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次日清晨, 謝明意和祁朝晖一同在私宅用了早膳,她面上一派若無其事, 祁朝晖臉上依舊不大好看。謝大崽和謝小崽排排坐,睜着大大的眼睛,一致往膳桌上看去,帶着熱切。
謝明意進了一碗粥、幾只餃子便停了,昨日喝了那些酒,今日醒來她便有些頭昏腦脹,食欲也不振。靜靜地端了一杯清茶慢慢飲着, 也不想說話。
她這般安安靜靜地, 祁朝晖看了一眼倒是回想起了兩三年前的女子, 尤其是她剛嫁入鎮北侯府那段時間。
那時, 他新婚燕爾,刻意留了一些時間去陪自己的小夫人,她不喜歡吵鬧, 性子也沉靜。有時他們坐在一旁,若是他忙起來, 甚至會忘了有一個人在他的身邊。不過, 每當他口渴之時,總有一杯溫熱的茶水放在手邊,看向她的時候, 女子的嘴角會小小地往上翹起。
可惜,不過十幾日,他就去陵州那裏, 整整待了大半年才回來, 再見女子, 兩人便多了幾分生疏。母親後來和自己說她管家不嚴, 還需歷練,自己回房提了一句,她小聲哭了起來。
然而他匆匆忙忙又去了邊關,并未放在心上。如此聚少離多,兩人之間說的話也很少,恍惚之間也再未有新婚時融洽的氣氛了。
再來便是剿滅了端王亂黨後,近期內朝中不會大動幹戈,他回到府中也安定一段時日。那時,夫人的性子就多了幾分鮮活,還喜歡向他使小性子。說起來,他還頗有些意猶未盡,覺得小夫人露出了幾分本性來。
慢慢地,他就多了幾分心思,卻未料到她那般決然地要和離。起先她離開鎮北侯府他只是覺得有些空,枕邊少了一人,但後來得知她懷了身孕時,心中澎湃難忍的喜悅告訴他不僅僅是有了血脈相連的子嗣,而是他也有理由再将女子放置在自己的枕邊。
其實她昨日的話也有幾分道理,和離之後的她打理莊子、運作鋪子、賞樂曲比悶在鎮北侯府要有趣味的多,此外面對太傅府的危機時,她不慌不忙穩得住手腳。
這樣的女子,怎麽會打理不好內宅呢?
察覺到似有若無的視線,謝明意放下茶杯,開口說,“侯爺似乎不用上早朝?”她記得清楚,每三日謝太傅會開一次大朝會,早早地出門。若無例外,今日合該也是大朝會。
祁朝晖拿過帕子慢條斯理地擦拭手指,“你觀察的倒是仔細,我派副将去剿滅海寇,斷了肅王的一條生財路,這幾日他像條瘋狗扒着我咬。早朝去了也是無趣。”
敢情還是為了她?謝明意聳了聳肩,淡淡道,“為官是為民,剿滅海寇本就是官員本分之舉。”聖人若為了這件事處罰男人,定會引起争議。
聞言,祁朝晖輕聲一笑,道,“好一個為官是為民。只可惜官上有官,還有君,那海寇肆無忌憚,鎮海司奈何不得,謝太傅的岳家也敢劫,不就因為如此。”
談及這裏,謝明意哦了一聲,随即起身命人收拾東西回太傅府。
祁朝晖見她迫不及待要離去,眼底閃過幾分暗色,輕聲喚住了她,“昨日你與本侯說的話可還記得?”
謝明意轉頭注視他,腦中飛快想着自己說過的話,搜尋未果搖了搖頭。
祁朝晖臉色一下就陰了,冷哼,“那事,本侯應下了。”
聞言,謝明意愕然,不懂他在說些什麽,“何事?”這男人高深莫測地,在搞什麽把戲。
“本侯就暫且容你在你我之間做主,以後每隔五日到這處來。”祁朝晖鳳眸微眯,掃了一眼周圍的丫鬟婆子,她們噤了聲默默地退下去。
“以後什麽亂七八糟的地方莫要去了,尤其是那清風樓。你想與人歡-愛,本侯盡可以滿足你。”他人走進,眉宇間壓了一道痕跡,仿若再說最正經不過的事。
謝明意柳眉微蹙,已然明白昨日自己說了什麽。
‘若是我讓你做主,你就願意與我歡愛了?’
‘好啊。’
她吸了一口氣,眼神不敢置信地看他,“祁朝晖你發癡了,酒後的話當什麽真?”
“酒後什麽話?”出乎意料的一個人出現在了私宅裏面,謝太傅穿着一身官服面色有些陰霾。
謝太傅突然出現在這裏,謝明意立刻裝作若無其事地轉移話題,“父親,您今日下朝挺早,可用了早膳?”
