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有哭聲傳來。

蘇衍睜開眼,發現自己赤腳站在湖邊,冰涼的湖水堪堪漫過他腳踝,過于刺涼。他環視一圈四周,發現所見之處皆是白茫茫一片,濃霧籠罩着他,根本瞧不見一尺以外的地方。

看來這是那個湖底女屍的地盤了。

蘇衍在心中嘆了口氣,招惹上這麽不講道理偏偏又有資本橫行霸道的晉王,自己真是惹不起還躲不了了。

眼下沒有別的辦法,蘇衍只好循着哭聲走過去。

只見一個紅發女子背對着蘇衍,無力地靠在湖邊一塊石頭上,捂着臉低聲哭泣,兩肩随之一聳一聳。

蘇衍也不主動開口,反而低頭去看水中的雙腳,時不時動動腳趾,好似在逗弄水中并不存在的游魚。

女鬼:“……”

“這位公子,”一人一鬼比耐心,最後還是蘇衍勝出,女鬼擦擦眼淚,轉過頭來,一雙美目中滿是憂愁,“還請公子幫我一個忙。”

蘇衍見這女子紅發碧眼,深眼眶,高鼻梁,顯然是胡人的長相。

在武帝和景帝這對父子執政期間,先後派兵不下十餘次,徹底将周朝西北的蠻族隐患消滅。西北不少小國因為國小民弱,深受蠻族侵擾之憂,因為這個原因,他們震懾于周朝的武力,主動歸順周朝。

周朝對友好外族的态度很是包容,而像西京這種龐大的都城,裏頭各族混居十分常見,在經過幾十年的民族融合之後,西北地區不少人都有胡人的血統。譬如裴景行,他的外祖母就是一個西域部落族長的小女兒,或許就是這個原因,裴景行的輪廓比一般人要深刻,尤其是那一雙深邃的眼睛,更是繼承了外祖母的特色,是極美的翡翠色。

眼前這個女子,比起白天在西市見到的胡旋舞女,更驚為天人。

可惜了,蘇衍并不是一個憐香惜玉之人,他看着女鬼,搖頭道:“我幫不了。”

“……”女鬼不肯放過蘇衍,“公子,夫君生前賜給我一件衣裳,命我時刻穿着,我很喜歡,至今念念不忘。還請公子可憐可憐我,看在我被埋在湖底幾十年的份上,替我找回那件衣裳。”

蘇衍無賴地踢了兩腳湖水,說道:“我才來西京幾個月,根本不知道你是誰,你夫君又是誰,怎麽幫你找衣裳呢?”

女鬼咬住下唇,內心掙紮,許久才嘆了口氣,說道:“我夫君的名諱不方便告知公子,至于我自己的,夫君賜名仙奴,公子便從這名字下手吧。”

蘇衍哭笑不得:“等等,我還沒有答應你吧?”

女鬼擡手捂住嘴巴,沖着蘇衍眨眨眼,笑道:“公子,這可就由不得你了。”

蘇衍臉色一變:“你這是什麽意思?”

女鬼擡起右手,指着蘇衍的左臂道:“公子請看。”

蘇衍拉起左邊袖子,發現自己左臂靠近手腕處莫名多了一條紅線。

女鬼一邊眨眼睛,一邊說道:“公子,我給你十五天的時間,若是十五天內你找不到奴家的衣裳,這紅線便會爬進你的心裏,化成小蛇,把你的心一口一口給吃了。”

蘇衍勃然大怒:“笑話!你這孤魂野鬼,竟然敢算計我?”

女鬼渾不在意,就在蘇衍一拳打下的一瞬間,突然轉移到蘇衍身後:“公子,這裏是我的天下,別說是你,哪怕是鬼帝,也沒法贏過我。”

蘇衍一擊落空,氣消了小半,回複先前的冷靜,沉聲問道:“你到底為何一定要我去找那件衣裳?”

女鬼搖頭道:“公子誤會了,并不一定要是你,只是你恰好走進我的夢裏。我見公子身手不凡,眼神銳利,定然是一個可靠的人。仙奴別無他法,只好出此下策,還請公子見諒。”

晉王!

