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有鳳游于臺(一)

十二樓的效率奇高,我跟着花子官再回到住的地方,當天夜裏就來了轎辇,辇邊立着的嬷嬷身着雲紗錦緞長褂,褂子下一條細綢布花裙。

我不用問花子官也知道這是要去第二關了,三關過後我就能出這裏回到現實的世界了。擡辇的人均面無表情,就連持燈侍立的侍女也是一副傲慢的神色。他們這一隊人不論衣着神情,看起來倒更像是宮裏來的使臣。

我們五個本來正在吃飯,那嬷嬷由人攙着走進來,傲慢的掃一圈人最後視線落在郎斐的臉上道:“你就是花娘?”

我趕緊把嘴裏的米飯嚼巴嚼巴咽下去,應道:“是我是我,不知嬷嬷怎麽了?”

我在蘇家劍莊裏,平素府裏官員去的倒還少些,但宣旨的內侍一月要去個兩三次,如果大堂裏沒個有分量的人,他們就捏着嗓子氣勢洶洶朝莊裏走,有好幾次被我撞到,我剛失憶那會誰也不認識,看着一群人跟個土匪一樣來了氣,差點跟一個宮娥吵起來,後來被我父親蘇筠打了五個板子,蘇筠讓人下的狠手,打得我半個月都沒下床。

于是那件事給我留下了巨大的心理創傷,一旦看見這種氣勢洶洶衣着富貴像是宮裏來的人,我就本能的将自己放矮了不少。

嬷嬷聽了我的話眉頭微不可查地皺起來,不怒自威地看着我,兩只眼睛像是能把我看穿。

郎斐适時起身,對着嬷嬷拱拱手和氣道:“不知嬷嬷尋蘇姑娘有什麽要事?”他本人自身就像一朵高嶺之花,所以即便是平和的語調,聽起來也沒那麽溫和。

嬷嬷看着郎斐卻态度好了不少,颔首回個禮道:“老身奉命來接姑娘去鳳臺宮。”

這名兒聽着倒還真是像宮裏的名字,我掃一眼花子官,花子官哆嗦一下放下筷子,兩手抄在袖子裏走過來嬉皮笑臉道:“嬷嬷好,我是蘇姑娘的花棺。”

嬷嬷點點頭應了:“讓姑娘收拾下就走吧,鳳臺宮裏不少人還等着呢。”

我其實也沒什麽好收拾的,倒是季雪瑤胭脂水粉挑了好幾盒,于燕在這裏研制了幾味藥,她卻什麽也沒拿,聽了嬷嬷的話沒表示反對也沒表示贊同,只是在季雪瑤手忙腳亂郎斐一片淡然的時候,她擡頭看着嬷嬷輕聲道:“薛國的巫蠱,雁國的梧桐,不曉得嬷嬷的鳳臺宮是哪個國的?”

經于燕一說我才發現這嬷嬷的衣角上繡了一個梧桐葉,她擡來的大辇也是梧桐木做的,所有東西均遵照雁國的禮儀,她莫非是雁國的人?

嬷嬷看了一眼于燕,颔首笑笑,眼神慈祥:“婆婆說笑了,十二樓中既無薛國,也無雁國,鳳臺宮取自‘鳳凰臺上鳳凰游,鳳去臺空江自流。’這一句而已。”

于燕眨眨眼睛垂下頭喃喃道:“是了,雁國沒了。”于燕是雁國的人,她也是流落到谷陽國的。

我想她傷感,便過去安撫她,她只是輕輕搖搖頭說不礙事。

屋子裏的氣氛有點低沉,慣做和事老的花子官笑笑手裏的團扇拍拍季雪瑤笑道:“你的那幾味藥不要了麽?萬一要用怎麽辦?你也知道的,要再回來取可就沒了。”

我推一下花子官,沒好氣道:“什麽叫再回來取可就沒了!”

于燕攔了攔我,低聲道:“公子說的對,我确實知道。”她起身佝偻着腰去收拾東西了,我看着突然消沉的于燕一陣疑惑,再去看花子官,這厮已經自行躲開了正在跟來的嬷嬷聊天。

郎斐笑笑看着我道:“怎麽了?”

“你知道雁國麽?”

