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中午一起吃完飯,胥白玉坐在于菁的車裏,望着坐在他身邊這人:“你要去醫院吧?”
“是。”于菁點點頭,沖胥白玉笑了一下:“正好送你回去也順路。”
胥白玉打了個呵欠:早晨起得太早,他這時實在有些困了。正當他昏昏欲睡時,于菁的幾句話趕走了他全部的睡意:“小胥,下次你要不要來我家裏?”
“啊?”胥白玉此時有些迷糊,思緒并不是很清楚,于菁的話在他聽來全變成了零散的字節。他愣愣地望着對方,只覺得大腦和舌頭都有些不聽使喚。
于菁以為他沒聽清,把聲音提高了些許又重複了一遍:“我說,你想來我家嗎?我有幾道拿手的菜,可以做給你嘗嘗。”
這回胥白玉終于回過神來了,但仍舊迷茫着,不知該如何應答。于菁也十分體貼地沒再過問,直到片刻過後胥白玉低聲說了一句:“當然可以啊。”
原來這人還會做菜。胥白玉有些困惑:這天中午應胥白玉上次的要求,倆人一起去吃了黃焖雞米飯,于菁吃得依舊不多。胥白玉想,難道這人只喜歡做飯不喜歡吃飯嗎?那他到底喜不喜歡美食呢?
于菁不知道胥白玉心裏的忖度,依舊笑得溫和:“那就這麽定了,你再有空的時候聯系我就好。”
“行。”胥白玉也笑了,望着對方清瘦的身形,忽然覺出了幾分不忍:“于先生,到時候有什麽活都扔給我就行,你還是好好歇着吧。”
“好啊,這可是你說的。”于菁望了他一眼,笑着調侃:“千萬別後悔。”
很多年了,胥白玉幾乎從不在意生活的細節,房子對他來說不過是個吃飯睡覺的地方,只要餓不着凍不着他就能一往無前地活下去。可此時望着面帶笑意的于菁,他卻開始不着邊際地想,或許我也可以抽空給家裏添些盆栽。
到了小區門口,胥白玉下了車,彎腰沖坐在車裏的于菁笑道:“于先生,謝謝你啊。”
其實胥白玉心裏的滋味有些複雜,他覺得此時自己對于菁好像不止是感激:這人心善包容,在他面前一向謙遜和善,他其實很敬佩這種人。但仔細想想,又覺得即便敬佩一詞也不過是以偏概全,最終也只得重複了幾句謝謝。
“你今天怎麽這麽客氣?”于菁笑得無奈:“我都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
“你還是快走吧,別在我這兒耽誤時間了。”思忖了片刻,胥白玉最終只說了幾句客套話:“有時間再聯系。”
于菁笑着沖他擺了擺手,關上車窗走了。胥白玉往小區裏走了幾步,還是沒忍住,又退回來望向于菁離去的方向。
遙城的冬天少見雪,這麽早下雪更是不尋常,仗着今年雨水多才有了這個福氣。城裏的湖是活水,除非氣溫實在很低,否則向來難以結冰。胥白玉不喜歡旅行,小時候是因為沒有合适的人同去,長大了忙于學業事業更是無暇顧及,故而他從沒親眼見過真正的冰天雪地。他怔怔地望着遠處,幻想着那個清瘦的人穿過風雪走來的樣子:彼時頭上衣上都沾染了素白的雪,天地渺茫,最終融入其間,開始時是可見而不可及的一點,那人越走越近,直到他能清晰地看到對方的眉眼。
幾天後,全年的最後一個月如期而至。上下班短暫的往來路上,胥白玉換上了自己最厚實的圍巾。值夜班休息的空檔,他端着杯子走到窗邊向外望去,只見星月舒朗,讓人不由得想起了過往無數披星戴月的時光。
十二月初的一天早晨,胥白玉照常去查房,進了于老爺子的病房時,只見于菁正坐在床邊的凳子上。老爺子情況還不錯,胥白玉做好記錄準備走時卻聽得于菁說了一句:“爸,我得走了。明天我就不過來了。”
胥白玉腳步一滞,立刻轉過身去,在于老爺子發問前便脫口而出:“為什麽啊?”
