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深冬裏的太陽依舊毒辣,前幾天下過的大雪正在陽光下一點點融化,混着泥土,和成了肮髒的黑色,有人踩過去,濺起了幾滴雪水,再帶到了其他的白雪上去。

午後的陽光從大開的窗溜了進來,隔着窗棂被切割成了一個個小方塊,都落在了傅聞聲的腳下。

但人卻沒覺得有一點暖意,只覺得無端的冷,尤其在看着自己手裏的一份病歷的時候,寒意更甚。

程瀾坐在他身邊,看他面無人色,嘆了口氣,“是複發性抑郁症,中度,不算好但也不是最差的。”

隔了許久,傅聞聲才艱澀地開口,“以前就有過抑郁症了是麽?”

程瀾點了點頭。

傅聞聲難過地閉上了眼睛,他早該想到的,陸餘之和一個心理醫生那麽熟,除了經常拜訪還能是什麽,他原先以為程瀾接觸的病人是陸全笙,可原來是陸餘之自己。

“我應該早點發現的。”他彎了腰,将手裏關于陸餘之的病歷攥緊,手背上青筋暴突。

程瀾看不得他那樣,忍不住安慰,“不關你的事,你也知道他,要是想瞞,怎麽會讓你知道,更何況這一年來,他恢複得真不錯,要不是......陸老的走對他的打擊實在太大了,又怎麽會複發。”

陸餘之來找他是陸伽阮去世的那年,他在自己咨詢室裏見到的人,那時候陸餘之只穿了一件白色圓領衛衣,看起來像個高中生,明明該是明眸皓齒的,可神情落寞,好看的眼睛裏見不到光。

他們初次見面并不痛快,程瀾剛經歷了上個病人的死亡,而眼前這個病人雖是來看病的,可一點和他交流的欲望都沒有。午後的咨詢室被暖黃色的窗簾襯得滿室溫暖,陸餘之望着隔着窗簾的光,他就看着陸餘之,相顧無言,白白地浪費了一個午後的時間。

而打破僵局的是,在第二次再來的時候,陸餘之告訴他,讓他幫幫他,他想活下去。

“那時候陸伽阮的死,給了他的一個心理暗示,他以為自己被人抛下了,沒有安全感,所以害怕和恐慌。陸全笙是他最在乎和唯一的親人,人去世,他覺得支撐沒了,自然也垮了。”

“可我在他身邊。”傅聞聲說,他弓着腰将手肘靠在膝蓋上,一錯不錯地盯着自己的腳下的地板,光滑的大理石上依稀可見到自己模糊的面孔。

傅聞聲看久了,眼睛是酸澀的。

他明明在陸餘之身邊陪着,他以為他會舍不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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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是在他身邊,可也是因為這樣,他有了更大的恐懼,他怕你也會離開他。”程瀾說,“你也知道,他缺失安全感,曾經在乎外公和母親,當他們離去的時候他撐不住,而你是他現在最在乎的人,他很依賴你,更怕你也會像外公和母親一樣離去,他承受不住這樣的打擊。”

他頓了頓,又說,“其實和你在一起後,他真的好了很多,他那段時間過來告訴我,他好像明白了一些陸伽阮當初的做法,他對以後也有了期盼,甚至和我描繪了一下他和你的未來。我沒見過他那麽開心的時候,聞聲,餘之他是真的愛你。”

因為太愛了,所以患得患失。在失去一個個自己在乎的人的時候,害怕再被丢下的情緒被不斷地放大,最終成了一個深淵,吞噬了他。

仿佛有一把重錘砸在了傅聞聲的心底,胸口一悶,喉嚨裏一哽,疼得眼淚奪眶而出。

陸餘之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身邊趴着一個傅聞聲。

外邊微弱的光透過窗簾,灑在了床上,他借着光,垂目看清了傅聞聲,他睡得也不好,眉頭緊鎖着,一只手緊緊地握着自己的。

他默然看了片刻,擡起手想替傅聞聲撫去蹙起的眉,人卻醒了。

傅聞聲睜着惺忪的眼,與醒來的陸餘之相對,身心忽然一松,露出了一個笑容。他坐起身子,“你醒了,餓麽?”

