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八

卿府地處百靈城東,足足占據了小半個城,府中井然有序,戒備森嚴。長書散席之後便被引至偏院聚賢樓休息,雖是夜半時分,但隐約之中也可見飛檐重頂,雕梁畫壁,亭臺樓閣別致精巧,深深庭院中枝繁葉茂,花香撲鼻。聚賢樓前一汪清泠池水,岸邊居然垂柳依依,她心中暗暗稱奇,想不到百靈島身處東海風惡浪高之地,卿府中卻是這般秀麗雅致的格局。

她躺了一會兒,便起身去開窗,只見底下重重守衛,皆是身懸長劍,來回穿梭不止,她暗自點頭,掩窗沉思。

以日間所看情形,百靈島有兩個海棠無疑了,明玉和蕭珩不知天陵劍之事,應是只為試探海棠身份而來,但卻不知此事與遠在千裏之外的青鋒谷有什麽關系,聽明玉口氣,他倆此來似是受了百靈島不少阻擾,可惜席間李庭在場,未能問個清楚明白。

她比劍之時雖換了男裝,但賞劍大會之前,一直跟在一痕和聶英身邊,李庭等人又焉能不知?聶英既已抛棄天陵劍,百靈島即使拿走,也不會惹人非議,卻又為何一定要借嬌客身份将她囚禁在此?莫非百靈島與青鋒谷有什麽暗中牽連,日間她以嘯聲助蕭珩贏得鳳鳴劍之時,便猜到她是青鋒谷弟子,以為她別有用心?

她思來想去,唯有今晚便趁地利之便一探究竟,以免夜長夢多,想到此處,便将門打開,高聲道:“來人!”

即刻便上來一個守衛,躬身道:“姑爺有何吩咐?”

長書道:“我方才酒喝得太多了,此刻頭疼得厲害,不知可有醒酒湯沒有?”

那守衛連連道:“有、有,姑爺請稍候,這就給您端去。”

長書待他出門,便走到窗前,見他下了樓便徑自繞過池水往西而去,不一會兒,果然端了一碗醒酒湯上來。

長書喝了一口,怒道:“什麽醒酒湯?這麽難喝!”

那守衛疑惑道:“醒酒湯都是這個味道呀!”

長書将碗重重往桌上一擱,道:“顏色也不對,分明是隔了夜的,也敢拿來給我喝!”

那守衛道:“這……”不由探過身來,低頭往桌上那碗湯看過去。長書待他低頭,右手以掌為劍迅速劈向他頸間,那守衛哼都未哼一聲,身子軟軟跌倒,她左手扶住,口中高聲道:“這可不是隔過夜的麽?你自己喝喝看!”一面說,一面脫下身上外衣,與那守衛對換,将他帽子取下戴到自己頭上,再把他拖到床上,展被蓋好。

收拾停當後,便将那碗往地下一扔,伸足踢倒桌椅,怒喝道:“你主人是教你這般對待貴客的麽?太不懂規矩了,這兩腳就是賞你的,出去!”

門口衆守衛聽得樓上乒乓亂響,忙搶上來,推開門一看,林子瑜已背着身躺在床上,那送醒酒湯的同伴弓着身子,埋着頭緊捂肚子,衆人不由十分同情,領頭之人一拍他肩頭,道:“別踢壞肚子了——你回去歇着吧。”只見他點點頭,仍是捂住肚子,似是十分痛苦的摸樣,下了樓便慢慢往西邊走,那頭領笑着罵了一聲:“媽的,踢壞了肚子還不忘偷吃!”

長書轉過池邊一座假山,這才站直身子,望四周看去。其時月光皎潔,照得偌大的卿府光影交錯,更是宛如迷宮一般。她站在暗處,只見前方不遠處是一排白瓦房,屋內燈火通明,還餘有絲絲炊煙,東面樹叢掩映之下是一座精巧閣樓,遠遠望去綠窗紅幔,似乎是女子所居之所,她正欲往那閣樓走去,卻見那排白瓦房正中一間門開了,出來一名青衣女婢,提着一籃物事,徑自往西面一片樹林走去,她心念一動,便改變主意悄悄跟在後面。

只見前方那婢女在樹林裏繞來繞去,片刻之間竟然不見了影蹤,長書追進樹林,四下裏寒氣森森,林中繁茂枝葉擋住月光,只有樹影憧憧,她心中十分奇怪,在林中搜尋了一遍,唯一能見的影子也只是自己被月光投在地上的黑影,待要走出樹林,誰知轉來轉去,隔不了一會兒又轉回原地,她知這樹林有古怪,只得攀上一棵大樹,等了許久,這才見那女婢身影出現,忙在心中記下她走法,待她去得遠了,方才躍下樹來,出了樹林。

她不敢再耽擱時間,忙趕到那座小小閣樓背面,悄悄攀上二樓美人靠,只聽偏西一間房內隐隐傳來說話聲,便輕輕将身一縱,攀上懸梁,藏在陰影中,透過一扇虛掩的窗戶往那房內看過去,一看之下,卻不由吃了一驚,她本以為這小巧繡致的閣樓是海棠的閨房,可看這屋內的情形,卻并非如此。

