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十一

風勢極大,赤紅火焰肆無忌憚,揚起萬丈火舌,呼呼飛舞,毫不留情地吞噬着青瓦雕梁,卿府上下人影交錯,已是一片混亂。卿海生與李中序并立庭院之中,指揮衆人奮力撲救,怎奈火勢洶洶,短時之中自是難以撲滅。

火勢最猛之處便是卿府廚房,連帶不遠處的幾座繡閣,均已籠罩在一片火海之中。長書頭巾覆臉,提了一桶水,低頭跟着衆人往李之儀那座小樓走去。待一輪水撒完,大家回身取水之際,她便将身影一閃,進了樓直往二樓西面沖去。衆人心神慌亂,倒也無人注意到她。

火光沖天,李之儀自然已不在房間之內,屋中陳設早已被大火燒的面目全非,門窗也毀掉大半,長書本來心中納悶,李之儀的房間原在二樓,卻不知如何連接到地底秘洞,此時進房來一看方才恍然,只見三面牆壁均已搖搖欲墜,只西面那堵完好無損,大火燒到此處,不多時便悄然熄滅,牆身光滑堅實,以手覆之,仍然冰涼沁心。

長書穩定心神,一寸寸摸過去,直摸到牆角處,方才摸到一個小小突起,拽了兩拽,卻是紋絲不動,那小小突起靠近李之儀床榻,此時床榻上的被褥紗帳正燒得嘶嘶作響,長書只覺熾熱逼人,不由心中焦躁,掄起鐵劍,使足氣力往那突起之處重重砍去。

只聽“哐嘡”一聲,石壁緩緩移開,現出一個小小暗門,長書忙收了鐵劍,探過身去,原來這堵牆內竟嵌着一條狹窄階梯,僅容一人通過。她試着走了兩梯,身後一聲悶響,暗門關閉,牆內頓時伸手不見五指,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沿着那階梯輕輕往下行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頭頂上方似是傳來嘩嘩流水之聲,這才看見一線光亮自腳底透出,她加快腳步,又走了數十階,終于到了盡頭。一條幽深隧道延展開去,兩壁光滑如鏡,十步之遙便點有一盞燭火,隧道內阒無人聲,靜得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長書不由自主,拽緊手中鐵劍,這才忽然想起日間并無機會給這劍重新開鋒,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她提氣凝神,沿着隧道緩步前行,不多會兒轉過一道拱門,前方豁然開朗,兩邊石壁陡然伸展開去,在約莫百步之外又合攏來,形成正中一個圓形石室,這石室中燃有數個火把,照得室內明如白晝。一人散發披肩,正背對長書,坐于中間一張石凳上。

長書屏住呼吸,提劍走進。她不願在背後施人暗算,便故意将腳步放重,那人卻是一動不動,長書已走到他身後三尺許,仍是毫無動靜。她靜默片刻,輕輕将劍柄在他背後一點,那人往前一撲,手中長劍哐然落地,清脆聲音頓時在石室中回響開來,不絕于耳,漸漸傳向深處。

長書俯下身來,這才發現這人右胸有一道極深的劍傷,那出手之人出劍極快,傷口極深,卻又恰到好處,既能使他陷入昏迷,又不至傷他性命。她站起身來四顧一望,這才發現這石室中并不止這一人,四周石壁內各鑿有四個石洞,洞口鐵栅均被人以利劍劈開,洞口守衛皆委頓在地,查看之下,所受創傷都與中間那人相類。

莫非是青櫻已經先到了?長書沉吟片刻,取下旁邊一個火把,高高舉在手中,逐一檢視那石洞,石洞內卻并無玄機,均是深約三丈左右,內中設有石床石桌,似是看管犯人之所。前三個石洞內空無一人,第四個石洞內的石床上,卻弓腰坐着一人,火光映照下,那人瞪着一雙驚恐的眼睛,正眨也不眨地看着長書。

長書吃了一驚,後退一步,不由脫口道:“聶英!”

那人正是聶英,此刻他披頭散發,眼中布滿血絲,面色枯黃,身上衣服肮髒不堪,哪裏還有一絲一毫當日富貴公子的摸樣。

他似已認不出長書,只不斷往床腳瑟縮,口中喃喃道:“不要殺我……”

長書近前,提住他衣領,喝道:“聶英!是我!你看仔細了,我是傅長書……”

聶英面上露出空洞笑容,道:“傅長書?哦,對了,你是傅長書……傅姑娘,你,你來做什麽?”

