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從平康坊薛大娘那裏拿到李老道那次無意中留下的一個小破葫蘆,裴景行不方便帶蘇衍去內衙,幹脆把人帶到國師府上。
高澤楷忙了一個晚上,這會兒還在折騰那個“半臉鬼”,聽說裴景行和蘇衍來了,擺擺手,顯然是沒力氣出去罵裴景行不要臉,只是交代道童對裴景行的要求有求必應即可。
蘇衍在桌子上攤開一張西京地圖,又要來筆墨,外加一盆水。
“這樣就夠了?”裴景行看着蘇衍搗鼓這一切,不知道光憑這些東西怎麽才能找到李老道。
“如果沒有離開西京,就夠了。”蘇衍一面回答,一面提筆沾墨,随後在水面下憑空畫下一只蝴蝶。
說來也奇怪,水本是天下至柔之物,可蘇衍下筆時,那水竟是穩穩當當的,除了筆尖撥開的細碎波紋以外,沒有一絲波瀾。
不多時,蘇衍筆下一只墨黑的蝴蝶成型了。蝴蝶先振了振右邊的翅膀,激起的一兩點水珠濺在裴景行的腳下,似乎是在提醒他,這蝴蝶是真實存在的。
蝴蝶的兩邊翅膀一前一後破水而出,繞着蘇衍周身轉了一圈,抖落掉身上多餘的水珠,最後停在蘇衍的肩頭。
陽光透過蝴蝶水做成的翅膀,折射出七彩的光芒,将蘇衍脖子上露出來的那一小片皮膚映襯得愈發白淨。
蘇衍如法炮制,又在水上畫了三只蝴蝶。這還不算完,他提筆走到桌子前,在地圖上國師府所在的大寧坊的位置上點了四個墨點,這才擱筆。
蘇衍捧起那小破葫蘆,嘴巴裏念念有詞,原本停在他肩上、手臂上的蝴蝶都聚到了他手中的葫蘆上,翅膀輕振了幾下,便先後從打開的窗戶上飛出去了。
裴景行抱着槍,看蘇衍做完這一切,突然對自己招手:“過來”
或許是四年前西域的經歷,讓裴景行對于這些神鬼之事多了一份抵觸的心理,他見地圖上那四個黑點開始移動起來,心頭一跳:“這是那四只蝴蝶?”
“對,”蘇衍注視着地圖,解釋道,“這四只蝴蝶會一路尋找李老道的味道,如果他近期還在西京,那蝴蝶一定會找到他。”
裴景行此時已經忘了心中那些糟糕的回憶,走到桌子前,站在蘇衍對面,與蘇衍一塊觀察着地圖上四個墨點的動向。
等待的過程漫長而痛苦,小道童已經是第五次替他們二人替換冷掉的茶水,而地圖上的四個墨點還在移動。
蘇衍滿臉都是汗水,下巴尖上還聚了一滴汗珠,要掉不掉,甚至連衣襟都濕透了。裴景行餘光瞥見,把自己随身帶着的一塊汗巾遞過去:“擦擦汗,幹淨的。”
蘇衍沒有動靜,倒是一旁的小道童用帶着奶味的話語解釋道:“裴街使,這位道長用全身精力支撐這個法術已經快三個時辰了,現在不能分神。”
裴景行一愣,瞧了眼蘇衍,再看看小道童的身形,最終還是自己移步到蘇衍身邊,替他把臉上的汗水擦幹淨。
裴景行目光下移,看到蘇衍白淨脖子上的汗珠,剛想替他順道一塊擦了,可不止怎麽的,還是收手了。
罷了,貿貿然去碰他脖子,萬一吓到人家,這法術豈不是功虧一篑?
裴景行這麽想着,将汗巾收好——總不好讓人家小道童替自己洗汗巾——幹脆就站在蘇衍身邊。
就在小道童把小手伸向第三個糍粑馍馍的時候,地圖上有三個墨點由濃轉淡,最後消失在了地圖上。
“怎麽回事?”裴景行聽見身邊的蘇衍松了口氣,連忙問道。
蘇衍指着地圖上僅剩的一個墨點,氣喘籲籲地道:“找到了,就在這!”
“德寧坊?”裴景行看清墨點的所在,“西邊?走!”