蘇衍在心中吼出這兩個字,恨不得現在出去把晉王一頓狠揍。

只是現在事情緊急,這女鬼不知道在自己身上下了什麽咒,蘇衍悄悄念了默咒,那紅線突然就長了一寸。

這女鬼和那紅線有着一種先天的感應,蘇衍一動作,她便感覺到了:“原來公子也是一名道士,是我失敬了。小道長,你不用再試了,這咒術是萬道長教我的,除非是萬道長本人,否則即便是我,在小道長你沒有達成仙奴的願望之前,這道咒是絕對不會消失的。”

萬道士!

蘇衍聽了這名字,也顧不得去和這紅線較勁,問道:“那萬道士是你什麽人?”

“他是夫君的一個門客,本事很大,深受夫君器重。”女鬼答完之後,又問蘇衍,“小道長可是見過萬道長?”

“沒有,只是聽說過而已。”這女鬼是敵非友,蘇衍當然不會告訴她自己與萬道士的過節,“你那件衣裳是什麽樣子的,之前放在哪裏?”

女鬼見蘇衍松口,大喜過望,忙回答說:“那件衣裳是大紅色的,背上有金線繡的一只鳳凰,裙擺下方還有一百只鳥,是百鳥朝鳳的圖案。衣裳前面的開襟上繡着數朵牡丹,栩栩如生。那件衣裳舉世無雙,小道長只要一見到那衣裳,就能認出來了。小道長你這是答應了麽?”

蘇衍一點也不客氣:“你仗着此處是你的地盤,自作主張在我身上下咒,我能不答應麽?”

女鬼一驚,複而又怯生生地瞧着蘇衍:“小道長這是在怪仙奴麽?”

她這泫然欲泣的模樣,換做旁人,早就心軟了,莫說是找件衣裳,哪怕是要摘天上的星星都會答應。可惜,她碰上的是蘇衍。

先不說蘇衍情窦未開,于男女一事一竅不通。他在山中住了十幾年,見過的狐女、蚌精等等絕色不在少數,仙奴雖然有一股異域風情,容貌萬中無一,但比起狐女,還是差遠了。

十歲出頭的蘇衍就能不顧狐女假意哭泣的模樣,用符箓定了狐女的身體,再在狐女臉上畫王八,事後被狐女追着滿山頭爬,還死不悔改,就可以看出這人不是什麽憐香惜玉之人。

“不怪你,那怪我麽?”蘇衍幹脆一屁股坐在石頭上,問仙奴,“你是怎麽死的,還記得麽?”

仙奴蹙眉回憶:“我記得,夫君被他父親叫去,就再也沒回來了。過了幾天,就有人把我們的家圍住,還要進來抓我們。我擔心他們會弄壞我的衣裳,就跑回屋子裏,想把衣服藏起來,結果那衣服不見了!”仙奴突然拔高聲音,臉色變得十分猙獰,不停地重複着,“對,衣服不見了,衣服不見了,衣服不見了!”

“仙奴!”蘇衍一聲大吼,将仙奴從回憶中拉出來,“你已經死了。”

“是啊,我已經死了。”仙奴說着,流下兩行血淚,“夫君,夫君,仙奴對不起你,仙奴沒有保管好你送給我的衣裳。夫君,夫君!”

蘇衍看不慣這要死要活的樣子,皺着眉問道:“你還有什麽想起來的?”

“沒有了。”仙奴哭泣着搖頭,“我在這裏呆了太久,要不是前些日子西京地脈有了變化,我根本掙脫不出來。小道長,仙奴求求您,替我找回那件衣裳吧。”

這對蘇衍而言,根本沒有第二個選擇,他無奈道:“好,我答應你。”

等蘇衍醒來,已經是第二天了。

還沒等他好好梳理一下夢中的經歷,西京第一螃蟹晉王就帶着侍衛浩浩蕩蕩地進來了。

其中一個侍衛二話不說,走到蘇衍身邊,将蘇衍左手的袖子往上一擄,露出左臂上一小截紅線來。

晉王見了,哈哈大笑起來:“蘇道長,看來這重托非你莫屬了。”

要是可以,蘇衍真想翻個白眼,只是他餓了一個下午加一個晚上,實在是沒有力氣了。

晉王笑夠了,這才命侍衛解綁,又說道:“蘇道長,如今咱們是一條船上的了,找衣裳這件事就交給蘇道長你了。事成之後,必有重賞。”

聽晉王的意思,似乎是要撒手不管。

蘇衍不免有些疑惑——晉王前兩天還急沖沖托裴懷玉請他過來,為王妃找仙奴要的那件衣裳,如今好不容易把自己拉上賊船,怎麽就萬事大吉,看他意思是打算什麽都不管了呢?