謝太傅皺着眉頭看了一眼泰然自若端坐的鎮北侯,又回頭看了一眼面色如常的女兒,還有婆子手中眯着眼睛打瞌睡的孫兒孫女。只覺得自己像是莫名闖入的外人一般,深吸了一口氣,他沉聲道,“昨夜你未回府,是宿在這裏?”
這話明擺着是問向謝明意的。
謝明意視線垂下,并未否認,“昨日嘉寧睡下了,天色也晚了。”
謝太傅眼皮一跳,又道,“侯爺今日未去大朝會,原是早早地到這處來了。”
祁朝晖聞言,鳳眸含笑道,“太傅誤會了,本侯昨夜自是宿在了此處,起身遲了,便未去早朝。”
此話一出,氣氛有淡淡的凝滞,謝明意暗中剜了他一眼,謝太傅則是臉色微變。
酒後,宿在此處,起身晚了……這鎮北侯言下之意是明擺着的。昨夜謝明意夜不歸宿,太傅就猜測人是在私宅這邊,他早就懷疑這私宅中還有其他人在,但選婿的時候女兒什麽都未說。下了早朝,他有意查探一番,官服還未換就奔到這裏來。
卻未想到!私宅裏面的人居然是鎮北侯。這真是剪不斷理還亂,謝太傅嘆了一口氣,神色複雜,女兒怎麽又和他攪合在一起了?
謝明意輕輕咳了一聲,面上淡定無比,“父親,我這便要回府了。”說完眼含警告地斜了男人一眼,示意他不要亂說話。
祁朝晖接收到她的目光,什麽都未說,不過鳳眸流轉間顯然不是那麽一回事。
謝太傅雙手背在身後,眼角餘光瞥見二人的眉眼官司,胡子頓時一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這都叫什麽事啊。
他欲言又止,終是道,“罷了,回府吧。”
回到太傅府,謝明意見謝太傅未多加過問,便當做無事發生一般。不過,這幾日她安分了不少,待在太傅府中打理一下俗務,那清風樓是未再去了。
許是她日夜期盼,不多日雲家人便給她遞了消息進京了。謝明意這下精神振奮,盤點了自己名下的銀錢,又動用了些許嫁妝添進去湊夠了千金,興沖沖地去了玲珑閣,他們約在玲珑閣的後院見面。
雲家此去艱險,回來時又被海寇挾持,很是遭了一番罪。好在他們提前報了太傅府的名號,鎮海司的人找上鎮北侯,才撿了一條命回來。
說起其中的兇險,滿臉絡腮胡的雲表兄也連連感慨幸而上天眷顧他們。
“不過,縱使艱難,此行卻也是收獲頗多。”雲表兄命人擡了幾個大箱子進來,打開笑道,“表妹快讓你的掌櫃看看這些東西可合心意。”
玲珑閣的掌櫃早就按捺不住了,玲珑閣之所以喚這個名字,俱是因為在他們這裏幾乎能找到各種珍奇的物件,什麽九連環、八寶燈、凝香枕之類的比比皆是,但海外的物什玲珑閣還缺些。
謝明意和掌櫃一同往箱子裏看去,物什擺放地整整齊齊,她掃了一眼,認識的諸如琉璃珠、水銀鏡、珊瑚石,不識地據掌櫃說有犀角杯、夜光蝶螺、綠煙石等,總之從掌櫃發光發亮的眼睛以及喜不自禁的表情也看得出來雲家這次是費了心思的。
當即,謝明意便拿了銀票以及滿滿一箱的金銀出來,福身道,“這次多虧表兄盡力了,怕是一千金都難以抵扣這些珍寶的價值。”
雲表兄擺擺手,豪氣沖天地開口說道,“是表兄和雲家都要謝你才對,這一次除了為你收集這些,雲家也帶了不少貨物,販賣出去也是一大筆的銀錢。更何況,若不是有你為我們周旋,我們便是連寧州都停不了。”
此外,他還有一些未說,比如雲家趁此打出去了聲名,族中的子弟看到行商的富貴愈發上進。
“有了這次,族中商議已經要重整商隊了,表妹你今後若有什麽需要的盡可和我說。”雲表兄很是志得意滿,眉宇間透着喜意。
謝明意微笑颔首,想了想又道,“雖是好事,但海外兇險,又有海寇,你們要更加謹慎小心。”
“海外去一次那是提着心吊着膽,你外祖在的時候雲家便是往西域交址等地去,最多冒險去北胡草原腹地。如今戰亂漸少,族老們屬意也是去那邊。說起來還要多虧了鎮北侯府,我們行商也安心安穩。”雲表兄露出整齊的牙齒,在謝明意面前誇贊起祁朝晖來。
謝明意扯了扯嘴角,本有意讓他幫忙運些棗子、枸杞等物,聽此也不說什麽了。
銀貨兩訖,她終于将埋了許久的話問出口,小聲矜持地道,“不知表兄可幫了我那個小忙?”良種!玉米馬鈴薯木薯甘蔗番薯番茄番麥……她望眼欲穿啊!
