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一般來說,家仆是絕對不會在未經主人的允許下,帶客人去主人的卧房。但福伯不是普通的家仆,裴景行父親裴瑾去世後,便是福伯主持裴家,将裴景行的衣食住一手包辦,又監督他的文武功課。
更重要的是,福伯他對于裴景行這三年多來反常的舉動實在是太擔憂了,有一次他不過是問裴景行一句,為何總是夜間巡邏,等日出之後才回府休息,便被裴景行一頓訓斥——這還是裴景行頭一次對他發火。
福伯看着裴景行長大,知道他的脾氣是不可能無緣無故發火,那麽裴景行的反常舉動就只能有一個解釋,而這個解釋直接指向那次太子衛的西域之行。
裴景行厭惡和尚道士,福伯就等裴景行出門後,悄悄請了幾位在西京小有名氣的和尚道士進府,替他瞧瞧,卻沒有瞧出什麽異樣來。
本來福伯已經歇了這心思,可沒想到蘇衍出現了。裴景行每次提到蘇衍,都會說一句蘇衍本事極大,手段高超,與一般的道士不同。裴景行或許只是純粹欣賞蘇衍,沒想到他這一席話竟然讓福伯已經歇了的心思又活起來了。
為了知道自家少爺異常舉動背後的真相,福伯也就顧不得什麽規矩不規矩的了,趁着裴景行剛睡下一個多時辰的機會,帶着蘇衍進了後院,往裴景行的卧房那去。
福伯把手搭在門上,轉頭悄聲和蘇衍說道:“蘇道長,少爺應該正睡着,您就進去替我瞧瞧,看看少爺房裏有沒有邪祟。”
蘇衍沒答話,只是點頭。
福伯輕手輕腳地把門打開一條縫,随着他的動作,屋中傳來一記清脆的鈴铛聲。這鈴铛聲起初只有零星幾個,結果一眨眼就蔓延開來,好像有上百個鈴铛一起發出急促的聲響。
蘇衍耳朵一動,在這一陣震耳欲聾的鈴铛聲裏抓到一個例外。
“走開!”蘇衍一手抓住福伯的肩膀,把人往自己身後一扯,自己則拔出背後的桃木劍,輕輕點在地上:“起!”
地上一塊巨大的青石磚随着劍尖拔地而起,擋在蘇衍兩人面前!
“退!”蘇衍拉着福伯後退數步,壓着福伯的頭往下倒去。
福伯還來不及做出反應,就感覺頭頂一涼,似乎有什麽東西擦着他的頭皮飛過。而那塊擋在他們面前的青石磚,已經四分五裂,落回地上。
福伯戰戰兢兢地往身後望去,一柄熟悉的□□餘力未消,一直刺穿院子裏一株兩人合抱的大樹才停下,槍杆還在上下顫動。
福伯哆哆嗦嗦地起身,在門口伸長脖子,朝着屋裏高喊一聲:“少爺?”
“福伯?”裴景行驚訝的聲音從屋裏傳來,随後怒道,“不是說了我睡覺的時候,任何人都不許靠近我的屋子麽?”
“這……”福伯語塞,面紅耳赤地站在原地,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蘇衍見老人家為難,便開口替他答道:“裴街使,我來替你看看屋中是否有邪祟。”
福伯欲哭無淚,雖然自家少爺誇過蘇衍老實厚道,可他怎麽都料想不到蘇衍竟然能這麽老實!
倒是屋中的裴景行,起先怒火中燒,結果聽到蘇衍的話,一發愣,心中那股怒火就滅了。
蘇衍這個人在裴景行心中的地位特殊,雖然兩個人相識不過幾個月,遠遠比不上裴懷玉、福伯,甚至是高澤楷,可蘇衍身上似乎有一種特殊的魅力,又或者是蘇衍為人處世的态度,讓裴景行下意識地将他當成自己最可信賴之人。
今天蘇衍這一句話,讓裴景行突然覺得自己肩負着的、本已習以為常的負擔着實太沉,想要找個人傾訴一番。
裴景行沉吟片刻,說道:“既然如此,蘇道長請進來吧。”
蘇衍和福伯進屋,才發現門後綁着數根紅繩,上面纏繞着不少銀鈴,只要門稍稍一動,紅繩就會被帶動,紅繩上的銀鈴就會立刻發出聲響。
明明是在自己家裏,為何要如此警惕?
