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1)
聶寒山給的那顆糖,溫酌言把它放在藥箱裏,也不是多麽不舍得吃,就覺得它等同于一顆藥,在他不開心的時候拿出來看一看或者吃下去,也許就能病好。
正如聶寒山這個人給他的感覺。
一旦打定主意,溫酌言都會是個主動且雷厲風行的人。聶寒山的號碼他是有的,都已經留好再見面的借口——請他吃飯。只要雙方不互相讨厭,吃完一餐飯就可以有下一餐飯,如此循環,搭夥是很容易的事。
要不是發生了小插曲,他早就打過去了。
簡單說來,從母親與繼父矛盾激化那時起,他就常依靠一些暴力向的東西釋放情緒,後來有所收斂,又依賴于片子——不是沒有嘗試過走出來,但戒不掉。
高中是在外公外婆生活的小鎮子念的,一直走讀,沒有顧慮過室友問題,剛進大學時候就被室友撞見,孟、許兩位只當玩笑揭過,但梁孝誠似乎有些介意。從那之後便加倍小心,一直維持至今。
怪就怪近期近期疲于拍攝,身體和精神上都有些吃不消,整個人都有些渾渾噩噩,把存放片子的U盤和常用U盤放混了。梁孝誠還U盤時他有些懵,但見他平靜如常,說是剛才急着拷東西到解思處,自己的盤沒找見,就借用了他的。
因為這只U盤向來放在上鎖的抽屜裏,從來不會作其他用途,便也沒給文件夾上密碼。雖說膽戰心驚,但也抱着一絲僥幸心理,畢竟就梁孝誠的性格,也不會随意翻看別人文件夾。
事出所料。
那天之後不是不再有過交流,只是梁孝誠回寝室的時間開始推遲。一個禮拜後,恰好就在溫酌言生日前兩天,梁孝誠在學校附近租了房子,說是考研複習更方便一些。
在包廂裏,梁孝誠一直不怎麽說話,雖說沒提早要走,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是有些不愉快了。去衛生間的空檔,一位在學工辦的朋友低聲問他,梁孝誠是不是有點分裂傾向。話耿直又不好聽,多半也是篤定他是好好先生的性子,故而肆無忌憚。
見他茫然,這才道:“上禮拜不是去解思那裏拷視頻麽?”
視頻初剪完畢,一般都要個人帶着工程文件去解思辦公室請他指導。按這位的話說,那天剛好院裏開會,解思便讓研究生代為坐鎮,由于人太多,那姑娘手忙腳亂,拷文件時候進錯文件夾把溫酌言盤裏的視頻點開了。雖說因為梁孝誠的提醒關得及時,但開頭幾個觸目驚心的畫面落入好幾位在電腦周圍的學生眼裏,梁孝誠當場臉色都不太好看。
溫酌言心緒有些亂,回包廂以後給梁孝誠發信息道歉,對方沒作回複,後來都回家都由叔叔來接,直接與他錯開交談的機會。
之後試圖找他談一談,一直沒有回音。
許博大大咧咧,除了游戲,對什麽都缺根筋。只有孟淵察覺異常,單獨找溫酌言說話:“吵架?”又壓低聲音,“那小子毛病又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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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孝誠向來成績優異,是有那麽一點目空一切,對比溫酌言這樣的性格,沒有人會覺得問題在他。
溫酌言不做解釋,大概梁孝誠也口風緊,孟淵終究沒打聽出什麽。
說來,聶寒山乍一出現時,他以為對方是特地光臨。結果之後聽見有人和他私下交談,說是過來辦事。辦什麽事?公務多半不會到這種小地方,那就是私事,受人邀請,想鋪張也難遂其願。
在車上聶寒山依舊健談,連孟淵也喜歡他,他忽然就不太想開口了,安靜下來反而更容易做觀察。一路下來,所獲不少。比如聶寒山左耳背後有一粒很細的小痣,發旋上邊短短一撮不起眼的頭發略微翹起,比如他喜歡用左手摸口袋,所以打火機放在左邊褲包裏,再比如,他的車鑰匙上挂了他送的那只鑰匙扣。
下車時已經開始感覺不舒服,好在曾經也是個晚歸慣犯,翻跨鐵門動作熟稔,才不至于在聶寒山面前出醜。病來如山倒,半夜被冷醒才發現在發燒,結果這場病像是特地為聶寒山準備的一樣,他那通電話打來,下午就徹底退了燒。
以往他但凡病痛降臨,都要拖到把人磨瘦幾斤才罷休,這次連許博都覺得新奇:“你最近練秘術呢?”
