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淡黃的燈光打在大理石上,瓷磚上模糊地映着來來往往的人群,寬大的包廂裏有恬靜的鋼琴聲,不過很快就被淹沒在嘈雜的人聲中。

傅聞聲百無聊賴地坐在包廂最不起眼的一角,手裏高腳杯晃着紅酒,眉間擠着一絲的不耐煩地看着前方兩三個湊一堆聊天的人,他們穿着西裝革履,打着領帶,滿臉都堆着不走心的笑容。

傅聞聲在這裏,顯得格格不入,一時煩躁。

他是被齊宋那小子騙來的,齊宋說請他吃飯,結果一忽悠就把他給騙來這裏,商人的聚餐,他不知道自己一個大學老師來這裏是幹嘛來的。

他擱下手中的酒杯,扯了扯自己的領帶,就要走。

去見完合作夥伴的齊宋一回來就看他要走,連忙拉着人再坐下,“哎,你着急啥呀,還沒開始呢你就要走。”

傅聞聲剜了一眼他,“是我求着來的?”

“哎呦,祖宗,是我求着你來的成不,”齊宋馬上認慫,“我也是為了你好,雖然你說不進商圈,但人還是得多認識一下的是吧,有可能以後也要給你學生介紹一下工作的嘛。”

“我學生是醫生或者護士。”

“那也得介紹啊,現在做什麽都需要門路嘛。再說了,你是誰,金融圈大鱷傅家的唯一兒子,誰都想見你一面,不是你看他們臉色,是他們要來看你臉色的。”

他這話倒是沒說錯,從傅聞聲進門到剛才不知道其中有多少人多來同他敬過酒了,要不是看着傅少臉色愈來愈冷,估計這會兒還停不下來。

飯還沒開始吃,酒倒是先喝了半飽了。

傅聞聲冷哼一聲,“是來給你狐假虎威來的?想看臉色啊,找我爸去吧。”

“啧,”齊宋拽着就又要起身的他,“你這狗脾氣,你來這就是你爸吩咐的,不然我才不想拉你來呢。”

傅聞聲動作一頓,倒是真的坐下了。

傅謙最大的想法就是自己兒子能夠進商業圈來幫他,可傅聞聲志不在此,從幾年前就開始表明,他以為傅謙早就明白了,可到底還是執着着這件事。傅聞聲是傅家獨苗苗,即使不進集團,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辜負傅謙的安排。畢竟......表面功夫還是得做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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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門口忽然一聲喧嘩,四周的人紛紛上前,圍着一個剛進來的人。

那人脫下大衣,裏邊是筆挺的西裝,頭發特地用摩斯整理過,從風雪來也不見絲毫的糟亂。他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鏡,原本眉目清秀的臉看上去更是加了幾分的儒氣。

傅聞聲隔着人群望他,覺得他眉目有些像一個人。

齊宋傾身過來與他耳語,“這是顧怿華,你應該記得的吧,是顧叔的兒子,比你早出國也早回國,現在已經是圈子裏有頭有臉的人物了。”

顧怿華,顧雲平的兒子。

難怪傅聞聲覺得眉目像那個人。

“陸餘之的同父異母的哥哥。”他說。

“诶,對,”齊宋沒關注到他的重點怎麽跑到了陸餘之身上,自顧自說道,“不過他和陸餘之關系是真不好,從來見面都是劍拔弩張明嘲暗諷的,我們都覺得當時陸餘之在網上能夠遭受到那麽多的謾罵,估計也有他的一份力在。”

“哦,是嗎?”傅聞聲沒什麽表情,只是想起了那晚在陸餘之舞蹈視頻下看到的那一句句不堪入目的謾罵和诋毀,眸光更冷了一分。

有人高喊了句,“既然顧少來了,宴席就開始吧。”

