向來放浪形骸,都怪我平日管教不嚴,此刻沖撞了孫總管和聶公子,在下替他陪個不是……”目光一轉,對他兒子喝到:“庭兒,還不快帶聶公子去換過衣服?!”

聶英本皺緊了眉頭,正要起身,卻見孫九青對他暗使眼色,想了一想,便道:“無妨,過一會兒就幹了……”

李中序看了眼孫九青,倒也不再堅持,只對他兒子李庭道:“好好兒給聶公子陪個不是,你也算半個主人,已經失了禮,再不好好招待聶公子,回頭拿你是問!”

語畢,對聶英和孫九青一輯作別。

李庭大喇喇擠到聶英和孫九青之間坐下,搖頭晃腦道:“聶兄,咱們再來喝個痛快……”

紅藥坐在不遠處,雙眼眨也不眨,緊緊盯着聶英,适才李庭撞過來之際,若不是傅長書在旁邊拉住他,他幾乎便要沖了過去。他見傅長書面色平靜,不免埋怨道:“阿書姐姐,這些人都不懷好意,你幹嘛還放我家公子出來?”

長書道:“放心,你家公子不會有事。”

紅藥抓抓頭,奇道:“你怎麽知道?”

長書道:“百靈島的人都在這裏,你怕什麽?”

紅藥卻想不明白,長書見他一臉疑惑,便輕輕道:“昨夜風平浪靜,驿館外暗中多了許多守衛,看來百靈島已經知道天陵劍在你家公子手裏,從昨夜起,已在暗中保護你家公子。”

紅藥“哦”了一聲,始終放不下心來,又問她:“阿書姐姐,那後天的事兒你有沒有把握?”

長書微微一笑:“本來沒有什麽把握,不過現在看來,既然有人幫忙,勝算倒是很大……”

紅藥更加奇怪,一雙眼睛瞪得渾圓:“誰要來幫忙?我怎麽不知道?”

長書看眼李庭,道:“百靈島的人既然已經現身,這天陵劍看來也是志在必得不可了,招你家公子做女婿,正是名正言順,天陵劍以你家家傳的破雲劍之名入選,傳了開去,也不會引起別人猜疑。”

紅藥恍然大悟,眉開眼笑道:“原來如此,還是阿書姐姐想得明白,我……”話未說完,卻見傅長書站起身來,不由慌道:“阿書姐姐,你去哪裏?”

長書笑道:“此際已沒我什麽事兒了,我後日求親,總要去做點準備,戲要做足才是啊。”

紅藥驚疑不定,只得轉回頭,看勞他家公子。那李庭擋在孫九青面前,忽而擊節高歌,忽而又縱懷飲酒,聶英倒未如何,孫九青心中卻是十分懊惱。他那日驚見天陵劍,只因不知聶英虛實,不敢貿然下手,便只吩咐屬下暗中守住,待探知聶英原來無甚高明之處,欲要行動之時,卻已被百靈島橫插進來,處處礙手礙腳。

他心下暗嘆兩聲,只得作罷。不欲浪費時間,便起身對聶英道:“既有李公子陪伴,那為兄就先告辭了,我家少莊主後日也要參加賞劍大會,還有許多事要準備……”

李庭笑容可掬道:“孫兄慢走。”孫九青只恨不得在他羊脂白玉般的臉蛋上劃上兩刀,面上卻不動聲色,笑了兩聲,告辭而去。

李庭轉頭對聶英笑道:“聶兄,你聽這琴韻如何?”

聶英陶醉道:“海棠小姐天姿國色,琴藝也是妙絕,此情此景,真是令人流連忘返。”

李庭道:“哦?聶兄見過海棠小姐?”

聶英笑道:“曾有幸見過一面,對海棠小姐的風姿至今仍是無法忘懷……”

李庭豔羨道:“我等雖在島上,卻無緣見到小姐。小姐自十歲後便足不出戶,在望海閣撫琴,也總是輕紗覆面,真乃冰清玉潔也……如此說來,聶兄居然有緣得見小姐,可見姻緣天定,可喜可賀,來,我敬聶兄一杯——”

聶英更加得意,将酒一幹而盡。

李庭大聲贊好,又道:“我與聶兄一見如故,不如便由我作東,咱們游遍這島上勝景如何?”