于菁望了他一眼,随即又垂下眼簾:“這就快到年底,單位裏事情比較多。”
胥白玉點點頭:“哪怕再忙,于先生也得注意身子。”
于菁咳嗽了一聲,好像在極力掩飾着什麽。他沒再回胥白玉的話,而是轉向于老爺子:“爸,你好好的,我後天再過來。”說罷便穿上外套出了門,臨走還不忘拿上先前胥白玉送他的圍巾。
同行的護士一直在催,胥白玉只得望了一眼于菁匆匆離去的背影,略帶不甘地去了下一個病房。
說來也巧,就在第二天早晨,救護車送來了一個腦出血的病人。這人有些貧血,主任一邊忙着搶救一邊跟胥白玉說:“小胥,你快去血庫要一個單位的血來。”說罷他頓了頓,特意囑咐道:“咱們血庫的血一向不充裕,你去了以後跟老汪好好說說。都是人命關天的事,他也為難。”
“诶。”胥白玉趕忙應下,快步去了血庫。
就在他經過大廳時,一個熟悉的身影撞入了他的視線,以至于一瞬間他甚至覺得腿有些軟,險些摔倒在地:那人正是他前一天早上剛剛見過的于菁。
于菁并沒有看見他,也沒有戴圍巾,只是戴着口罩獨自步履匆匆地走向電梯的方向。想着這人先前說過的話,胥白玉只覺得眼前一片天昏地暗。
他趕緊扶住牆,用盡全力讓自己緩過來:他現在還穿着白大褂,是個治病救人的大夫,個人私事必須悉數抛諸腦後。他要做的唯一一件事是跟死神搶人,這是他的責任,義不容辭。
不過幾秒的工夫他重新開始往血庫走,他越走越快,幾步過後便開始跑了起來,以至于到血庫後整個人氣喘籲籲。
病人的情況終于穩定住了,主任松了口氣,示意他們可以出去稍作休息。胥白玉神情恍惚地出了門,他不想看見任何人,于是去了一個偏僻的樓梯口。他站在走廊裏,背靠着冰冷的牆磚,滿腦子只有先前瞥見的那個人影。
于菁竟然來了。胥白玉想的只有這一句話。恍惚間他以為自己記錯了,可他仔細回憶着,記憶裏昨天早晨于菁的确明明白白地跟于老爺子說,今天不再過來。
胥白玉再也删不去腦海中自己最不願面對的念頭:他是在躲着我吧?這想法一經确定,立刻像多肉植物“不死鳥”一樣落地即生根,四處蔓延着,幾乎要占據他全部的視野。
他知道自己決不會認錯人,哪怕只是戴着口罩匆匆一瞥,他也知道那就是于菁。他心裏沒有任何明确的心思,但他還是覺得自己的心正不住地往下沉,以至于片刻過後鼻子一酸,眼淚竟不受控制地落了下來。
我這是在做什麽?胥白玉趕緊掏出幾張紙巾擦淨眼淚,仔細理了理思緒,最終把原因歸在自己先前貿然對他出櫃這件事上。
胥白玉絕望地閉上眼,待冷靜了些許,他開始試着把心緒往回拉。可這回他發現自己很難做到:于菁的說謊就像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讓他經年累月埋藏心底從不與人說的心事悉數翻湧上來:兒時父母幾乎從未間斷的争吵,母親毫不留情離開時沒有絲毫溫度的眼神,上學後難以合群被同學們當作怪胎捉弄,初中時周五下午獨自走過許多年的車水馬龍。這些景象悉數交織着,成了一個泥潭,讓他十五歲之前的人生變得面目可憎。他以為自己早就忘了,可直到此時,當于菁的言行不一也開始為此添磚加瓦,告別已久的噩夢又重新出現在耳邊:
胥白玉,願意對你好的人都只認識了一部分的你而已。你還真以為這世上有人願意跟真正的你肝膽相照嗎?你就是塊正在做夢的垃圾!
胥白玉捂上耳朵,實在站不住了,只能緩緩蹲下。經年已過,生活不再兵荒馬亂,他有了真心的朋友、自己喜歡的工作,甚至還曾有過一段感情。他雖然跟奶奶依舊沒多少共同語言,但終于能感知到對方無聲陪伴中的愛;父母年歲漸長,也都鉚足了勁兒想要彌補他;可他還是忘不了離婚法庭上說什麽都不想要他的媽,醉酒之後指着他,說他和他媽長得那麽像,長大了肯定也不安分的爸,還有無數刺在他身上的譏笑與謾罵。都是揮之不去的夢魇,在無數個日夜裏把拼了命想活在人間的人拉向地獄的熊熊烈火。
“你幹嘛呢?”裴允寧正四處找他,見胥白玉神情渙散地蹲在角落,兩只手還捂着耳朵,結結實實地吓了一跳,趕忙蹲在他身邊,把他冰涼的手從耳邊扯了下來,又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诶,跟你說話呢。”
胥白玉擡眼望向裴允寧,後者這才發現這人的眼眶鼻尖都已經紅了。裴允寧從沒見過這樣的胥白玉,心裏實在訝異,不由自主地問出了聲:“你受了什麽刺激啊?”
“沒有。”胥白玉站起來,腿已經麻了,只得扶着牆面:“咱們回去吧。”
“小胥,師兄跟你說句實話。”裴允寧也站起身來,拽住了胥白玉的胳膊:“咱倆認識這麽多年了,我是真心拿你當兄弟。誰要是敢欺負你,我第一個饒不了他。”
胥白玉知道裴允寧仗義,然而他不可能真的去麻煩這人。他望了裴允寧一眼,想擠出一抹笑來,然而這笑意配上他蒼白的臉,沒有半分溫度,只有些許驚悚的效果。裴允寧一愣,下一刻便聽見胥白玉說:“我沒事,真的。”
***
千裏萬裏
誤會誤會都是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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