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你這人啊。”裴允寧嘆了口氣:“老話說得好,說破無毒,總在心裏藏事兒可不是個好習慣。”

胥白玉搖搖頭:“你想多了,我只是最近沒休息好,有點不舒服而已。”

“好吧。”眼見問不出什麽,裴允寧也只得放棄了追問:“那你多注意着點兒。”

這天下午下了班,胥白玉如往常一般換好衣服準備回家,然而他走路不看路,出門時直接撞在了正往裏走的裴允寧身上。他本想說句對不起,擡頭一看才發現挨撞的正是他裴師兄,這便把道歉的話悉數咽了回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現在可真是應了一個詞,魂不守舍。”裴允寧無奈地看着他,說話倒是一針見血:“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估計是你前兩天惦記的姑娘徹底沒戲了。”

“我沒有。”胥白玉反駁道:“之前就跟你說過了,你再換十個八個我也不會找的。”

這話裴允寧打死也不會相信,他覺得這人實在是口是心非,用狐疑的目光打量了對方片刻,忽而發覺好像有哪裏不太對:“你圍巾呢?頸椎不想要了?”

胥白玉這才想起自己忘記把圍巾裹上了,趕忙回去找。

胥白玉走回小區,食不知味地吃了一碗面,回家後依舊無所事事。他正在沙發上癱着,手機忽而響了一聲,打開一看發覺是于菁的消息。

胥白玉心裏一沉,本能地想看一眼。理智告訴他別看了,可他的手實在太快,早在大腦下達命令之前便點開了聊天界面。于菁這次發的消息不再簡短,不同以往的,竟有了些許碎碎念的感覺:

我今天下午去超市買菜來着。一個人的時候經常懶得做飯,但是想着過陣子還要做給你吃,我覺得還是要提前練練手,以免到時候手藝生疏做成黑暗料理,虧待了你的胃。

胥白玉盯着手機屏幕,覺得有點頭疼:于菁,你到底是怎麽想的?是拿我當傻子糊弄嗎?還是說你對誰都是這樣,從來端着一副溫潤和善的模樣,揣着明白裝糊塗?

胥白玉給自己的手機斷了網,在黑夜裏重新癱坐回沙發上。他不惜把最惡毒的揣測加給于菁,哪怕這麽想對他自己沒有半點兒好處,五髒六腑還疼到好似鈍刀正來回拉扯。

破天荒頭一次,胥白玉沒回于菁的消息,就連對方打過來的電話他都置之不理。兩天後胥白玉值夜班,他剛準備出去吃點兒東西,還沒出門便聽到了走廊上無比熟悉的聲音。

正是于菁站在不遠處,向剛出門的醫生打聽着:“大夫,請問你們今天是誰值夜班啊?”

“是胥大夫。”那醫生急着下班,應了一句便匆匆走了。

胥白玉的心跳忽然快了很多,他趕緊關上門,自己躲回屋裏。

于菁站在門口,望着緊閉的門,覺得裏面八成是沒人了,但還是不死心地擡手敲了敲。

天光不剩多少,冬日夕陽殘存的光暈從走廊盡頭的窗戶裏斜斜照進來,把于菁的影子拉得很長。胥白玉坐在最靠近門口的椅子上默不作聲,直到聽着門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他走了啊。胥白玉默默想着,忽而覺得自己好像也沒那麽想吃晚飯,于是起身打開燈,把書拿出來邊看邊寫筆記。

“胥大夫,急診那邊轉來一個病人。”深夜一點多,護士過來敲門,語氣滿是着急:“初步診斷,應該是急性腦出血。”

胥白玉猛地站起身來,跟着護士往外走,剛出門走了沒幾步,便看到了這天值班的主任醫師吳醫生。

“吳大夫,”胥白玉快步走上前:“急診那邊有個病人要過來。”

“我知道。”吳醫生點點頭:“我已經跟急診科說了,得先讓病人做個ct咱們才好确定治療方案。”他嘆了口氣:“病人現在昏迷不醒,就怕出血位置兇險啊。”

病人的檢查結果很快就到了,胥白玉湊過去一看,心裏咯噔一下,臉色不由得陰沉了許多:看這個出血部位和出血量,手術是唯一能救命的辦法。

“小胥啊,病房這邊我先盯着,你快去跟神經外科那邊聯系。”吳醫生也緊緊皺着眉:“這種情況保守治療只怕是不頂用了。”

“好。”胥白玉點點頭。他轉身剛走了幾步,聽見身後又傳來吳醫生的聲音:“病人還太年輕,才二十五歲,一定得盡全力把人救回來。”

才二十五?胥白玉一愣,趕忙應道:“好。”

病人轉到神經外科後科室裏趕緊開始準備手術,也是直到這時胥白玉才見到送病人過來的兩位家屬。那是一對中年夫妻,男人的鬓角已經有了白發,女人一直神情恍惚,臉上還有明顯的淚痕。

“行,我知道了。”值班主任看着病人的檢查結果,低聲嘆了口氣:“我主刀,馬上安排手術。”

“诶。”胥白玉趕忙應下,又回望了一眼坐在走廊椅子上的那對中年夫婦,忽然覺得心口有些疼。

胥白玉很想知道那個年輕人的手術成功了沒有,于是第二天趁着中午吃飯的空檔特意去神經外科找了他本科時的同學,如今正在神經外科規培輪轉的陸醫生。

“陸明!”見陸醫生正要按電梯,胥白玉趕緊喊住他:“你等會兒。”

“胥白玉?”陸明一偏頭便看到了正朝自己快步走來的胥白玉:“你小子怎麽突然來找我了?”