兩日間聶英有李庭作陪,倒也相安無事。這日已到三月初八,正是百靈島賞劍大會之日。聶英心中激動,一大早便起身,卻又穿戴收拾了許久,過了辰時方才帶了紅藥,随李庭出了門。

賞劍大會地點設在百靈城外祭神臺之處。當日風和日麗,只見祭神臺周圍錦旗飄飄,臺下東西位置分設兩列坐席,北面盡頭高臺處,一排雕花木椅一字排開,乃是主席,臺上臺下均有守衛森然而列,周圍早已是人山人海,盛況空前。

聶英四處打量,人群中找來找去,卻找不見傅長書,心中暗暗着急。不多時只聽一聲炮響,鼓樂齊鳴,百靈島主卿海生攜一衆随從現身,人群一陣激動,剎時之間猶如沸水開鍋一般,紛紛擠擠嚷嚷,升長頸脖,争先恐後向那高臺處望去。那島主卿海生一身錦衣,春風滿面,率先坐在正中一把椅子上,他身後幾人待他坐定,方才依次坐下。

聶英見那幾人之中并無海棠小姐,不由十分失望,李庭察言觀色,在他旁邊笑道:“聶兄不必着急,海棠小姐自會出現。”

正說間,卻見卿海生雙臂微微一揚,人群立刻安靜下來,靜待他說話。

卿海生語聲洪亮,中氣十足,只聽他朗聲笑道:“小女蒲柳之姿,又才疏學淺,不想竟有如此多的參選者前來,實在出乎意料。百靈島蒙各位如此厚愛,實在惶恐,照顧不周之處,還望各位多多包涵……”說罷,竟起身向臺下鞠了一躬。

臺下衆人立刻議論紛紛,聶英笑道:“島主也太過謙了。”

卿海生禮罷,又笑道:“衆所周知,百靈劍歷來剛強有餘,韌性不足,因而易折,我等雖晝夜苦思解決之道,奈何終不得法。百靈島身處東海之遙,便如井底之蛙,蔽塞寡聞,不瞞各位,小女以劍選婿一事,蓋因此而起。只盼能借此機會,得以瞻仰各方名劍風采,若能博采衆長,彌補百靈劍之不足,便是我百靈島之大幸,因此各位無論勝負,均是我百靈島恩人,老夫在此先謝過各位。”說罷,再鞠一躬。

臺下鴉雀無聲,衆人見他一島之主,卻出言謙遜直爽,不免暗暗佩服,更有人高聲叫好,鼓起掌來。

卿海生微微一笑,又道:“不過此次參選者過多,鄙島不得不把規則稍作調整。還請各位參選者先将劍交到李中序管事手中,附上劍名和劍主姓氏,出處,由我們選出其中三十把最優之劍,再由劍主上祭神臺逐一亮劍比試,未能入選之劍,則奉還其主。”

衆人一聽,頓時嘩然。卿海生負手而立,待議論聲稍息,才道:“為示公平,鄙島特邀得一痕先生和連雲莊少莊主薛凝作評,至于入選的三十把劍,則以強韌為準,最後比試完畢,劍不斷不損者,便為勝者。屆時不論劍主相貌出身,是長是幼,小女自當出嫁從夫。”

衆人聽得一痕老人和連雲莊少莊主也參與評選,倒也再無異議,當下紛紛取下長劍交予李中序,不多一會兒,便見祭神臺一隅,長劍已堆得如同小山一般高。

李中序清點完畢,便報與卿海生,卿海生面露驚異之色,連連道:“實在出乎意料啊……”

驚異完畢,便對諸人笑道:“如此衆多,恐一時半刻品評不完,還請大家用過午飯再來。鄙島已備有薄酒小菜,還請各位不要嫌棄。午時三刻,自當定時開始。”