“雁國?”郎斐輕輕一笑:“略微認識幾個雁國的人。”

我小聲湊過去道:“小魚就是雁國人,剛才她看見這嬷嬷就心神不寧的,我都怕她有什麽事。而且這嬷嬷說的是輕松,但我總覺得不一般。”

郎斐聽着我的話,神色也凝重起來,他看着我看得我一陣臉紅,我還沒躲,他已先道:“唐突姑娘了,在下實在是有些擔心。所以才……”

花子官聊天的間隙瞅過來看着我,看的我心裏發毛,我打斷郎斐的話道:“不用擔心,萬事有我。”

郎斐聞言卻輕輕一笑,而後道:“這句話該我來說才是。”

我搓搓身上的雞皮疙瘩,沒一會兒于燕就收拾好了,我們幾個人浩浩蕩蕩朝着鳳臺宮走去,偌大的大辇四面垂滿了密密麻麻的珍珠珠簾,四角上各裝飾一朵梧桐木雕刻的蓮花,蓮蕊為一顆明珠。我整個人處于震驚狀态就迷迷糊糊被摻上了大辇,較之來繡春樓的時候的熱鬧,這次出去卻沒見幾個人,一路上空蕩蕩的,我心想走的是出樓的門所以人少,但出了樓後一路上卻是再沒看見一個人了。我記得蘇筠曾跟我說過,凡皇親貴女出宮,一律途中衆人回避。

我坐在大辇上心虛不安,但看一眼跟在後面的四個人,思緒慢慢安靜了些。

倒是很快就到了鳳臺宮外,鳳臺宮是一個大別苑,像是我曾随蘇筠見過的公主府,府外白玉牌匾工整書‘鳳臺宮’三個字,牌匾下鎏金廊柱紅瓦高牆,擡眼看去遠處飛檐聳入雲霄,門口守着的小厮身着铠甲不像守宮的将士,但也絕不是一般的人家小厮。

“到了,進吧姑娘。”嬷嬷說道,聲音冰冷沒有一絲人情味。

我趕緊扶着她的手下了大辇,一路進了鳳臺宮,裏面四處走動的人都是做內侍宮娥裝扮,雖然與谷陽國的不同,但是很容易能看出來。行人都小心翼翼的,見我過來宮娥趕緊跪身行禮,內侍則全轉過去面向牆壁跪下。

一路過去四處點滿了燈籠,嬷嬷走在我身側,四周安靜的厲害,所有人大氣都不敢出。大約走了半個時辰,才終于走到了我要住的地方,是一個三進三出的別院,門口侍立着不少宮娥。裏面到處挂滿了燈籠,院落裏能落腳的地方都是水池,裏面種滿了蓮花。

院子裏水池餘下的地方都鋪了細滑的錦緞,我進了屋子,嬷嬷未再停留便喊了幾個宮娥出去了。季雪瑤四處好奇的摸着看着,屋子裏擺着象牙屏風,桃木妝奁,漢白玉的一方寝床,還有湘妃竹的美人靠,靠窗放着一張書桌,桌上擱了一厚摞桃色撒金屑宣紙,四十九朵并蒂蓮枝蔓張牙舞爪的雕滿橫梁,一匹千金的水錦挂滿了屋子裏,風柔柔一吹露出沉香木卷簾邊的細碎裝飾黑珍珠。

滴滴答答,叮叮當當。

水錦一晃,我恍惚看見卷簾後立着一個紅裙的女子,她穿一件純白的綢衫子,眉眼含笑輕似霧霭,一枝點翠金龍朝鳳如意釵松松绾起發,瞧見我看她,她眼睑一垂輕輕笑了一下而後就轉身走了。

我驚坐起身,身邊的季雪瑤正睡得熟。我恍然才想起大抵是自己做夢了,相對繡春樓的熱鬧,這鳳臺宮簡直空寂地可怕。于燕身子不大舒服堅持一個人住,郎斐和花子官也各住了一個院子,季雪瑤覺得正屋好玩熱鬧便非鬧着跟我一起住。

我一直心裏覺得不大對勁,誰曾想晚上還就真做夢了。夢裏看到那女子只覺心神動搖,現在醒了再仔細想卻什麽都不大記得了。屋外有人吹着洞蕭,吹的是《流水落花》,耳邊一直沙沙作響,我起身披一件外衫端着燭臺到了床邊,卷起珠簾看去卻是下了雨,難怪覺得有些涼。