秘術沒有,但身體委實争氣了一次。退燒以後喉嚨磨了三天,其餘普通感冒症狀一個禮拜也就差不多沒了。之前拍的視頻後期進度已經将近尾聲,給解思看過之後又去補了幾個鏡頭,全部事項處理完畢。安生上了幾天課,确認不需要再補鏡頭才聯系聶寒山,準備歸還單反,順便請吃飯。
之前說月底只能撸串只是玩笑,畢竟別人請他那麽一頓飯在先,回請也不能太寒摻。不過到底還是個吃穿倚仗家裏的學生,家境也算不上闊綽,沒有必要死要面子,所以吃飯的地點,他還是翻開美團琢磨了半天。
結果聶寒山說不必再跑遠路,他下班以後親自過來取。溫酌言有些過意不去,自己借的東西還要別人不遠萬裏跑來拿,況且是在一整天工作之後。
聶寒山不給他争論的餘地:“病才剛好就別瞎吃瞎跑?”又說,“溫黛玉?”
也不知道是打聽來的還是自己取的。
溫酌言哭笑不得,只好答應。
那張锃亮的奔馳照舊停靠在北門外擁擠的小車道上。聶寒山似乎剛理過發,兩鬓差不多被推平,看起來年輕精幹不少。他人就站在車外,身體背靠車窗,嘴咬一支未點燃的煙,左手揣褲包,右手端着手機玩得正嗨。對面是一家生意冷清的奶茶店,店門口的風鈴被偶爾拂過的熱風撩得叮當響,看店小妹拄在櫃臺後面,托着腮,與聶寒山隔一條鬧哄哄的小街道,面對面玩手機。
聶寒山高挑英俊,在來來往往的短小人字拖浪潮裏十分顯眼。溫酌言老遠就看見他,眼睛完整捕捉下這幅畫面,覺得可以做一款APP廣告,标題就叫“奶茶妹與奔馳哥的邂逅”。
如果聶寒山沒有穿這件土掉渣的粉紫色短袖T的話。
這下是真好奇聶寒山的衣櫃了。
走過去先叫了聲“聶哥”,對方才把注意力從手機上移開,扭頭打量他,“挺快。”
他給溫酌言打電話時候,說自己已經在北門外了,搞得溫酌言又不好意思一把,照理應該他下去等他的。
溫酌言笑笑,把相機和三腳架遞過去,順便瞥一眼他手機屏幕,還玩消消樂。
把東西放回車裏,聶寒山四處打量一番,道:“吃什麽?”
溫酌言記得上次一起吃火鍋,聶寒山很能吃辣,就問他幹鍋蝦行不行,聶寒山道:“病剛好,這麽油膩又辣的沒問題?”
溫酌言笑道:“我自己的身體我還沒數麽?”
聶寒山道:“想吃?”
溫酌言點頭:“嗯,我想吃。”
聶寒山搖了搖頭,妥協。
這家麻辣幹鍋蝦平素生意談不上火爆,學校很多人不能吃辣,所以即便正撞上飯點,溫酌言還是帶着聶寒山過去了。就在北街外這條商鋪上,跨兩層樓,老板和溫酌言還算半熟。不巧,剛好有部門搞活動把二樓整層包下來了,一樓坐滿散客,一個空桌都不剩。
百年難遇的情況愣是讓他們撞上了。
溫酌言往店內散客的桌子上瞟,看有沒有即将結賬走人的,還沒看出接過來就被聶寒山打斷。讓他随便換一家,他無所謂,再折騰都要餓瘋了。
溫酌言想了想,道:“不然先請你吃粉?我們這裏別的不敢誇,那家螺蛳粉是一流的。”
一跌再跌,都跌到螺蛳粉上了。不過的确是發自內心,他們學校美食少之又少,門口斜對面那家螺蛳粉是被校園論壇評為全市美食五十強的。
兜兜轉轉又回到北門外,奶茶小妹仍在玩手機,隔壁的隔壁,溫酌言最愛的螺蛳粉店人潮如織。不過也好在打包的在多數,店鋪又占兩層,二樓空位充足。溫酌言叫了兩碗大份粉,兩份煎蛋,一盤鹵雞爪,兩只虎皮鹵蛋,又讓店員小哥給開了兩瓶玻璃裝的雪碧。一邊給聶寒山介紹:“就在學校附近能找到這種玻璃瓶裝的,挺受歡迎。”
聶寒山扭頭叮囑店員:“不加酸筍,多加辣。”然後才看溫酌言,笑道,“複古情懷嘛。”
天氣悶熱,店內被桌椅和碗櫃塞滿,狹窄的空間又彌漫着一股酸筍和螺蛳混雜出的怪味,人方才坐下,就汗水直流。溫酌言伸手去開桌邊的風扇,聽見聶寒山的話,手頓住:“吃螺蛳粉不加酸筍?”