衆人哪有心思吃飯,也不知食物是何味道,匆匆吃了幾口,捱到午時三刻,便紛紛聚攏而來。

祭神臺上已換了風景,只見北面高臺的席座上多了不少貴賓,卿海生仍坐中央,左首換了一痕老人,右首是連雲莊少莊主薛凝。右首邊最末位是一個輕紗覆面的妙齡少女,身後站着兩個蒙面青衣女婢,顯見便是海棠小姐。她身着藕色綢衣,并未盛裝,卻仍然掩不住麗色風華。衆人看不清她面目,倒還未如何,卿海生旁邊坐着的那少莊主薛凝,衆人一見之下,卻再也移不開目光。時已春分,他卻仍然裹着一襲白色狐裘,弱不勝衣,滿身病容,一張臉卻是俊美異常,鳳眸低垂,偶一擡頭,眼波流轉之處,不少人皆是臉熱心跳。

聶英雙眼眨也不眨,盯着那海棠小姐,正绮思萬端,卻聽卿海生道:“有勞一痕先生與薛少莊主,現三十把劍已選出,就由李管事宣布吧。”

李中序走到祭神臺中央,清清嗓子,道:“念到的劍主,取過劍後請入東席。”随即展開名冊,念道:“潮聲劍,滄州張承……鳳鳴劍,九雲山雲一飛……破雲劍,濟州聶英……”

聶英忙正正衣冠,躊躇滿志踏上祭神臺,取過破雲劍後,又對卿海棠瞄了一眼,這才入東席坐好。李中序一徑往下念,不一會兒,東席已坐滿十五人,換到西席,上來之人總不見傅長書,他這才慌了神,不由連連望向一痕,一痕不動聲色,只撫須微笑。

只聽李中序念道:“明光劍,南淩洲公孫離……最後一位,歸邪劍,紫雲洲林子瑜——”

傅長書一身黑緞長衫,昂然走上前來,她眉宇間本是英氣斐然,此刻扮作一翩翩少年,倒是無人看出端倪,聶英不覺啞然失笑,他剛剛在人群中看來看去,早看到這個黑衣公子,只覺有點眼熟,卻想不到他便是傅長書。

傅長書坐定後,西席仍然空着兩個位子,李中序卻收了名冊,道:“餘下兩個席位,是留與兩位貴賓的,這兩位雖還未到,但他們的劍,卻一定能入前三十名無疑。”

李中序語畢,臺下頓時噓聲四起。衆人又見入席之人中,倒有大半是年少英俊的少年子弟,更加不以為然。一短髥漢子高叫道:“搞什麽名堂?!這入選的都是些乳臭未幹的小兒,老子就不信了,這些人的劍能比得過老子的劍!”李庭正站在他身邊,笑嘻嘻道:“老哥沒有聽說過麽?自古英雄出少年,你看那公孫離,入選者就他年紀最大,我跟你打賭,第一個輸的就是他。”

那短髥漢子将信将疑,公孫離坐得不遠,聽得此言,不由向李庭怒目而視。李庭笑聲不絕,早轉過頭去跟紅藥說話。

議論聲仍不絕于耳,忽聽一人厲聲道:“呸!原以為這次賞劍會乃是天下第一盛會,自當以劍為尊,誰知百靈島卻暗弄玄虛,教我等慕名而來者好生失望!”衆人忙循聲看去,卻是一個面白無須的中年人,身邊跟着一個少年劍客,那中年人呸了兩聲,大聲道:“寒烈,我們走!”帶着那少年撥開衆人,憤然而去。

卿海生面不改色,搖頭嘆道:“此次候選者太多,時間又太倉促,難免有所疏漏,以至滄海遺珠,鄙島也是十分遺憾哪……”又對李中序道:“中序,未入選之人也難免會有怨言,你等卻不可怠慢,一定好生恭送。”

李中序道:“是。”

卿海生又問李中序:“來了麽?”見李中序微一搖頭,便道:“那就不等了。”随即面色一正,起身道:“賞劍大會這便開始!”目光掃過東西兩席,緩緩問道:“哪位願第一個上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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