陸餘之搖了搖頭。他側過身子,往床邊讓了讓,示意傅聞聲上來睡。

傅聞聲沒跟他客氣,脫了鞋就溜進去被子裏,将人環在懷裏,他們抵足而眠,彼此溫熱的呼吸互相纏繞。

鼻尖傳來了熟悉令人心安的味道,手指勾着傅聞聲的,都是冷的,沒人好到哪裏去,陸餘之眨了眨眼睛,“對不起......”

“對不起什麽?”傅聞聲問他。

陸餘之目光飄遠了一下,“很多事.....”

傅聞聲掐着陸餘之的下巴,逼迫着人看自己,難過和心疼從自己眸子裏跑出來,“為什麽沒有告訴我抑郁症的事情?”

陸餘之睫毛一顫,很久都沒說話。傅聞聲耐心地等着,許久才聽到陸餘之的回答。

“我以為我好了。”

他那時候遇見了傅聞聲,以為有了依靠,對未來有了期許,什麽都在變好,他不用再靠吃藥度過夜晚,只要傅聞聲在身邊,他就能很好地入睡,那時候他是真的以為自己好了。

直到陸全笙去世,被深藏在心底的害怕鋪天蓋地地再次朝自己淹來,一切沒有變好,反而更差了,因為過于在乎眼前的人,就越害怕他也會像陸全笙他們一樣離自己遠去。

他也沒有想到病情會突然嚴重到會尋死的地步,這段時間他做什麽都是渾渾噩噩的,一邊是傅聞聲模模糊糊的話,一邊是陸伽阮和陸全笙的,他身處絕境,孤立無援。

他只能去追尋那個能令自己心安的身影,可看見了依舊害怕。

望着陸餘之眸子裏逐漸黯淡下去的光,傅聞聲心痙攣地疼了起來,福至心靈地親在了陸餘之的眼睛上,嘴唇下的眼輕輕一阖,輕輕地一顫。

“沒關系,我們可以慢慢地治療,會好的。”他把人抱緊,“我會陪着你的,一直。”

陸餘之倏然地抓住了他的後領的衣服,倒吸着氣,“傅聞聲,你別離開我。”

“我不會的,我愛你啊,我怎麽會走呢?”傅聞聲捧起了陸餘之的臉,眼裏有水光,“我會永遠愛你,你相信我好不好?你也不要......不要再做出昨天那樣的事情來,你把我吓死了你知道嗎?陸餘之,要是你死了,我也跟着死了,你懂麽?”

陸餘之霎時間瞪大了眼睛,像是害怕什麽似的急忙地去捂住傅聞聲的嘴巴,“不要說不要說......”

“餘之,”傅聞聲抓下他的手,“你聽我......”

話還未說完,就被陸餘之着急的吻封在了喉嚨裏,陸餘之什麽時候變換了姿勢,壓在自己身上,怕什麽消失要急忙地去抓住一樣,着急地慌張毫無章法地吻着他的唇,直到血腥味忽然在兩人之間蔓延開來。

陸餘之埋在他的頸窩裏,手下的單薄的後背微微地顫抖着,傅聞聲怕他出什麽事,推着他的肩膀要看,“餘之,你怎麽了?你讓我看看!”

陸餘之卻固執地不動,在他耳邊喘着氣,許久他聽到了陸餘之嗚咽聲,他推肩膀的動作一頓。

“你不要死,傅聞聲,你不要死。”

傅聞聲一陣心悸,“我不會死的......”