聶寒山點頭:“我高興。”
溫酌言幹眨巴眼睛。
聶寒山大笑,探出手來在他額頭上彈了了一下,“這不對啊小溫同學,男孩子怎麽可以這麽可愛。”
他笑聲不大,說話聲也不大,溫酌言頂住了,但耳朵仍舊有些燒。
也就只有聶寒山會誇他一個二十出頭人高馬大的男生可愛了。
螺蛳粉很快就上桌,一碗配料豐盛,一碗缺了白嫩的酸筍,總覺得單調。溫酌言拌着自己碗裏的粉,一邊瞟對面那一碗,“早知道你不吃這個,就改去正門那邊了。”
聶寒山只是笑,笑了半天,忽然問:“你愛吃這個?”
溫酌言道:“我愛吃的東西挺多的。”
聶寒山饒有興致:“那說說你都還愛吃些什麽?榴蓮吃不吃?”
溫酌言點頭。
聶寒山:“臭豆腐?”
溫酌言繼續點頭,“別問了,我還吃豬腦,滑溜溜的,一吸一個爽,豆腐腦似的。”
聶寒山:“……”
溫酌言樂了半天。
大碗的粉分量也不多,轉眼兩人都已經吃下一半,溫酌言胃口大開,又向老板叫了一碗,問聶寒山還要不要加,聶寒山點頭,于是又添一碗,依舊不要酸筍、多加辣。
“我給你講個笑話吧。”溫酌言擡手,把風扇開到最快檔。
聶寒山擡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從前,有一只兔子。”溫酌言不管他的嘲笑,“它去釣魚。”
聶寒山“嗯”了一聲,靜待下文。
“第一天,沒釣到。第二天,魚還是沒有上鈎。”
聶寒山:“然後呢?”
溫酌言:“第三天,一條魚從水裏跳出來,對着兔子大罵:‘再用胡蘿蔔做餌,我他媽抽死你個兔崽子。’”
“……”
十秒鐘過去,溫酌言重新把風扇調小。聶寒山開始大笑,“前天晚上我還在想,你們寝室的人都那麽有個性,你怎麽就跟綿羊似的,是不是有點內向。”
溫酌言面色和煦:“那現在有結論了嗎?”
“有了。”聶寒山道,“單獨見我的時候挺活潑的。”
溫酌言于是打算讓自己再活潑一點,笑盈盈道:“其實我不怎麽讀笑話的,不就是想讓聶哥你也活潑點麽,剛剛那個還是我從高中作文材料裏看來的。”
聶寒山這下倒讓他給逗樂了,“現在還看高中作文材料,打算重新再戰還是怎麽的?”
溫酌言道:“我不戰,陪別人戰,去年做了半年家教。”
聶寒山輕“啧”一聲,剛想開口,溫酌言手機忽然響起來,低聲說了句抱歉,溫酌言按下接聽。那頭人聲嘈雜,孟淵扯着嗓門,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找他吵架:“在寝室嗎?”
溫酌言道:“什麽事?”
