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幾日的風雪後,皖城終于見了晴,下午時刻的日光斜斜地落入教室裏,映在綠色的黑板上,傅聞聲一半身子沐浴在陽光裏,手裏拿着粉筆,在黑板上寫下了自己名字。
他的字從小就練起,寫的粉筆字也不差,寫的是瘦金體,筆跡瘦勁,有幾分的潇灑,轉折處又可以見到明顯的藏鋒。
傅聞聲轉過身,朝講臺下烏泱泱的人頭笑了笑,“我叫傅聞聲,因為你們劉老師懷孕了,所以由我暫時接替負責你們這學期的的病理生理學。我畢業于巴黎第五大學,你們可以叫我傅老師,或者喊我名字也行。”
“喊你名字多不好意思啊,叫傅教授更好聽。”他話音剛落,底下立馬有學生起哄着接話。
大部分女生附和,“是啊,傅教授好聽!”“傅這個姓好蘇!!”“傅教授好!傅教授有沒有女朋友了?”
底下鬧哄哄地肆無忌憚地開他玩笑,他也只是笑,耐心地給學生一一回答問題,“随你們叫,開心就好。傅這個姓......”
他頓了頓,作思考狀,然後若有其事地點了點頭,“嗯,是挺蘇的。”
底下女生驚呼。
“那傅教授有沒有女朋友?!”
“沒有女朋友,還單身。”他否認,垂眸翻開書,忽略了學生的一驚一乍,腦海裏忽然浮現了陸餘之的模樣。
酒吧裏的陸餘之,五顏六色的光落在臉上,桃花眼微微挑起,眼眸裏是說不清楚的情愫,似勾似引。
像一只狐貍,傅聞聲被勾了魂,從此不知歸處。
校園生活和社會最大的不同,大概是尚未被生活荼毒的學校裏總是洋溢着青春,每個人來來往往都有着擁抱生活的力氣和熱情,希望,在這小小的學府裏茁壯成長。
傅聞聲看着學生打打鬧鬧地走過自己身邊,一瞬間覺得自己好像也跟着年輕了幾歲,腳步也跟着輕快了些許。
學校的百年老樹已經在冬日裏褪去了繁盛的葉子,底下幾天堆積起來的雪堆在暖日裏緩緩地融化,和泥土混在一起,滲進了土壤之中。
那底下,此刻趴着一只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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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聞聲對小貓小狗是不感興趣的,但周圍逗貓的女生挺多,擋住傅聞聲走回車庫的小路。他不好跟女孩子擠,便在一邊等着,也樂于看女孩子逗貓。
貓是通體黑色的,一雙眼睛透着綠光,渾然剔透,像是琥珀。它原本被夕陽照得正是暖和,忽然被女孩子撓着下巴抱到空中,忍不住地抵着牙尖哼哼地叫了起來。
呦,傅聞聲笑,還挺有脾氣。
“聞聲哥!”
身後忽然傳來了女孩子叫自己的聲音,傅聞聲轉頭去看,是周舟,而他幾乎又在下一刻驚喜地望向周舟的身後,她後邊跟着陸餘之。
陸餘之今天穿着米白色過膝的大衣,雙手懶洋洋地插在兜裏不肯拿出來吹風,眼睛因為些許的不舒服而微微眯着,在聽到周舟喊傅聞聲聲音的時候才有些愕然地睜大。
周舟幾乎是蹦到了傅聞聲身邊,難掩開心,“聞聲哥,沒想到在這裏見到你。”
“我也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你們,”傅聞聲略有深意地望着陸餘之随着周舟走到自己面前,才将視線落到周舟身上,“你們怎麽在這?”
“今天是跟着杜老師過來看要畢業的小師弟和小師妹裏頭有沒有什麽好苗子的。”
皖城大學是皖城最好的大學,不僅僅是學術性的學院辦得好,連一些藝術性的學院也不錯,就比如舞蹈系。皖城劇團每年都會到舞蹈系的應屆畢業生裏選拔一些後起之秀來進劇團培養,周舟就是從皖城大學的舞蹈系走出去的。
“杜老師和自己老朋友去吃飯了,我和師兄不想打擾他們的約,就打算自己先回去了,”周舟說,“沒想到在這碰到你了。”
她對傅聞聲印象很好,不僅僅是因為自己男朋友齊宋整天誇人的原因,也是因為相處的時候傅聞聲總是能給人以尊重和舒适。
這樣的人,誰會不喜歡呢?