齊宋拉着傅聞聲在主桌落座,恰巧就坐在了顧怿華對面。

顧怿華倒是愣了下,看着傅聞聲許久,“我說怎麽這麽眼熟,原來是傅少啊。”

他這一聲倒是把原本都落在他身上的目光統統地移到了傅聞聲身上。

傅聞聲不冷不淡地笑笑,“是啊,我也差點沒認出顧少來。”

顧怿華,“聽說你回來了,本來想找個時間先去見見你的,畢竟我們這麽多年不見了,也該聚聚,但可惜最近忙得不行,沒想到你今天在這。”

“顧少客氣了,”傅聞聲說,“今天來這都是我們家老爺子安排,不然我也不會在這和大家吃上一頓飯。”

“傅少才是客氣了,傅少是青年才俊啊,聽說是從法國最好的醫學畢業的,當醫生好啊,治病救人,都是攢福氣。”在場的各位都是商業裏老奸巨猾的人物,場面話時刻就能拿捏着來,傅聞聲剛才那句話聽着倒是給他們擡了咖,他們自然不敢接受傅家少爺這樣的自謙。

可傅聞聲卻是不領情,只是淡淡地打斷了剛才那人的話,“不是醫生,是教書的人,也不是為了給自己攢福氣,是自認己任。”

這下倒是換了那人尴尬了起來。

好在下一刻有服務員上菜,有人把話題引去了菜肴上,才叫場面不至于多難看。

齊宋拿着餘光看着自己好友,憑着多年的了解,知道傅聞聲素來不愛圈子風氣,但也不至于不給面子,怎麽剛才還和這群人杠上了?

宴席上有人在,就不會叫場面安靜,大家談着幾個話題,大多是和顧怿華聊着最近股市走向,講大盤變化,再稱贊一翻傅氏和顧氏未來前景不錯,有時也會被顧怿華把話題中心引到傅聞聲身上,問他在國外生活如何,傅聞聲這會兒倒是又顯得耐心,問到他的全都回答了,但多餘的他一句也不說。

吃到一半的時候,和顧怿華同行過來的人忽然提起了一個人,“顧少,怎麽都不見你那弟弟陸餘之出來過?”

傅聞聲和顧怿華動作紛紛一頓。

顧怿華抿了一口紅酒,“陸餘之啊,他劇團的,和我們不是一路人。”

“話也不能這麽說,各家公子哥小姐哪一個不是在圈子裏混得如魚得水的。不過這樣也好,當初他回到顧家的時候,我們還以為是回來和您争家産的,現在看來好像對經商不感興趣啊,顧少可以放心了。”

顧怿華面露不屑,淡淡地一笑。

有人懂他臉色,連忙接上話,“呵,争家産也得是名正言順,陸餘之?雖然現在顧家看着是認回了他,可顧家沒有公開聲明過他是顧家人,他和顧少争?也得有這本事。”

“就是,要我說,就是顧老爺子太良心,當初直接就把人認了,也沒做過什麽鑒定證明,說不定啊,這陸餘之跟顧家其實沒半點關系呢?!”

“诶,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聽過陸餘之生母嗎,聽說年輕時候就是不安分的人,她說她和顧老爺子有一段情就是真的嗎?說不定這陸餘之是她和別人的孩子呢。”

“就是就是......”

宴席上對陸餘之的議論紛紛,所有人好像成了高高在上的神,對陸餘之進行随意的審判。顧怿華在一片觥籌交錯中嘴角不可抑制地上揚,眼底滿是得意。

陸餘之是他爹顧雲平的私生子,這件事當然是真的,就算顧家沒有當衆表明過陸餘之的身份,但這其中連着的骨血是造不了假的。

別人不知道,顧怿華卻是明白地一清二楚,可他就是喜歡聽別人對陸餘之身份這樣的談論和揣測,越髒越好,越離譜越深得他心。

什麽肮髒旮旯裏的東西,也配得上當他兄弟?