“我這兒不是搞舞臺布景嗎,上邊抽了幾個人去老校區光影展幫忙,現在就剩一水的美女,把老三網線拔了,你倆來幫個忙。”
新禮堂不算遠,十來分鐘的腳程就到了。
溫酌言對聶寒山十分過意不去,對方卻興致盎然,“我還沒幫忙布過景,剛好的,湊個熱鬧。”
做老板的揮個手就有小兵小将忙活了,當然不要做這種雜活,溫酌言十分承他的情。
孟淵忙的是最近院裏響應國家號召發起的詩朗誦大賽。之前孟淵那番話有誇張成分,事實上還剩三個男幹事,只是爬高上低以及搬重物的事情三個瘦小男生根本顧不過來。以前也常有類似情況,但凡缺人手就搬寝室兩位救兵,然後請吃飯好生犒勞一頓。許博癡迷于游戲,借口五花八門,所以一般而言只有溫酌言随叫随到。溫酌言力氣大,做事又踏實穩妥,誰都喜歡這種免費勞力。
見免費勞力之一許博成了聶寒山,孟淵着實吃了一驚。結果可想而知,誰都不太好意思麻煩這位爺,孟淵端來一條椅子讓他坐,又讓女孩子端茶倒水,好不周到。聶寒山讓他給伺候得啼笑皆非:“這不行啊,我一個幫忙的還成了添忙的?”話畢就把水杯放到長桌上,起身繞上舞臺,把剛要爬梯子挂條幅的溫酌言拉開。後者還沒鬧清怎麽一回事,就見聶寒山兀自上了梯子。
連忙跟着一衆女生去扶梯子腳。
聶寒山他做起勞動來精熟利落,沒有半點當老板的樣子。孟淵不敢使喚他,他便搶溫酌言手上的事做,禮堂裏沒開空調,到最後聶寒山那件土掉渣的粉紫色T裇背後都能擠出水。拒絕了孟淵的夜宵邀請,兩人直奔洗手間,聶寒山直接把T裇脫下來,擰幹水後再穿上,溫酌言抽出從女孩子那裏要來的濕巾讓他擦臉,他沒接,伸手擰開水龍頭,把頭低下去沖了個涼,擡起頭後用手從額頭往下颌一抹,長長吐出一口氣。
溫酌言看着他精壯的上身,忽然就不太想歸還手裏的衣服。
然而想歸想,聶寒山朝他一伸手,他便又乖乖遞過去:“這下不知道欠你多少頓飯了。”
聶寒山把衣服抖平,飛快套上身,“你是不是傻?”
話有些突然,溫酌言稍微一驚。
聶寒山咧嘴笑得狡黠,有小水珠順着他鋒利的五官輪廓滑落,流過性感的喉結,消失在鎖骨下清晰分明的胸肌溝壑裏。溫酌言免不了又想,今天在場的女孩子該又有幾位會去和孟淵打聽這位先生的名字。
突兀的責備有始無終,溫酌言心裏卻燃了一簇篝火,久久不滅。
天已經徹底黑下來,暑氣不是那麽重。校園裏跑步、散步甚至騎車的都不少,籃球場上漸而響起哨聲,遠看隊服,好像是機械和土木的在打比賽。網球場有一半劃分出來給交際舞社搞對象,爛大街的情歌從音響裏一直傳到假山附近,草叢裏談情說愛的鴛鴦已經屢次表達出對這個新興社團的強烈不滿。走過網球場,再從圖書館經過,荒涼的水泥道上有外賣小哥載着一只巨大的塑料箱急匆匆往宿舍樓趕。
人流比飯點時候稀疏了些,但也說不上冷清。
出音院大樓以後聶寒山一直在打聽他們寝室的趣事,溫酌言力圖哄他開心,專挑孟淵和許博講,聶寒山聽了幾段,驟然打斷他。
“主角遲遲不出場,故事有點枯燥。”笑中帶着玩味,“觀衆要退票的,溫老板。”
溫酌言一愣,莞爾道:“那聶老板想聽哪方面的?”
聶寒山緘默,溫酌言心下一悸,正想反省說錯了什麽,對方手機忽然鈴聲大作,聶寒山看了屏幕,拇指一撥挂掉來電。溫酌言不想表現出窺探的欲望,稍稍低下頭,手指随意搭在卡其褲褲包口,藍白球鞋踢開腳下一顆石子,聶寒山收起手機以後似乎也低頭看了一眼,溫酌言的着裝總是幹淨整齊的,很少有男孩子對球鞋都這麽愛護。
“請問小溫老板喜歡哪方面的呢?”
溫酌言擡頭,見他又像在取笑他。
然而他的手指卻在撓刮他的脖頸,雞皮疙瘩頓時從頸部爬到耳根,溫酌言扭頭看聶寒山,此刻對方背後豎着一盞路燈,燈光刺眼,他看不清他的面容,忽然産生時空颠倒的錯覺。
他要聽,溫酌言便給他講。他的事說起來比孟淵和許博的枯燥太多,不過這次聶寒山再不打斷,還不時低聲發笑。溫酌言發現他聽他說話時喜歡認真審視他的眼睛,而聶寒山的眼睛會傳情。
空氣略潮濕,有些悶熱,恰好一陣風迎面而至,路邊挺立的香樟沙沙直響。一對情侶打鬧膩歪到路中心,被騎車路過的人按了一記鈴,又默默靠回路邊去,男孩子趁機往女孩子耳邊吹了一口氣。
溫酌言目光瞥過路邊的“竹園”标牌,話鋒一轉:“看見那個牌子沒有?我來報到時候從這裏路過,還真去找竹林。”
聶寒山跟着看過去,笑道:“這你就太為難人了小溫同學,統共也就這麽一點地,人數擺在這,宿舍樓位置都擠成了這樣,還想搞園林綠化?”