蘇衍心中生出疑惑,又順着紅繩繞過屏風,發現這根紅繩的另一端綁在裴景行床前一個巨大的木格子上。
這木格子由橫豎十九根木頭拼合而成,上面密密麻麻纏繞着不少紅繩,紅繩上還綁着許許多多的鈴铛,粗粗一看,大概有百餘個。
裴景行此時已經起身,穿上外衣,淩亂的長發被他随手綁在腦後。他走到牆邊,伸手扳動牆上的機關,在一陣密密麻麻的鈴聲裏,這個奇怪的木格子緩緩上升,停在屋頂下方。
“蘇道長……”
裴景行剛想開口,蘇衍肚子就發出響亮的咕嚕聲,屋裏三人皆是一愣,凝重的氣氛随之消散了小半。
裴景行看着蘇衍蒼白的小臉,忍笑道:“福伯,讓廚房送些吃食來。”
福伯知道接下去的話自己聽不得,便應聲去了。
等福伯離開後,裴景行長出一口氣,問道:“蘇道長,你看我屋中可有邪祟?”
蘇衍既不念咒,也不做法,只是擡手捂住自己的右眼,僅用那墨黑色的左眼來觀察這間屋子。
當蘇衍的目光落到屋中一處角落,他嘴角一抽:“那裏有樣東西。”
“果然。”裴景行神色凝重,抽出床邊的橫刀,便要往蘇衍指着的方向走過去。
“別去!”蘇衍拉住他,随後從懷中掏出一張符紙,結果還沒等他有什麽動作,那個滿頭都是蛇的怪物便逃了出去。
裴景行見蘇衍收回符紙,心中有些遺憾,問道:“逃了麽?”
“嗯。”蘇衍有些挫敗,放下手問道,“你布置這些就是為了防它麽?”
“沒錯。”見蘇衍發現了,裴景行便不再隐瞞,拉着蘇衍坐下,回答道,“這怪物自打我從西域回來之後,就一直跟着我。起先我并不知道,它出現在我的夢裏,我只當是自己做惡夢了。結果有一次我照鏡子,在鏡子裏發現了它,才知道這怪物一直跟着我。你知道這是什麽麽?”
“我從未見過,也從未聽過有這種怪物。”蘇衍搖頭道,“或許我師父知道。”
“你師父麽?”裴景行想起蘇衍與國師的對話,皺起眉頭說道,“我曾經去見過國師,他只說這一切都是我死裏逃生後産生的幻覺。”
蘇衍一聽急了,指着角落說道:“怎麽可能,那怪物剛才分明就在這裏!”
裴景行眼神一下子就暗了。
國師在西京威望頗重,當初他從西域歸來後,皇帝下了封口令,太子深居宮中鮮少露面,其他幾個幸存的同僚各有各的去處,裴景行再也沒有與他們聯系過。他整晚整夜地在夢中被怪物糾纏,被折磨得猶如驚弓之鳥,萬般無奈之下尋求國師幫助,國師卻說這一切都是他在西域的經歷産生的幻覺。
就因為這件事,裴景行對那些道士和尚都失去了信任。
蘇衍不會在這種事情上撒謊,自己也的确是在鏡子裏看見了那個怪物,可國師為何要欺騙他呢?
聯想起在“半臉鬼”一案中,國師和高澤楷兩人的小動作,裴景行敏銳地感覺到,當年西域一行表面上看是給太子增加砝碼,或許當中另有玄機。
蘇衍見裴景行突然沉默,以為他被吓傻了,安慰道:“這個怪物跟了你三年,只在你夢中出現,現實中并沒有傷害你。要麽是這怪物本領不高,只能靠着入夢來折磨你。要麽……”
蘇衍說到這,突然停下來,似乎自己也不相信這個推斷。
裴景行心頭一顫:“要麽什麽?”