“我不會那麽做了,”陸餘之仿若聽不到他的答案,神經質地重複着一兩句話,“我不去死了,你也不要死,傅聞聲,你不要死。”

傅聞聲将人抱緊,安撫地捏着他的後頸,“好,我們都不死,我們好好的。”

我們要健康百歲,攜手白頭。

陸餘之住進了醫院,傅聞聲請了長假去照顧他,沒有幾個人知道這些事情。

抑郁症難以治愈,病人沉默寡言,長時間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那個世界到處是白茫茫的一片,偌大的天地裏只有自己一個人在。

可陸餘之的世界裏還有個傅聞聲。

傅聞聲偶爾回家,陸餘之一個人在醫院的時候,喜歡赤着腳,沉默地在窗邊坐上一整天。沒人可以和他交流,直到傅聞聲過來。

傅聞聲有時候陪他在地上坐一會兒,然後叫他名字,耐心地叫幾聲,能把人叫清醒,然後他自覺地伸過去手,攬着傅聞聲的脖子,把剛才傅聞聲叫他名字的次數一遍遍地叫回去。

傅聞聲在病房的時候,陸餘之的目光總是緊緊跟随着。程瀾開玩笑,“跟個孩子似的,就只看你一人,生怕你丢了。”

傅聞聲也是笑,過去當着主治醫生的面撒狗糧,在陸餘之唇上輕輕一吻。陸餘之忽然就鮮活了過來,攬住傅聞聲的脖子親回去。

程瀾被酸得牙疼。

陸餘之的病情反反複複,好的時候都是清醒的,不鬧人,可發作的時候是吓人的,恐懼和憂慮淹沒了他,他不得已在試圖的自殘中找尋清醒,在歇斯底裏的哭喊裏發洩。

傅聞聲什麽都做不了,只能用最大的力氣去将人擁入懷裏,骨頭緊緊地擠着對方的骨頭,一聲聲地喊着陸餘之的名字。

他摸着陸餘之的頭發,一聲聲安撫着,“沒事沒事,我在這裏我在這裏。”

病房裏都是亂的,他們坐在一片狼藉裏,屋裏只有陸餘之壓抑的嗚咽聲,和傅聞聲的每一聲餘之。

深夜裏的醫院寂靜無趣,他們擠在一張小小的病床上相擁而眠,傅聞聲的下巴磕在陸餘之的額頭上,叫他一聲,“餘之。”

“嗯?”

叫不夠,又叫了一聲,那人也乖乖地應他。

他心尖一軟,眸子裏映着的都是一個陸餘之,“餘之,開心一些,也多愛我一些好嗎?”

腰上被人用力地抱緊,陸餘之仰起頭去吻他,“好。”

傅聞聲于陸餘之而言,是一劑良藥,連程瀾都感慨,傅聞聲才是陸餘之的命。

因為有良藥在身旁,陸餘之恢複得還不錯,臨近年關的時候,終于出了院,住回了家裏。

除夕夜那晚,趁着傅謙和沈燕青去山裏的寺廟過年的時候,傅聞聲帶着陸餘之去了廣場,那裏人聲鼎沸,很多人在大聲地倒計時着等零點的煙火。

他們站在人群外,一前一後地站着,一同仰着頭等待盛大的煙火。

三!

二!

一!

“咻!”一聲尖銳的哨子聲,有光沖上了天,煙火在一瞬間綻放,撕開了黑夜,落下了缤紛的花火,迎接着新的一年。

人群在熱烈地吶喊,陸餘之眸子裏映着絢爛的煙火,身後忽然有一個陰影籠了過來,耳畔一陣熱氣,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一個吻落在了耳後跟。

陸餘之微微側頭,撞進了傅聞聲那雙深邃的眼睛。

煙火的轟隆聲裏,他清晰地聽到了傅聞聲的話,“餘之啊,新年快樂!”

他頓了頓,又補充,“歲歲平安。”

吻轉瞬即逝,傅聞聲幾乎話音一落的時候便倏地後退幾步遠。頭頂上煙火璀璨,前頭喧嘩吵鬧,無人知道在這幾秒鐘裏發生了什麽,無人聽到傅聞聲給了陸餘之最真摯的告白和愛意。

但陸餘之知道,陸餘之也聽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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