莫非是晉王過于相信自己,覺得憑他蘇衍一己之力便能找到一件壓根沒見過的衣裳?

晉王把蘇衍的沉默當做是隐忍不發的怒火,敷衍了事地畫了張大餅給蘇衍:“蘇道長放心,只要能找到那件衣裳,救我王妃,我便上書陛下,替你求些賞賜也不是不可以的。到時候蘇道長即便比不過國師,那也是周朝僅次于國師的第二號人物了。”

此時,已有侍衛将蘇衍随身攜帶的桃木劍和幾張符紙拿了過來——自從來到西京之後,原本一路上用來防身的長劍便被蘇衍閑置起來,平常日子都是桃木劍傍身。

蘇衍将符紙收好,再把桃木劍背在身後,緊接着,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他就被晉王命人給請出了晉王府。

蘇衍:“……”

有求于他還不給頓好吃的,這晉王也是夠可以的。

蘇衍饑腸辘辘,而晉王的晉王府在崇慶坊,周圍都是一樣的高門大戶,連個早點鋪子都沒有。不過也不是完全沒有去處,裴景行家就在距離崇慶坊不遠的安康坊裏。

想起前兩天在裴景行府上吃到的清炖鲫魚,蘇衍覺得自己口水都要流下來了。他把袖子拉下,确認左臂上的紅線沒有露出來,便幹脆再去當一次不速之客。

蘇衍這次去得早,福伯聽說他來了,放下手中的賬本就迎了出來。

“蘇道長,您來了。”福伯笑得一臉皺紋都和開了花似的,“您來得不湊巧,少爺還在睡呢,要不先去花廳坐會?蘇道長可用飯了不曾?廚房裏還有今天剛蒸好的肉饅頭和青菜豆腐饅頭,蘇道長要用些麽?”

蘇衍心中的小人一聽肉饅頭三個字,就在心中不停叫嚣“要要要!”,好在蘇衍還沒有餓到見了吃的就撲的地步,端着樣子問道:“裴街使還是中午起來麽?”

“是啊,”福伯嘆了口氣,“少爺三年多前從西域回來就是這樣了,晚上巡邏,上午回來睡一覺,下午去內衙辦公。至于原因,誰問也不肯說。”

說到這,福伯突然眼前一亮,往蘇衍那邊湊了湊,小聲問道:“蘇道長,您瞧着我家少爺,是不是被什麽妖啊鬼啊給施法迷住了?”

蘇衍搖頭:“裴街使一身天罡正氣,一般的邪氣根本不敢近身。”

“哎呦!”福伯費力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肚子跟着抖了三抖,“那這麽說,是不一般的邪氣了?”

蘇衍哭笑不得,忙搖頭道:“福伯你放心,我看裴街使身上并沒有什麽邪氣,家中也沒有邪祟作亂,很幹淨。”

“可是我實在是放心不下啊。”福伯還是不放心,他瞧瞧蘇衍,又回憶着這三年來裴景行異于常人的作息,最終還是狠下心腸,說道,“蘇道長,要不趁着少爺還在睡,您去給少爺瞧瞧?”

如果裴景行醒着,福伯這個請求是萬萬不敢說出口的。雖然這幾個月裴景行的态度有所好轉,但三年多來他對道士和尚的态度十分厭惡,對于鬼怪之說更是嗤之以鼻,要不是蘇衍突然出現,福伯還以為自家少爺的這種态度會一直繼續下去,他這顆心也就一直沒放下過。

今天好不容易有了這機會,福伯哪裏肯輕易放過,懇切地說道:“蘇道長,我昨天聽少爺說那什麽豔鬼、‘半臉鬼’您都是手到擒來,要是沒有您,‘半臉鬼’的案子不可能那麽快就了解。就當我這糟老頭子求求您,去替我家少爺瞧瞧。”

福伯的話讓蘇衍起了好奇心——福伯也是,高澤楷也是,兩人話中都提起大約四年前裴景行的一次西域之行。裴景行到底在西域經歷了什麽,才會讓他有這麽大的變化?四年前的裴景行,又是什麽樣子的?

蘇衍說到底也就是一個十六歲的青年,在山中被蘇孚拘束着,好奇的天性得不到釋放。現在他在西京,蘇孚管不到那麽遠,這個念頭一出現在蘇衍腦海當中,就在他心裏生根發芽,揮之不去。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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