傅聞聲“哦”了一聲,望了一眼自始至終沒說話的陸餘之,他好像怕冷,縮着下巴躲在自己的圍巾下,察覺到自己在看他的時候才會微微擡眸,卷起細長的睫毛來瞧人。
“我請你們吃飯啊。”傅聞聲盯着那雙好看的桃花眼說。
“好啊!”
“不用了。”
陸餘之和周舟幾乎同時開口,一個開心地答應,另外一個毫不客氣地就拒絕了。
周舟看着陸餘之,“為什麽不用,師兄你剛才不是說餓了嗎?”
被當面戳穿的陸餘之臉色絲毫不變,甚至還理直氣壯,“現在不餓了。”
傅聞聲忽然接過話,“你不是怕和我相處吧?”
陸餘之和周舟齊齊地看向傅聞聲,他站在夕陽裏,背對着光,暖黃的落日暈在他的發絲上,像是鍍了一層絨光。
陸餘之分明從他那雙眼底看出了一絲的輕佻,忍不住應下話,“哦?那走吧。”
周舟沒注意到他們倆之間的眼神交流,只因陸餘之的答應而覺得激動。
去的還是塵緣春,皖城大街小巷這幾年的變化很大,傅聞聲繞了許久的路才到了地方,那會兒正好是塵緣春生意最紅火的時候,還好傅聞聲提前跟老板打了聲招呼,留了個位置下來。
老板今天恰巧在,前幾天聽說傅聞聲回來了,就想見見人,今天聽說人要來,便親自過來招呼他們。
“聽說你回來了,把我高興地......”老板身子骨還健朗,說話間先替傅聞聲和陸餘之他們倒了茶,“先嘗嘗,新品。”
傅聞聲笑着接過茶,“應該是我去見你的,怎麽還讓你過來等我了。”
“嗐,沒關系的,趁我還能走得動,得多來見見你們小年輕。”
周舟好奇地看着他們說話,中間插着嘴問了一句,“你們原來就認識呀?”
“那是,”老板笑着指了指傅聞聲,“這小子小時候可聰明了,懂得多,我就喜歡和他聊一些有的沒的,他要是逃學了也基本上都是在我這。”
“聞聲哥,你怎麽還逃學?!”周舟驚訝。
傅聞聲若無其事地喝了口茶,“小時候不懂事。”
低垂着眼,餘光卻落在了身邊的陸餘之,他坐在這裏,卻好像游離在他們之外,說不上話,也不想搭話,只是有一口沒一口地喝着自己的茶,目光總是落在其他地方,等到他們說到盡興的時候才會将回神地看着他們。
傅聞聲微微傾身問他,“茶好喝嗎?怎麽不說話?”
那裏周舟和老板正對他小時候的趣事相談甚歡,沒聽到傅聞聲的這句如同耳語的話。
陸餘之瞧他,懶懶地說,“我不感興趣你的事情。”
傅聞聲卻是笑,“那你說說你的事情,我感興趣。”
陸餘之斂着眸一動不動地看他。
傅聞聲一雙手生得好看,手指修長骨節分明的,握杯的時候指節凸出地恰到好處,對愛手的人來說是賞心悅目的。此刻他手肘撐在桌上,舉杯到自己唇邊,卻不喝茶,就着這樣的姿勢等着陸餘之開口,有種輕佻的意思,“嗯?怎麽又不說話了?”
陸餘之輕輕地哼笑了一聲,桃花眼一勾,勾盡了風韻,他傾身,靠近傅聞聲,輕聲道,“你想要聽什麽?”
傅聞聲幾乎是頃刻間臉色一僵,只因為桌底下一只脫了鞋的腳踩上了自己的小腿。
冬天冷,他卻不喜歡穿得太笨重,只穿了一條秋褲,層層布料随着小腿上那只正在慢慢上移的腳褶皺而帶起了渾身的疙瘩,一種刺激的感覺在心底肆意卷席而來。
他握杯的手陡然用力,咬牙切齒地,“陸、餘、之!”
陸餘之一臉無辜,“不是你想聽的嗎?”
他靠得更近,含笑着盯着他,“看來,傅家少爺真的好男色啊。”
傅聞聲掌心發燙,并不甘示弱,“是好陸餘之啊。”
“不會就是想上我吧?”