“問你件事兒。”胥白玉拽着陸明去走樓梯,陸明拗不過他只能一同過去:“昨兒晚上你們收的那個病人,怎麽樣了啊?”

“你說蘇平啊?”昨天晚上并不是陸明值班,但他一大早來了也有所耳聞:“哎,真是可惜了,沒救回來。”

“啊?”胥白玉一愣:“你可別騙我。”

“我騙你幹嘛?”陸明無奈地看了胥白玉一眼:“誰都不願看到這樣的結果,咱也沒辦法。”他嘆了口氣:“我聽昨兒晚上主刀的那位大夫說,病人運氣實在不好,出血位置特殊,說是回天無力也一點兒不誇張。”

胥白玉點點頭:“事實如此,可心裏還是免不了惋惜。”他望向陸明:“那個蘇平才二十五啊,九零後,比咱倆都年輕。”

“誰可不說呢。”說到這兒,縱是陸明這種當年一頭紮進學習裏廢寝忘食的人也不由得慨嘆:“昨兒晚上值班那大夫小黃跟我說,那人是個工作狂,連軸轉了好幾天,這才成了這樣。”

倆人一道往食堂走,走到半路陸明才忽然想起來:“不過蘇平他爸媽倒是很不錯,一把年紀沒了兒子,平常人傷心還傷心不過來呢,他們竟然能同意把病人能用的器官都捐出去。”

胥白玉又一次愣在了原地,他記得半夜時分那對中年夫妻絕望而痛苦的模樣。蘇平的病是急性的,那兩位可以說是瞬間痛失愛子。他實在沒想到他們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簽下那張器官捐獻的同意書。

“聽說當時主任一說手術失敗,蘇平他爸直接在手術室門口跪下了,他媽立刻暈了過去。”陸明嘆了口氣:“小黃還挺厲害的,要是換做我,器官捐獻這種事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跟那兩位開口。”

關于蘇平的病逝,胥白玉早在看見檢查結果的那一刻便有所預料,只是他一直在跟自己回避這個念頭:他向來習慣如此,對不願相信的事便少去思慮,大概也是一種本能的自我保護。他心裏實在惋惜:做醫生久了有時的确會覺出幾分無力,醫生也不過是芸芸衆生,世人誇醫家懸壺濟世妙手回春,可到底是拗不過這世上的生老病死。

晚上回家後胥白玉掏出手機,本能地想給于菁發幾條消息說一下蘇平的事,可他想了一會兒,終究還是難以跨過心裏這道坎兒。

胥白玉裹着被子躺在床上,半點兒困意都沒有。他早已不再是舊光陰裏爹不疼娘不愛的孩子,也不是人前手足無措的少年,如今的他不缺能說得上話的普通朋友,也不缺真心換真心的兄弟,作為在遙城待了二十六年的本地人,更不缺人脈。他知道只要他退一步,他可以游刃有餘地維持着和于菁的關系,可他心裏一直有個聲音告訴他,他不想這樣。

那是他連歸到人際關系網都舍不得的人,是他一見到便再也不想移開視線的桃花源。

胥白玉不想再思忖這件事,為了第二天的工作,他強迫自己趕緊放空思緒好好睡覺。

大半個月後,林其至老爺子終于能出院了。老爺子住院一個多月,二兒媳和二孫子來了不下五次,可每回都會被大兒子轟走。這天他離開醫院時仍是大兒子和大兒媳陪同着。

下午聽完胥白玉有關林老爺子的話,裴允寧伸了個懶腰:“我負責的病人也有好幾個就快出院了,一切都很不錯。”說罷還沖胥白玉眨了眨眼:“估計元旦一過我就能去消化內科。”

“恭喜,”胥白玉笑道:“預祝你一切順利。”

“謝謝。”裴允寧站起身,跟胥白玉擊了個掌,準備換衣服下班。

“對了,”裴允寧還沒走幾步,忽然想起了什麽:“昨兒晚上我值夜班,那個于先生過來找你來着,還問我這段時間你是不是一直很忙,什麽時候能有空。”經過了無比勞碌的一天,難得的,他竟然沒把這件事給忘了:“昨兒我想着有點兒晚了,就沒打擾你。”他望向胥白玉,越想越好奇:“你倆到底認不認識啊?”

“沒,就是見面打個招呼那種,點頭之交。”胥白玉想搪塞敷衍過去:“咱們走吧。”

“行。”裴允寧嘆了口氣:“诶,要是于先生以前真跟你有什麽過節,你還是放下吧。他這幾年過得實在艱難,且不說家裏大事小事不斷,他自己身體也不好,三年前的夏天做了個胃癌手術,月初的時候還來複查呢。”

“什麽?”胥白玉以為自己聽錯了,瞪着眼睛望向裴允寧:“你再說一遍。”

“我說,他這幾年過得不容易……”裴允寧還沒說完胥白玉就打斷了他:“最後一句!”

“最後一句?”裴允寧吓了一跳,一瞬間大腦短路,仔細回想了片刻才想起來:“啊,他之前做過胃癌手術啊。不過還好,早發現早治療,到現在也沒複發。”他頓了頓,接着補充道:“他當年都沒敢跟于老爺子說,自己去做的手術,一直瞞到現在。這還是去年秋有一次他帶于老爺子過來,我跟他閑掰扯的時候知道的。後來複查也都是他一個人去,還總喜歡騙于老爺子說他單位有事。小胥,你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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