長書心下倒是一喜。她曾答應紅藥幫他救出聶英,想不到聶英正好在此處,省去她不少麻煩,只是前方吉兇未蔔,也不知能否順利帶他出去。想了一想,便道:“可是青櫻來過了?”

聶英茫然道:“青櫻?青櫻是誰?”

長書略一沉思,改口道:“是海棠來過了麽?”

聶英這才似乎回過神來,笑道:“海棠?不錯,她是在這裏,不過她給人帶走好長時間了……呵呵,她,她臨走之時說會回來看我的……”

長書心中暗暗吃驚,難道青櫻已給人發現?如果她被帶走,那天陵劍也不知是否還在此處,正疑思之時,卻聽石室那邊傳來呻吟之聲,似有人正醒轉過來,她忙轉身出去,在幾個石洞內搜了幾條繩索,将那幾個守衛拖在一處,困了個結結實實,這才返身回來,對聶英道:“我帶你出去。”

聶英卻将身體縮了一縮,尖聲叫道:“我,我不出去……”

長書道:“你不用怕,我一定護你周全。”

聶英卻死死抱住雙膝,不斷搖頭:“不……我不出去,外面的人,都是要殺我的……”

長書道:“誰要殺你?”

聶英忽然捶胸頓足,大聲哭将起來,一邊哭,一邊指着長書道:“就是你!你、還有他!你們都要殺我!剛剛他也說要帶我出去,哼,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就是想騙我出去,你們殺了我,就好拿我的破雲劍不是?”

長書哭笑不得,看來這石洞裏陰暗潮濕,聶英又連日身處恐懼之中,神智只怕已有些渙散不清,只得道:“是你自己丢棄了破雲劍,你不記得了?”

聶英一愣:“我什麽時候丢了破雲劍?哦,對了,破雲劍是我丢的,破雲劍我都不要了,為什麽還要殺我?”

長書暗嘆口氣,不欲與他多說,便道:“你在這裏等着我,等我拿到天陵劍,就來帶你出去。”

聶英只一個勁兒搖頭,自言自語道:“我不出去,哪兒也不去……”

長書回到石室內,轉了兩轉,只見除卻那幾個石洞外,另有一條狹窄隧道,正與她來時那條隧道相對,這條隧道深長陰暗,一眼望去無法見底。那幾個守衛本已漸漸醒來,被她拖來拖去,傷處又流了不少血,重又昏迷不醒,長書落個清淨,便坐到正中那石凳上,将李庭所畫地圖自懷中摸出,細細審視。

李之儀房內那入口應是畫中孩童左手托桃之處,一路下行,這圓形石室正好對應孩童臉龐,孩童右手握拳放在腰際,應該是另一個出口,如果沿着方才所見那條隧道走去,應該就能走出秘洞。李庭在畫中孩童的口鼻之處點了數個小點,唇部下方重重點了一顆紅痣,應該就是天陵劍和朔方劍陣所在之處了,如此說來,天陵劍應該就在這石室內,但是這石室已給她查看了兩遍,卻并未發現其他密道,莫非是腳底下還有蹊跷?

如此一想,她忙站起身來,在石凳周圍重重踏了幾步,果然所踏之處,響聲不同其他地方,下方隐隐約約傳來空蕩回聲,她心下一喜,将那石凳試着轉了幾轉,石凳的東南方向,一塊石板緩慢移開,下方一片漆黑,一股腥惡之氣霎時沖出,長書取過火把往下照去,探進半個身子,誰知一看之下,卻不由頭皮發麻,幾欲嘔吐。

原來下面那石洞中,密密麻麻遍布着數不清的蛇,那蛇大大小小,匍匐在一起,縱橫交錯,不停蠕動,此時一見到火光,俱将頭向上昂起,吐出長長蛇信。

長書雖不懼怕蛇,但一時之間見到這麽多蛇蜿蜒盤纏,心中仍不免有些打鼓,定了定神,這才将鐵劍放入背後衣領之中,另取了一個守衛的長劍負在腰間,将一根繩索緊緊縛在石凳上,另一端垂到那蛇洞中,往下扔了兩個火把。

火把落地之處,蛇群受驚,立時散開,現出中間一塊小小空地,她這才一手攀住繩索,一手高舉火把,緩緩下到蛇洞中。

這蛇洞比上面那石室大了三倍有餘,洞中怪石嶙峋,所見之處,無不盤旋扭動着色彩斑斓的毒蛇,周圍石壁上的蛇洞中,還不停往外鑽出蛇來,洞中腥氣撲鼻,惡氣沖天,到處都是粘液和其他動物的屍體,長書一陣惡心,被熏得幾乎背過氣去,忽想起一事,便強忍咽喉處傳來的不适,摸到懷中取出一枚蛇膽,放到口中咬破,嘴裏頓時苦不堪言,精神倒是為之一振。