只見窗前倚着一人,斜斜靠在貴妃榻上,正背對着長書,隐約之間只見黑發如瀑,襯着一身潔白如雪的衣衫,聽說話聲乃是一個女子。她對面站着一人,卻是島主卿海生。

只聽那女子問道:“青鋒谷那兩位,都走了麽?”語聲嬌柔,有一絲說不出的媚意。

卿海生低聲下氣道:“走了——中序親自送出島的。”

那女子道:“好好兒的一場賞劍大會,給你們弄成這樣!你自己倒說說看,你還能辦成什麽事兒!”口氣雖然嚴厲,那語聲聽去卻仍然嬌媚萬端。

卿海生神色懊喪,低聲道:“是我考慮不周……”

那女子道:“只是考慮不周?你次次都是考慮不周,這麽久了,還是一點長進也沒有。”

卿海生面色發青,隔了片刻,才道:“此次的确是出了不少意外,不過好在天陵劍已拿到手了,之儀,你就別生氣了……”

那女子道:“我問你,聶英什麽時候會見過青櫻?”

卿海生遲疑:“我也好生奇怪,此事怕還是要問問青櫻自己。”

那女子冷笑一聲:“問你也是白問,你什麽都不知道。今日若不是青櫻認出傅長書,你怕還只當她是一痕身邊的普通弟子吧?”

此話一出,藏在外面的長書不由大吃一驚,心道:“這青櫻是誰?如何會認得我?這叫做“之儀”的女子又是誰?卿海生一島之主,為何對這女子如此忌憚?”

她心中疑窦叢生,只聽那女子又問:“你打算怎麽處置她?”

卿海生道:“留着她無用,只會礙事。待島上賓客一散,便可結果了她,對外只說海棠随他嫁去了紫雲洲,反正那紫雲洲林子瑜的來歷也是杜撰的,正好海棠從今以後也可銷聲匿跡了。”

那女子沉吟半晌,道:“傅長書雖是青鋒谷棄徒,但自小才學出衆,十七歲便得以掌管枕劍閣,如此人才,若能為我所用是最好的。方才庭兒過來之時,我已讓他去試探試探,若她堅持與我們作對,再處置她不遲。”

卿海生道:“……也好。對了,之儀,你去年不是說想念歷洲的白玉蘭麽?我讓中序在後院種了些,昨日聽說玉蘭花已開,不如明日我陪你去後院賞花可好?”

那女子默然一陣,才道:“難為你了……這些年來你對我的好,我總是記得的。”

卿海生聽她此言,不由欣喜若狂,大喜道:“之儀……”躊躇良久,見那女子再無別話,只得道:“那你早點休息,明日一早我來接你。”戀戀不舍而去。

長書待卿海生走遠,便輕輕攀下懸梁,心中打定主意,欲将這女子擒住問個明白,手中長劍一緊,正要破窗而入,卻聽庭院內一陣喧嘩,轉眼之間火光四起,她在高處看得分明,只見各處守衛潮水一般湧向西面,那西面盡頭的圍牆處,一個少年揮動着一把黑黝黝的物事,正奮力砍進園來,一身褐色布衣,正是聶英身邊那少年紅藥。

長書吃了一驚,只得撇開那女子,縱下樓來,混入守衛之中,往西面奔去。紅藥手中一把漆黑鐵劍,約莫兩尺見長,被他舞得全無章法,但他胡亂砍來,盡是些不要命的招式,衆守衛見他狠烈決絕,面上一副視死如歸的神情,一時倒奈何他不得。

長書奔至他身邊,便揮劍隔開衆人,将他左手拉住,正待說話,紅藥右手已一劍砍來,長書一擋之下,暗暗吃驚,未及多想,忙輕聲道:“紅藥,是我。”

紅藥這才看清她,不由喜道:“阿書姐姐——”說話間心思一分,肩頭便被一劍斜斜刺中,頓時血流如注。

長書喝道:“快走——”一手揮劍抵擋,一手将他腰帶一提,暗暗使力,将他往那圍牆高處一扔,紅藥大叫道:“我不走,我要救我家公子——”卻是身不由己,似被一股大力托住,轉瞬之間身子已越過牆頭,他忙将手臂一伸,吊住牆頭,這才又爬上來騎在牆上,往下一望,只見長書身姿輕靈,游走于一片霍霍劍光之中,四處險象環生,她卻游刃有餘,手中長劍似驚鴻閃電,直看得他眼花缭亂。

他咬牙撕下一塊衣角,将肩頭上湧出之血擦了擦,便又跳下牆頭。長書眉頭一皺:“你下來做什麽?這樣救不了你家公子的。”

紅藥不答話,哇哇大喝兩聲,将那鐵劍揮舞開來,揮了幾下,四周守衛紛紛散開,他正心頭竊喜,旁邊傅長書卻早已收劍,斜跨一步,護在他身前。紅藥心中疑惑,忙一挺胸膛自她背後跨上前來,擡眼一望,正中不知何時已站了一個藍衫青年,那青年拍手笑道:“精彩!子瑜兄弟劍術果然精妙無比……”

紅藥不由叫道:“李公子,您和我家公子是好朋友,您救救他吧!我……我給您磕頭!”說罷,将鐵劍一扔,便欲倒身下跪,長書忙将他手臂一拉,将他按住。

李庭搖頭嘆息兩聲,才笑道:“紅藥小兄弟,不是我不想救你家公子,是你家公子太不識擡舉了,你想,他在衆目睽睽之下污蔑海棠小姐,島主怎會放過他?”