“要麽,”蘇衍咬了咬唇,還是說出一個匪夷所思的推斷來,“這怪物的本意并不是傷害你,而是另有目的。”
“另有目的?”裴景行重複了幾遍蘇衍的最後一句話,突然起身,走到一旁的書架前,找出一幅卷起來的卷軸。
他把卷軸放在桌上鋪開,蘇衍湊過去一看,是一張地圖。
“這是當初我們出征西域時的地圖,你看這裏,”裴景行指着地圖上的一座城池,解釋道,“這裏是西京,我們從西京出發,取道樂南,然後一路向西行進,最後在這裏遇上西北流寇。結果就在兩路人馬厮殺的時候,天突然黑了,狂風大作,吹起的沙子滿天都是,根本分不清眼前的人是敵是友。我們在風沙裏迷失了方向,誤打誤撞進了一處古城。如果知道這古城屬于西域哪一個古國,或許就能知道這怪物是怎麽來的,目的又是什麽了。”
蘇衍問他:“這古城在地圖上哪裏?”
提起這,裴景行眼中多了三分迷茫:“我也不知道,進了古城之後,我便與其他人失去了聯系,後來因為缺少食物和水而昏迷。等我醒來,發現我已經在我師父張斐然駐紮的軍營裏,至于那古城,沒有人見過,也沒有人聽說過。”
蘇衍對這地圖就更加沒轍了:“我回去給你做一個護身符,你随身帶着,起碼能讓這怪物不近你的身,也沒法進你的夢裏。”
“不……”裴景行習慣性想要拒絕,可一個字才說出口,對上蘇衍投過來的視線,讓他不由自主把剩下的拒絕話語吞了下去,“好,多謝了。”
蘇衍笑了笑,又指着地圖說道:“等我過段時間空下來,再和你一起想辦法。”
“過段時間?”裴景行知道蘇衍不是客套的人,他說了過段時間,就一定會過段時間幫自己找出這怪物的出處,“最近有什麽事要忙麽?”
蘇衍點頭道:“有件事想要問你,晉王府以前是誰的府邸?”
“晉王府?”裴景行更加疑惑,“你好端端地問這個做什麽?”
裴景行不笨,現在他從先前的虛驚中冷靜下來,頭腦中的幾塊碎片拼湊在一塊,就發現眼前的蘇衍有些不對勁——福伯不可能主動去請蘇衍,而大清早的,蘇衍怎麽可能這時候沒事來他的家?
“晉王又去找你了?”裴景行再開口,話中已經添了三四分的怒意。
蘇衍見此事已經被裴景行發現,也就不再遮掩,點頭道:“昨天下午出了西市,就被人打暈了,結果醒來才知道是晉王派人捉的我。”
“昨天下午?”裴景行緊張地把蘇衍上下打量一番,“你受傷了麽?”
蘇衍略一遲疑,搖頭道:“沒有。”
他的遲疑雖然只是一瞬,卻被裴景行捕捉到了,話中的怒氣也随之成了八分:“到底怎麽回事?”
蘇衍無奈,只好撸起袖子,給裴景行看他胳膊上那一條紅線:“昨天他把我綁着,到了晚上,我就進了湖底女鬼的幻境裏。那個女鬼在我身上下了一道咒,如果我十五天之內不能替她找回她的衣裳,這根紅線就會變成一條蛇,鑽進我的心裏,把我的心啃噬幹淨。”
裴景行忙問道:“不能解開麽?”
“那個女鬼,哦,她自稱仙奴,仙奴說這個咒術是萬道士教給她的,我試着解過,結果這根紅線長了一寸。”蘇衍将袖子放下,說道,“那個仙奴不肯說出她夫君的名字,所以我才來找你,想知道那地方在晉王之前是誰住着的。”
“自我記事開始就是晉王府,”裴景行皺眉道,“萬道士下的咒,國師或許……”
話一出口,裴景行就遲疑了——上次他懇求國師救蘇衍,卻遭到後者的拒絕,要不是蘇衍體質特殊,恢複力強,恐怕早就死了。而且國師與蘇衍的師父有舊仇,一個仇人的徒弟,國師會出手相救麽?
“不必了,”蘇衍想也不想,一口拒絕,“他是我師父的仇人,我才不要欠他的情。還有十五天的時間,足夠了。”
裴景行想也不想,開口道:“我幫你。”
對上蘇衍疑惑的目光,裴景行又重複了一遍:“我幫你,就從晉王府開始調查!”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花語姑娘的地雷X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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