外面的燈籠通明,卻有一絲陰森的感覺。我緊了緊衣裳,趕緊和衣再躺回去。

鳳陽宮裏很大,形似一個小的都城,第二日一早,我才梳洗完季雪瑤已經拿着從外面讨來的戲牌回來了。戲牌小巧精致,純白的宣紙上寫着戲子及要唱的戲,唱戲的花旦我沒聽過,但上面的戲曲我卻是看過的。

郎斐和花子官睡了一夜都精神頭很好,我便打算吃了飯去看戲,只是于燕的精神還是不好,她推說昨夜下雨沒睡好便一個人留在屋裏。

季雪瑤是打定主意要去,我又叮囑了于燕幾句話才走。去戲院的時候精神抖擻,到了卻有些意興闌珊。

戲臺上唱的是當下最火的《縛華錄》,白袍的翩翩公子才下臺,上來的是一個水袖羅扇石榴裙的旦角。旦角唱的極好,我對聽戲沒多大興趣,左顧右盼時突然看見了一個男子,很奇異的是,滿堂人我卻唯獨看着他沒移開眼睛,那男子微側着頭靠在棗木椅裏聽着戲。大抵是我一直看着他,那男子終于将目光轉向了我,他的頭一側,我驚訝地張大了嘴,這男子頭上绾發的正是我昨夜夢到的點翠金龍朝鳳如意釵,釵尾是鳳頭,口中銜着一條細碎的金流蘇,流蘇下綴着一顆我從未見過的珠子。約有拇指的指甲蓋大小。既似珍珠圓潤,又似夜明珠璀璨,且又如寶石般透亮。

我從那珠子上移開目光便看到了它的主人,眉眼之間微有倦意,居高位多年磨砺出的威嚴,墨黑的長發規矩地束了一半披了一半,唇角微微上揚眼睑慣性下垂,即使做出親近溫和的模樣也使人不敢掉以輕心。他不是普通人。

我對上他的眼睛,遲疑了一下還是躲開了。戲過了一半,季雪瑤坐在郎斐和花子官中間,一會兒拉這個袖子,一會兒和那個說話,我随意一瞥,恍然覺得郎斐和花子官兩個人長得有點像,只不過花子官頭發稍微短了點,而且身子不大好,有的時候突然就虛弱的厲害。還有一個就是郎斐會武藝花子官不好,季雪瑤有一回一直黏郎斐,郎斐不好推開她便自己踱步,看似不經意的步子,裏面卻大有乾坤,那樣精妙輕巧的步法,他的身手不會差到哪兒去。

我本來想多看看多研究下,誰知道被他發現了,他停下步子對着我拱手問好,笑的真摯溫和,我便也趕緊回禮。坦白說我也見過不少世家公子,但像郎斐這樣的卻是第一個。他深藏不漏,相貌好,性格內斂,為人溫和客氣。一堆人裏,他僅僅因為我對他的救命之恩而略待不同。

季雪瑤那個包打聽打聽過幾天,但完全沒有打聽出一點蛛絲馬跡,郎斐在十二樓裏貌似沒一個身份,既不是十二樓裏的人,也不是十二樓的客人。我暗中觀察了幾天,見他也沒什麽不對勁的舉動,便也不再上心了。

相對于季雪瑤的開心,花子官簡直就是重災區,花子官一般不跟郎斐說話,每次說話也都是眼睛一掃就過去了。季雪瑤對貌美男人的‘關注’被一個突然出現的家夥分走了一大半,花子官不開心是正常的。

我坐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了于燕,她突然變得這麽倦怠,看起來身子也有點不大好,她有什麽事都是自己解決,從不愛說出來。我扶着椅子才動力了一下,花子官立刻察覺了,轉頭道:“怎麽了?”