紅藥道:“這……這怪不得我家公子,我家公子不會說假話的!”

李庭道:“小兄弟,你家公子不值得你這樣對他,我勸你還是忘了你家公子,趕快回家吧。”

紅藥眼淚在眼眶裏亂轉,道:“我不……”

李庭面色一冷:“既如此,那你就去陪你家公子罷。”話音一落,兩旁守衛立即湧上前來。

長書将劍一橫,道:“慢——”

李庭擺擺手,止住守衛,不看紅藥,只望着長書笑道:“子瑜兄,我剛剛去找你喝酒,沒想到你卻跑到這裏來了,我看咱們兄弟倆還是回去喝個痛快吧,你說好麽?”

長書道:“你放了紅藥,我這就回去和你喝酒。”

李庭撫掌大笑:“好!痛快!就依你所言放他回去便是。”

紅藥卻道:“我不回去!”長書拾起地上鐵劍,塞到他手中,低聲道:“你回去之後去找一痕先生……”

紅藥一愣,一雙滿是淚痕的眼睛望向長書,長書微微一點頭,紅藥遲疑片刻,便把鐵劍往腰裏一插,抹了抹眼睛,抽泣兩聲,這才轉身走到牆頭,正欲攀牆,李庭已哈哈笑道:“小兄弟,不走那裏,走這邊——”将手一伸,指向大門方向。

紅藥瞪了他一眼,埋頭疾走。李庭待他走遠了,這才轉向長書,将身一躬,道:“子瑜兄,這邊請——”

長書只得随他回了聚賢樓。進得房一看,床上那守衛已不見影蹤,房內幹淨整潔,桌上并排擺着兩個青瓷小酒杯。李庭待她坐定後,便對身後随從道:“都下去吧。”将門關上,面含笑意,慢慢坐到長書對面。

長書道:“既是與我喝酒,如何只有這兩小杯?”

李庭笑道:“別看這小小的兩杯酒,每杯可都是價值千金哪。”

長書淡淡道:“這兩杯酒都是毒酒吧?”

李庭打量她幾眼,才道:“傅姑娘,咱們明人不說暗話,這兩杯酒,一名忘憂酒,一名斷腸酒,都是特意為姑娘準備的……”

長書道:“哦?”

李庭不動聲色看着她,道:“傅姑娘,你選一杯吧。”

長書道:“我為何要選?”

李庭苦笑兩聲:“有人要我收服你為我所用,有人卻要我即刻殺了你,這兩人我都得罪不起,我左右為難,這才不得已想出這個法子,是活是死,就看你自己造化了……”

長書冷笑一聲:“我若是兩杯都不喝呢?”

李庭道:“那姑娘可以試試,你若是兩杯都不喝,便只能殺了我,你既然殺了我,姑娘覺得百靈島還會放過你麽?”

長書沉默片刻,道:“所以我若選一杯,就還有活下去的可能,若是我不選,便只有死路一條。”

李庭縱聲笑道:“不錯——飲下忘憂酒,你從此便是我島上一名普通鑄劍師……忘憂酒奇妙之處,便在于前塵往事雖然全然忘記,卻不會忘記你所學到的技藝,聽說你乃青鋒谷鑄劍奇才,你的技藝,正好為我島所用……”

長書不語,李庭審視她片刻,才又道:“斷腸酒乃一百零三種毒物混合制成,無藥可解,即使有也來不及——酒一沾喉,心跳即停,繼而五髒六腑潰爛,全身經脈寸斷。”一面說,一面目不轉睛看着長書,見她雖然面色發白,眼中卻無一絲懼意,心下不由暗暗稱奇。

他閑然往椅背上一靠,悠悠道:“傅姑娘,時候不早了——”

長書忽道:“想要收服我的人是之儀,想要殺我的人卻又是誰?”

李庭搖頭嘆息:“都這個時候了,姑娘還關心這些做甚?我也是為人當差,早想回去休息啦!姑娘就別磨蹭了,還是快些選好,我完了這差事,還要複命去呢。”

他長噓短嘆,打了個呵欠,懊惱道:“哎,看來今晚是睡不成覺啦……”

月光透過窗紙,正投在桌上,一杯酒正好置于慘白月光下,另一杯酒卻隐在陰影中,一明一暗,觸目驚心。

四周一片死寂。

長書雙目似比月光還亮,眨也不眨,牢牢看住李庭。

李庭面上閃過一絲異樣神色,稍縱即逝。

長書心跳似急鼓,背心已被冷汗濕透,驀地雙眼一閉,往那陰影中的酒杯伸出手去。

李庭卻搶先一步,将那酒杯一把拿起,握在手中,俯過身來,眯眼道:“我們做個交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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