提到這事,高大威猛的漢子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發,笑了笑,“倒是尋了一些頗像你畫中之物物什。不過,”他頂着謝明意熱切的目光,話題一轉,“海寇抓住我們的船時,那些人嫌棄沒用占位置,一腳踹到了海中。”
謝明意期待的目光黯淡下來,臉色垮垮地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聲來。
“表妹也不要失望,我還留了些,你看這布兜。”雲表兄連忙補救,拿出一個很小的布袋,翻出了東西在桌案上。
謝明意定睛一看,幾個小小癟癟的塊狀物還有些亂七八糟的枯草,看上去倒像是路邊随手抓的一把垃圾。她認認真真扒拉了一下,眼睛微閃,含笑道,“無妨,表兄盡心了,本就是找着玩玩,這些也足夠。”
雲表兄放下心來,這才笑容滿面地離去。
掌櫃已經忙不疊地将珍貴的海外之物擺到了閣中,交待夥計一件沒有百金不得賣出去。只留下謝明意坐在房中,盯着幹巴巴的‘垃圾’笑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
雖然少,但她認出其中有一個外皮紅紅的小小的東西實際上是番薯!烤紅薯、蒸紅薯!謝明意仿佛已經看到有一大波的豐收在向她招手。
她心情大好,小心翼翼地收起那個瘦小的紅薯,用帕子包着,急沖沖地要回太傅府去。就這麽一塊,她得好好盤算一番。
卻不想,在玲珑閣的一樓,她正遇到一人,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居然是商初琴師。
他身着布衣,頭上以烏木束發,端的低調無比。此時,他手中拿着一只骨笛在把玩,那笛身墨黑如玉,一看便是價值不菲。
掌櫃恭聲向謝明意問好,他側頭看了一眼,似是對謝明意有一眼的印象,目光停頓了一瞬。
謝明意對他莞爾一笑,眨了眨眼睛,輕快道,“商公子訪友歸了?”
聞言,商初臉上有一瞬間的怔然,淡淡颔首,聲音清越,“七日後某撫琴。”
謝明意笑意盈盈,掃了一眼他手上的骨笛,“公子善琴想必也善此,這把骨笛就贈與公子,望公子莫要嫌棄。”說完一手提着裙擺抑制不住興奮地上了馬車,留下商初神情默然。
東家小姐像是認識這位公子啊,而且表現的十分友好,掌櫃識趣地将骨笛妥善地放置在錦盒中,“商公子收好了。”
商初修長的手指接過錦盒,摩挲上面的青竹圖案,“不知那位姑娘是何來歷,來日某有機會定回禮。”
“許多人皆知,東家小姐是太傅府上的千金。”掌櫃拱了拱手,笑道。
當朝僅有一位謝太傅,謝太傅之女,商初眸色驟然變深,那女子是鎮北侯的前任夫人,可惜了,聽聞兩人還有一子一女。
他拿着錦盒,不疾不徐地步出玲珑閣,深深地看了一眼皇城的方向,笑紋似有若無。不,謝氏女已經和鎮北侯和離,鎮北侯府覆滅與否傷不到謝氏女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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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明意興致勃勃地回了太傅府,讓人弄了一只空的花盆進來,裏面放上水,她親手将小塊紅薯浸在其中,接下來等它長出根須。
是夜,謝明意睡的正香,眉目舒展,嘴角帶着微微的笑意。
她心情變好的最大受益者便是祁朝晖了,再一次到私宅來,她竟難得的朝他露出了笑臉,還為他帶了禮物來。
“雲家能從海寇手中逃出,無論如何都要感激侯爺。區區薄禮,望您笑納。”打開錦盒,裏面是一串沉香木珠,散發着淡淡的香氣。
這是謝明意随手在玲珑閣中挑的,沉香木安神精氣,但極少有人把它當做給男子的禮物。
不過,祁朝晖鳳眸潋滟,竟有些受寵若驚的感覺,他揚起唇角,拿起那珠串,“雲家人倒是識趣。”
謝明意點了點頭,腦中盤算着這次玲珑閣能賺得多少銀錢,眉眼帶笑。
祁朝晖側頭看她,手中摩挲着珠串,狀若無意地道,“再過兩日是本侯的生辰。”
生辰?謝明意下意識地去看他手中,恰好,這珠串就當做生辰禮物,看着男人對此也比較滿意,不是皆大歡喜嗎?
然而,話還沒說出口,就聽得那人言,“楚京人多繁雜,鎮北侯府定是許多紛擾,本侯那日有意到這裏來。”
語氣帶着隐約的期待。
謝明意紅唇輕抿,兩日後她要到清風樓去聽商初琴師撫琴,恰好無法陪着兩個崽崽。想了想她道,“那日,我送嘉安和嘉寧過來陪你。”
祁朝晖一聽全以為她應下了,薄唇勾起,“極好,本侯會命人多備些桃花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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