“也不是沒有上過,放心,傅家少爺不是轉頭就忘記的人。”
青天大白日裏,他們就這樣在衆人眼皮子底下狀似陰陽怪氣地調着情,桌子底下那只腳更是要挪到了傅聞聲的大腿上,被他一把攥住,這人太瘦了,腕骨凸出,他壞心眼地用力地按了一下。
陸餘之吃痛地皺了眉,當即要收腳,傅聞聲卻抓着不放,他笑得有深意,推着陸餘之的褲腳往上,露出了陸餘之一段白皙的腿。
寒冷涼意很快就叫陸餘之打了個激靈,他瞪着傅聞聲。
傅聞聲咬着字,“還你的。”
“嗯?還什麽?”那邊的周舟聽到了,疑惑地看着不知道什麽時候聊了起來的他們兩個人。
桌子底下的腿和手已經紛紛地都收了回去,兩個人一臉淡定地喝着茶,傅聞聲搖頭,“你師兄欠了我一些東西,記得還我。”
陸餘之冷笑一聲,“我記得的。”
周舟聽不明白他們的話,正好菜上來了,打斷了她想再問的話。
菜是傅聞聲點的,大多都是清淡的,只因為周舟開頭說了一句陸餘之口味偏淡。
塵緣春是專門做的南方菜系,其中招牌菜是佛跳牆,原料多,工序繁雜,單是處理其中一道食材就要花好些功夫,最後要将先前煮過的雞、鴨、豬肚等食材放進紹興酒壇中,用荷葉封蓋住壇口,并倒扣壓上一只小碗,置于木炭爐上,用小火煨2小時後啓蓋,速将刺參、蹄筋、魚唇、魚高肚放入壇內,即刻封好壇口,再煨一小時取出。
壇中有紹興名酒與料調合,幾十種食材煨于一壇,互為滲透,各有各味,因為老板是閩南人,做法正宗,吃過這道菜的人幾乎沒人會忘記這味道。①
陸餘之是第一次吃這道菜,軟嫩柔潤的一口下去,叫他眼前一亮,忍不住贊嘆,“好吃。”
傅聞聲替他盛了一碗湯,“那就多吃點。”
眼下是美食當前,陸餘之顧不上和他陰陽怪氣,自然地就接過湯,“謝了。”
喲,看來有吃的說不定就能騙走。
周舟也笑,“怪不得劇院裏的其他師兄都說師兄你只認美食。”
陸餘之沒有否認,“沒人不愛美食。”
他們又聊了不少事情,基本上都是傅聞聲和周舟談,陸餘之只負責吃,一頓晚飯吃得還算開心。
“哦,”周舟忽然想起來問,“聞聲哥,你是在皖城大學裏教書?”
“嗯,給學生上上課。”
“可我聽齊宋說你學醫的,還在國外的醫院當醫生當了好幾年,怎麽回國不也去醫院呢?”
埋頭苦吃的陸餘之也好奇地擡眸看着傅聞聲。
卻見到傅聞聲手一頓,似乎有些失神,不過那是一秒間的事情,下一秒他神色如常,淡淡道,“沒什麽,不想去醫院了而已。”
陸餘之将他眸中頃刻閃過的難過看在眼裏。
周舟沒察覺到,又問,“醫學院的出來的,應該都想上手術臺吧,你卻和別人不一樣,要回去教書。”
“有什麽不一樣,”接過話的是陸餘之,他挑着自己碗中的魚刺,“上手術臺是為了救人,站上講臺可以帶出等多醫生,同樣是以另外一種方法救人,沒有什麽不同。”
傅聞聲訝然地看向他,四目相對,陸餘之挑了下眉,似乎在說不必謝。
傅聞聲眸中有了笑意,給陸餘之又夾了一筷子的魚肉。
他是驚訝陸餘之能知道他并不想提這件事,周舟說得沒錯,醫學生沒人不想站上手術臺救人,他也如此。當年從學校出來走進醫院的時候,他以救民為己任,可不曾想後來落了空,成了與之相反的人,那時候他就知道自己應該再也站不上手術臺了。
可陸餘之也沒說錯,當一名醫學教授也同樣可以以教出等多醫學生,給醫學界帶來更多苗子來救人,兩者并無差別。
所以他回了國,當了老師。
陸餘之懂他,替他解了圍。
***
左爾東陳
①佛跳牆做法來自百度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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