“啪啪啪,”忽然,一個角落裏傳來了掌聲,聲音不大,但足夠吸引過來所有人的目光。

“都說七大姑八大姨才會喜歡在背後談論八卦嚼嘴舌根子,”傅聞聲在一雙雙眼睛注視下給自己倒了酒,紅酒蕩着高腳杯杯壁,頃刻間又歸于平靜。他微微擡眼,繼續道,今天坐在這裏,才知道原來各位簡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話一出,說得桌上的人都尴尬。

他起身,将紅酒放在轉盤上,骨節分明的手按着轉盤一轉,将紅酒轉到了顧怿華面前,“敬你的顧少,希望有一天顧老爺子能聽到你對陸餘之這個私生子身份的想法。”

顧怿華臉色唰地蒼白。

傅聞聲已經拉開椅子,招呼也不打就往門口走去,在經過顧怿華的時候,冷然與他四目相對。

“聞聲!”齊宋急忙忙地追了出來,在門口追上了傅聞聲,“怎麽了,忽然一言不合就走人。”

傅聞聲解開自己袖子上的扣子,忽然問,“你們就這麽在背後談論他?”

齊宋沒反應過來,“誰?”

傅聞聲看他。

“你說陸餘之?”齊宋恍然,“顧怿華讨厭陸餘之是圈子裏人盡皆知的事情,他們要捧顧怿華面子,自然要踩低陸餘之一腳。而且陸餘之名聲壞,也是真的,不然也不會......”

齊宋的聲音在傅聞聲愈來愈冷的眼色中悄然小聲下去。

“我看,他名聲不好也是你們造謠出來的。”

“什麽我們,那可不關我的事,我跟陸餘之無仇無怨的,可沒有給他造謠過。”

“你是偏聽則信,也好不到哪裏去。”傅聞聲擡腳就走,不再管齊宋在身後的喊叫。

他是有一股邪火,從在宴席上聽到那個人說起陸餘之開始就噌噌噌地要往上冒,一個不知道哪來的人都可以對陸餘之身份進行肆意揣測,可也見陸餘之在顧怿華所在的上流圈是個誰為捧擁顧怿華都可以上前踩上一腳的存在。

沈燕青說顧家對他像是外人,傅聞聲卻覺得這大概是仇人才會這麽對待吧。

白色路燈下鋒利的眉梢緊緊地往下壓。

這時口袋裏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傅聞聲冷靜了幾分才接起來,“喂?”

“傅教授,”對方是他的學生,“您能來胡同街派出所來一趟嗎?”

胡同街,顧名思義,遠離着市中心,曲折幽深的胡同居多,百年古樹屹立在胡同口,歷經歲月的洗塵,見證着逐漸老舊的四合院。

這裏大多住的是老人,老人念舊,喜歡在自己家門口挂一盞燈,暖黃色的燈光照清了腳底下的路。

天氣預報說,今晚十點會有一場大雪,陸餘之看着霧沉沉的天,尋思着是不是應該把今天老頭剛丢外邊的傘給撿回來。

“砰!”屋裏忽然傳來一聲瓷碗破碎的聲音,驚得陸餘之一激靈,快步地走回屋裏,一眼就看見自己剛端進去的熱湯灑了一地。

他和盤腿坐在床上的老人家四目相對,無聲地嘆了口氣,“這都能掉?”

夜半,老人家窩在暖和的被子裏,抽着老式旱煙袋,看着陸餘之過來收拾一地狼藉的時候還呼出一口煙,煙霧裏瞅着蹲下|身陸餘之的頭頂的發旋,“又不是故意的,是你放得太遠了。”

陸餘之翻了個白眼,“大爺,但凡你坐起個身子也不會掉......诶,你打我做什麽?”

他吃痛地捂着被旱煙袋敲了一下的頭頂,看着陸全笙。

陸全笙瞪着他,“我是你外公,叫什麽大爺?!”