蘇衍将地圖一收,跟了出去。
守在門口正美滋滋吃糍粑馍馍的小道童見裴景行與蘇衍二人一前一後,腳下生風一樣快步走了出來,一驚吃下,一口馍馍險些吞進氣管裏,一邊咳嗽,一邊追了上去:“裴街使,你們要去哪?”
“替我和你師伯說一聲,我們去德寧坊,李老道就在那。”
裴景行的腳程自然是小道童及不上的,他扔下這句話,就消失在了拐角處。
身後的蘇衍發現小道童的窘境,空出右手來在小道童後背上重重一拍,那一口搗蛋的麻糍粑粑就被吐了出來。
“多謝道長。”小道童朝着蘇衍的背影道謝,撿起地上髒了的麻糍粑粑,邁開自己的小短腿,一溜煙跑去找高澤楷了。
德寧坊在西京的西南角,因為地勢偏僻,所以住在這的人并不多,平日也鮮少有人會踏足此地。
德寧坊的武侯鋪也是最小的,常年只有一個人,甚至當裴景行和蘇衍騎着馬闖進德寧坊的時候,武侯鋪裏的武侯還在呼呼大睡。
見來者是金吾衛左右街使,武侯低着頭,甚至不敢擦去嘴角的口水,就怕自己随意的一舉一動就引來裴景行的一頓責罵。
裴景行讓蘇衍展開地圖,指着地圖上一動不動的墨點,問道:“你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
武侯急于将功贖罪,擦了擦眼睛,仔細辨認了一會兒,回答道:“裴街使,這應該是德寧坊裏一處廢棄的宅子。”
“廢棄的?多久沒人住了?”
“我來這當值的時候就已經廢棄了,德寧坊地勢偏僻,這裏頭水井都沒幾個,除非是實在沒錢的,否則誰願意來這破地方。”
裴景行冷聲道:“還有逃犯愛來這。反正這裏的武侯都是只知道吃和睡的懶蛋,躲在這裏豈不是正好?”
武侯噤聲,不敢去觸這頭發怒的豹子的黴頭。
“你在這守着,”裴景行這會兒懶得和這偷懶的武侯計較,“若是三刻鐘後我還未出來,帶着這個去國師府找國師的大弟子高澤楷,記住了?”
武侯接過裴景行抛來的一塊令牌,心中一凜,忙點頭道:“記住了,記住了。”
裴景行收了地圖,招呼蘇衍:“咱們走。”
為了避免打草驚蛇,裴景行與蘇衍将馬留在武侯鋪裏,兩人步行到地圖上墨點顯示的老宅子前。
正如那武侯所說,這宅子許久不曾住過人了,光是門口的野草就有成年人的膝蓋那麽高。牌匾只剩下了一半,斜挂在大門上方,要掉不掉的樣子。宅子的大門大開着,門上的漆大多已經剝落,露出裏面發黑的木料來。
蘇衍伸手将蝴蝶招來,食指逗弄了幾下蝴蝶的翅膀,他對裴景行說道:“裏頭有人布下了咒術,一旦有人進去,就會被人發現。”
說着,蘇衍放開蝴蝶,掏出一張黃色的符紙,又拿出一支灌了朱砂的筆。他用舌尖舔了舔毫尖,在符紙上行雲流水寫下一串叫人看不懂的雲篆,遞給裴景行:“帶上這個,可以暫時隐去身形和氣味。”
裴景行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接過。
說來也奇怪,一接過這張符紙,裴景行就覺得自己眼前好似蒙上了一層薄紗,看什麽都帶着些朦胧感,很不習慣。
蘇衍一開始還沒注意,當發現裴景行險些被大門的門檻絆倒,這才反應過來:“你看不清?”