“我出去透透風。”我低聲道,見他伸手拂平衣擺要跟我一塊去,我趕緊按住他的肩膀道:“我就在樓下,你別去了,你一走季公公又喊。”好容易出來一會看個戲,我實在不想掃了季雪瑤的興,她愛看戲,更加上今天這個好角兒,她雖然一直在吵吵鬧鬧的說話,但眼珠子卻一直沒離開戲臺子。

花子官笑笑換了個舒服的姿勢随口道:“好,萬事小心。”

我沒好氣地翻個白眼,這變得也太快了,當真是連寒暄都剩了。我也懶得和他計較,轉身就下樓了。

正是天氣大好,我一路朝着住的地方走着,走了一會兒路過一個湖,湖面上開滿了蓮花,湖很大,眼底的蓮花綿延地隐在霧深處。我失了一會兒神才轉身就見一個男子正立在湖邊的不遠處,他穿一身鵝黃色的暗影細花軟綢衫,有感應似得轉過身來,正是我剛才看見的那個男子。

我不由自主地邁着步子朝他走過去,他看着我輕輕一笑,年輕的眉眼間老成的樣子。

我笑笑行了個禮道:“方才在戲臺邊就曾見到過公子,想不到在這兒又遇到了。”

他微微垂頭,眼尾的眼睫一動轉過身看着我,他笑笑我心裏沒來由一暖,湖邊猛的掀起一陣暖風,荷花半傾衣裙蕩漾間,他笑着低聲道:“春風一顧,再下顧春,請小姐好。”而後适時地行個禮,我這才發現他手裏拿着一根洞簫。

正心神大亂,他已直起身子笑道:“不知小姐這是要去哪裏?”

春風一顧,在下顧春。顧春,顧春……

他不該叫顧春,這個名字太旖旎,配上他活脫脫是一劑溫柔的毒藥。我沉浸在他的名諱裏竟沒有聽見他的問話,他又問了一遍我也沒有聽見,忙回了說是去看家中的病人,他自言說會些醫術,自請随我一起去我也沒有拒絕。

其實我是想拒絕的,但在我想起要拒絕的時候我跟他已經走到了住的園子裏了。于燕果然精神頭好了不少,她正在蓮花池邊曬太陽,我這才發現她的頭發竟然已經白的過了一半。我為防尴尬,趕緊三兩步跑上前,于燕睜開倦怠的眼睛看了看我最後眼神落在顧春身上。

我忙道:“他叫顧春,會一點醫術,我就帶他來給你瞧瞧,你這幾天一直懶洋洋的。”

于燕只掃了顧春一眼,看着我笑笑:“不是去看戲麽?”

“戲不好看。”我吐吐舌頭蹲在于燕面前。

“不知姑娘是否婚配?”顧春突然說話我吓了一跳,我一轉頭才發現他就立在我身後,我順着他的視線看着于燕。他居然問的是于燕?!

于燕懶懶笑笑道:“亡夫過世已多年。”

于燕不會自己說自己過去的事,我也不大問。她這會兒說起我倒是有點驚訝,她竟然是嫁過人的!我看她一直生性淡薄,一直以為她是有所愛,但已屬他人,所以願意一人了此一生。

“在下可否向姑娘求親?”顧春說道。

我一陣耳鳴,不可置信的盯着顧春,這人太有毛病了吧!一個二十多歲的少年娶六十多歲的老太太?!還僅僅是就看了這麽一眼?!

我怒道:“不行!”

顧春并未動怒,淡淡道:“姑娘倒是說說如何娶不得?”

“你……于燕比你大那麽多!”

“于姑娘。”顧春看着我身後的于燕笑笑,雙眼沉沉帶着些算計在中間,看得我這個中間人都覺得頭皮發麻。

我擋住他的視線,心虛道:“你看着她幹什麽?”

“想問問于姑娘願意不願意嫁給在下?”他依舊看着于燕。

我一把推開他,轉身拉着于燕護在身後道:“你別想了,于燕才不會嫁給你。本小姐乃花樓中花娘,若公子沒有其他的事,不如就此別過。”

“花娘?”他嘲弄一笑,微微掀起唇角道:“不過小小花娘,不知是誰給你的膽量敢這樣跟我說話?”他的語氣漸漸陰森起來,這個男人絕對不是個好人!

眼看他越湊越近,我趕緊閉上眼睛,料想之內的危險沒來,我掀開左眼眼皮窺探的時候就見我面前正立着郎斐,郎斐比我高出許多,他全擋住了顧春的身影。

“怎麽不好好看戲,說走就走了?”郎斐的口氣淡淡的,沒有苛責的意思。

我松了一口氣,小心地抓着他的袖子偷看了一眼顧春,顧春笑着摩挲着手裏的玉簫,神色晦暗不明地看着郎斐。

我指指顧春道:“我本來想看看小魚怎麽樣了,誰知道才出來就碰到了他,他還說要娶小魚。”最後一句我是壓低了聲音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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