“啧,”陸餘之把手裏的碎瓷器丢進旁邊的垃圾桶裏,嘟囔了一句,“前幾天不知道誰打電話過來罵我不是你親人的。”

他說這話并沒有多少意思,只是下意識地還嘴,可過了半饷,卻沒有等來陸全笙的回答。

許久,陸全笙擱下了旱煙袋,重重地嘆了口氣,聲音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滄桑,“是我的錯。”

說起陸全笙,早十幾年前的人或許還有記憶,會說那是皖城梨園裏的青衣名角,一場演出是一票難求,可如今再提起來,卻已經成為了一個晚年痛失愛女,病痛折磨下精神崩潰,會把氣撒在自己唯一孫子身上的瘋癫颠的老人。

大多數時候是清醒的,還有着年輕時候的張狂,可不清醒的時候也是真的瘋,能随便操起東西就往陸餘之身上砸,多難聽的話都能罵出來。

陸餘之轉過身對着他,影子被拉得長,折在了房屋裏一角的櫃子底下,他替老人家拉好了被子,露出一絲無奈的笑容,“不過一句玩笑,怎麽還當真了。”

“餘之......”

“早點睡吧,很晚了,外公。”

“外公”這一聲叫得輕,不足夠慰問老人家愧疚的一顆心。

外邊風雪下了起來,呼呼的風聲,淹沒了老人的一聲嘆息。

傅聞聲從胡同街派出所出來的時候,大雪已經劈頭蓋臉地下了起來,他雙手揣兜裏,看着被自己帶出來的學生,有一點無可奈何,“你挺能耐啊,打架進了派出所,也知道叫我來接你。”

一小時前給他打電話的,就是此刻站在他面前的男生,醉酒鬥毆,不幸地被人民警察當場逮住,直接帶回了警察局。警察要求有人來保釋帶走,不敢給自己家長打電話,也不敢叫自己輔導員,只好找上他這位看起來脾氣看起來還不錯的新老師。

傅聞聲原本心情就不佳,被半夜叫來胡同街更不爽,然而此刻看着垂頭頹喪臉上還帶着傷的學生,一時之間也沒了脾氣,“行了,趕緊回去吧,三千字檢讨記得寫,我會告訴你的輔導員的。”

學生表情更喪了一些,求情道,“別吧傅教授.......”

“別什麽別,打架打進派出所是小事情嗎?這事沒得商量,趁我還好好和你講話的時候就趕緊認了,聽懂了嗎?”

“懂了。”學生見求情無望,只好應了下來。

“回學校嗎?我帶你回去。”

“不用了,我家就住在這裏。”

傅聞聲表情頓時更黑了。

風雪愈來愈大,傅聞聲站在胡同口看着學生乖乖地走進自家大門的時候才松下一顆心,然而回頭看着烏漆嘛黑還有不同出入口的胡同,又是一陣無語——失算了,他不熟胡同街的路,應該是那學生把他送出去,而不是他送學生回家。

他找了家門口有挂着燈盞的地方站着,燈光下,他無奈地哈出冷氣,費勁地從口袋裏掏出手機,得了,天太冷,這手機都直接死機了。

傅聞聲盯着自己手機黑乎乎的屏幕,內心終于罵了句髒話。

今晚是不是不宜出門?

“咿呀——”深夜靜谧的胡同裏忽然傳來了厚重大門開啓的聲音,傅聞聲循着聲音望去,和對面門裏走出來的陸餘之視線撞了個正着。

頭頂上的燈估計年代久遠,忽地跳了一下,傅聞聲視線短暫地黑了一瞬。

然而下一刻是更明亮的光。

燈光映着滿地的白雪,光束裏有絮絮雪花在飄,都落在了傅聞聲腳下,他看着同樣驚訝地看着自己的陸餘之,勾起了一絲今晚最由衷的笑意。

——今晚很适合出門。

***

左爾東陳

小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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