“不習慣,”裴景行嘴硬,“等會就好了。”
蘇衍嘴唇動了動,沒說話,伸出手抓住裴景行的胳膊:“那我先拉着你走吧,等你習慣了再放開。”
“……”什麽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裴景行這下算是親身經歷了一回。
這是一個兩進的宅子,裏頭的雜草原本門口的更高更茂盛,大有要将整個院子淹沒的勢頭。
“奇怪,”蘇衍一邊拉着裴景行,帶着他繞過院子裏會觸發咒術的地方,一邊小心翼翼地觀察周圍,“這裏怎麽這麽安靜。”
裴景行也發現這一點了。
的确,這宅子裏實在是太安靜了。
一般來說,被廢棄的宅子往往會成為一些弱小動物的樂園,像老鼠、野貓、野狗都是常見的住客,更不用說随處可見的甲蟲、飛鳥了。
裴景行觀察了一圈周圍,已經習慣眼睛蒙着薄紗視物,他拍了拍蘇衍的手背,示意對方放開自己,又小聲說:“先找人,小心點。”
兩進的院子說大不大,但說小也不小,對于裴、蘇而說而言,要在這樣一個廢棄的宅子裏找一個躲起來的李老道,着實要花上不少功夫,更不用說兩人還要分神去當心這院子裏的種種機關。
蘇衍找了一會兒,突然停下來,指着前面一個房間說道:“那裏面的咒術特別強烈,他應該是躲在那裏了。”
裴景行伸手将蘇衍護到身後:“跟在我後面。”
蘇衍幾度欲言又止,後來還是裴景行看他一副委屈的模樣,停下腳步,有些不耐煩地問:“怎麽了?”
蘇衍指了指那虛掩着的門,說道:“我覺得,這件事我比較行。”
裴景行這才反應過來——蘇衍雖然比自己小,但說到底是個天師,這件事,的确是他比較在行。
兩個人互換了位置,這回是蘇衍在前,裴景行緊跟在後面,手緊緊握着槍,随時準備上前替蘇衍擋下敵人的攻擊。
蘇衍撿起一塊較大的石頭,從自己頭上拔下一根頭發,将頭發綁在石頭上,然後把石頭往那門裏一扔。只聽見裏面傳來一陣乒乒乓乓的響聲,扔進去的石頭顯然是被裏面不知道是什麽的東西給弄粉碎了。
一瞬間的寂靜之後,突然從屋裏竄出一個身影!
那人發出一聲尖銳的叫聲,揮出自己手中的刀,直撲蘇衍!
裴景行瞳孔一縮,左手抓住蘇衍的肩頭,把人拉到自己身後,右手持槍,欺身上前,直刺對方!
那人竟然視裴景行如無物,并不閃躲,繼續揮着刀朝着兩人撲來!
龍首虎牙槍刺入敵人身體的一瞬間,裴景行只覺得槍頭傳來的感覺不對。他剛想擡頭去看,這時候身後的蘇衍卻拉着他往右邊一退,幾支明顯箭頭淬毒的短箭就在裴景行眼前飛過。
裴景行想要把槍拔出,先把這不人不鬼的東西的頭削下來,卻發現自己的長槍卡在這個東西的身體裏面,根本拔不出來。
“是傀儡!”蘇衍拔出長劍,“傀儡身體裏有很多機關,你抓着槍別動。”
說話間,蘇衍已經奔至傀儡身後,只見他手腕翻飛,長劍在傀儡身體數個位置狠狠地戳了幾下。那傀儡身體裏發出幾聲刺耳的摩擦聲,頭顱和四肢先後脫離身體,掉在地上,再也不動了。
裴景行抽出龍首虎牙槍,有些懊惱:“中計了。”
蘇衍耳朵一動:“在後面!”
兩人穿過一間滿是灰塵的屋子,奔至宅子後面,果不其然,看見一個灰色背影正撒開腿往後門跑去。
見到有人追來,那灰色背影轉頭看來,不是李老道又是誰?
“哪裏跑!”裴景行大喝一聲,手中的龍首虎牙槍應聲而出,直直刺向李老道的後背!
李老道“哎呦”一聲,似乎是被腳下的石子給滑倒了,就在裴景行的槍頭險些要刺到他的時候,往旁邊一倒。
裴景行一招未中,長槍半路轉了方向,槍頭頂着李老道的喉嚨,只消再進半寸,李老道的喉嚨就會被刺出一個洞來。
李老道摔倒的時候,他懷裏抱着的黃狗跳了下來,這時候守在李老道的身邊,不敢沖裴景行吠叫,而是朝着後門的方向發出低低的嗚嗚聲。
李老道眯着眼睛瞧了半天,突然笑了起來:“原來是裴街使,我還以為是誰呢?裴街使見諒,我人老了,一到晚上,眼睛就看不太清楚了。”
天黑?
裴景行和蘇衍面面相觑,他們這才發現,似乎就在他們穿過屋子來到後院的時候,天一下子就黑了。
難道他們已經在這裏呆了整整一個下午麽?
“裴街使,将犯人交給我吧。”
沈從簡的聲音從後門外頭傳來。
黃狗還在嗚咽,李老道卻在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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