長書放眼四處一望,額上不由冷汗沁出,怪不得李庭曾言今日并非最好時機,此時島上東風大起,蛇本是最敏感的生物,氣候一變,本是安然呆在蛇洞中的蛇也躁動而出。

只見蛇群漸漸圍繞過來,層層疊疊絞在一起,蛇頭高高低低,不停晃動,一雙雙磷火般的碧眼,陰森可怖,緊緊盯着火光,伺機而動。

長書靜靜立在原地,火光熊熊,蛇群暫時還未攻過來,她定下心神,四處打量,隐隐見東南方向十數丈之外的石壁上,似是有一塊地方與別處不同,這石洞中到處都是密密麻麻不斷往外鑽出蛇來的蛇洞,那一處卻一個蛇洞也沒有,群蛇爬過之時,也似是不約而同避開那裏,她看得片刻,便拾起地上兩個火把,往東南方向使力一扔。

她身形一動,幾條巨蟒立時張開猩紅大口,吐出幾道毒液,與此同時,長書擒住火把飛身而起,身影連帶火光劃過一道弧線,那毒液噴了個空,有幾滴濺在她衣角上,立時燒開幾個焦洞。

火把落地之處,蛇群轟然撒開,長書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那小小空地上,腳一粘地,即刻将手中火把繞着身子呼呼轉了一圈,蛇本怕火,見火光兇猛,便又退了幾分。

長書呼出一口氣,見離那地方近了三丈許,只怕火把快要燃盡,不敢多加耽擱,立即如法炮制,幾起幾落之間,便已來到那石壁之下。

那幾個火把卻在此時燃盡,火光一熄,洞中立刻漆黑一片,群蛇再無忌憚,奔湧而來,黑暗中一條蟒蛇攀上長書左臂,蛇尾掃到頸間,冰涼滑膩,長書駭極,不由大叫一聲,揮劍狂舞,那蛇被她斬成幾段,落下地來。

驚恐之中,只聽嘶嘶聲此起彼伏,石洞中陰風湧動,長書揮開長劍,慌亂之中所有劍招均忘到腦後,只不斷四處狂揮,亂得全無章法。一陣暴風驟雨下來,蛇屍紛紛墜地,也不知是血漿還是汗水,不出片刻,她全身都已濕透。

群蛇潮水一般,連綿不絕湧上前來,蛇屍掉落的啪嗒之聲不絕于耳,不一會兒,她漸覺手足似被縛住,伸展空間越來越小,卻是蛇屍已在身畔高高堆起,将她困在其間,必得加倍用力才能揮劍出去,如果一來,很快便覺氣力不支。

她心頭正湧上絕望之感,卻聽頭頂上一聲巨響,一道白光倏然透出,原來她無意之中觸到機關,那石壁上的暗門開啓,竟然緩緩移開,新鮮空氣随之而來,遍洞的腥惡之氣也沖淡了不少。

長書精神一振,狠狠輪開長劍,劍光暴起,斬斷數條洶湧而來的巨蛇,蛇屍掉落,擋住後面撲來的蛇,她忙抓住時機,踩在蛇屍上,掙紮着攀上石壁,爬過暗門。幾條蛇尾随而上,給那白光一照,猶疑不定,終是縮了回去。

長書驚魂未定,足下一軟,跌倒在地,忍不住放聲痛哭。

手中緊緊握着的那長劍上,還不停滴落着暗紅的血滴和粘液,她似是火燙一般,遠遠将那劍扔了開去。

方才那一幕,乃是她從來未曾經歷過的驚懼和恐怖,又兼有說不出的惡心之感,似是比噩夢還要可怕萬分,她再是定力過人,亦不過是一個未滿雙十的少女,此刻再也支持不住,以手掩面,抽泣不止。

良久,她終于放下雙手,擡起頭來,重新将那長劍握在手中。

目光所及之處,是一個半圓形的石洞,洞中空氣清新,應設有通風之處。石洞左側角落裏,高高放置着一顆碩大的夜明珠,洞內柔和的白光便是這夜明珠所發出。石洞正中立着一個石像,那石像單膝跪地,高舉雙手,手中托着一把長劍,正是天陵劍。

石像周圍,分立着十二個雕像,男女不一,姿态各異,每個雕像手中,都握着一把劍,劍鋒高低不同,卻一致朝外,這便是朔方劍陣了。

長書血氣翻湧,緩緩上前。霎時之間,青鋒谷往事,竟一幕一幕紛然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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