溫酌言咧着嘴樂:“擠一擠總是有的,種那麽三兩棵,小竹園也是竹園啊,說到底就是不走心。”
聶寒山道:“其實也挺好,貴校的特色不就是梅園沒有梅,竹園沒有竹,蘭園沒有蘭?管你為什麽,反正就是這個名。”
溫酌言噗嗤笑出來:“希望校方能保持下去,不要驕傲。”
聶寒山擡手在他後腦勺上輕拍一下,然後也跟着笑了。
前面那對情侶回過頭來,大概以為兩人在嘲笑他們,神色略顯不善。聶寒山索性率先加快步子,從他們身邊掠了過去。
回到北門,部分商鋪都已經打烊,那家奶茶店也大門緊閉,估計離更換承包商的日子不遠了。溫酌言陪聶寒山來到他的奔馳車前,想再說點什麽,又遽然詞窮,話都在這一路上說光了。
聶寒山的T裇已經讓風吹幹。實話說,因為他本身底子好,哪怕膚色和那件土氣的衣服不相稱,看久了也不會覺得過于礙眼,至少從吃飯開始,溫酌言就已經沒有在意他的着裝問題。
聶寒山手機又響起來,這次他接通應了幾聲,最後說很快就過去。
“開車慢點。”溫酌言道。
聶寒山點頭,卻沒上車,叫他在原地等他一會,然後轉身就往街對面水果店小跑過去,不足一分鐘又轉出來,一個口袋都沒拎,手裏多了一件東西。這次他沒有跑,只是慢騰騰穿過街道,再踱步到溫酌言面前。
溫酌言也不知道這一刻自己的表情是什麽樣的——聶寒山給他買了一只胡蘿蔔。
“你生日請我喝了酒,我都沒送什麽禮物。”
溫酌言接過來:“綿羊不是該吃草?”
聶寒山只是笑,難得不出言反駁。
孟淵想請聶寒山吃飯,說是正式表達謝意,聶寒山一直稱忙。确實是忙,連電話也很少給溫酌言打,溫酌言無所事事,便時常去刷朋友圈。也不知道是不是設有分組屏蔽,聶寒山的主頁很空,上一次發內容還是過春節。一共九張照片,背景都是老式堂屋,牆上裱着舊報紙,這種屋子溫酌言只在童年時住過幾天,當時曾祖母去世,父母親帶他去守了一個禮拜的靈。老屋子在梅雨時節尤其容易受潮,屋內随處充斥着黴味,他生了病,親戚都說太嬌氣,讓他父親慣出來的。
從照片可見聶寒山有個很龐大的家庭,其中一眼便能認出他父親,比他叔伯更精幹的老人——不只因為衣着更加體面。一張臉在笑,眼仁裏卻藏着銳氣,等聶寒山上了年紀大概就是這個樣子。
借着幫孟淵轉達謝意的這通電話,溫酌言也提了這一茬。聶寒山笑道:“你确定老爺子那是銳氣而不是殺氣?就那二愣子脾氣,現在還能提起掃帚追着我揍。”
腦中大致描摹出場景,溫酌言笑開。
聶寒山便又說了些老父親的事,第一次成績不及格把他揍個屁股開花,第一次吸煙再将他揍個屁股開花,再然後第一次看有色漫畫又被他揍個屁股開花,總而言之,屁股飽嘗悲苦。又問溫酌言,溫酌言說沒有挨過揍,聶寒山咋舌。聽得出有幾分質疑,但事實如此,在溫酌言的記憶裏,溫遠是從來沒有對家人動過怒的,對父母如此,對妻兒亦然。溫遠杜絕暴力,讨厭憤怒,排斥一切的情緒化。但再如何懂事的孩子也有調皮搗蛋的一刻,妻子偶爾出言指責,他便笑道:“言言還小。”
家裏浴池很大,溫遠在工作後喜歡泡澡,把兒子剝光了放在腿間,帶着他撩水花,玩泡沫,他喜歡隔着泡沫親他的臉,用胡茬把他戳得咯咯笑。然後又會把花灑開得很大,讓水聲蓋過他的聲音:“言言不會有錯,就算是錯了,也是因為爸爸的錯。”
聶寒山仍在說,溫酌言覺得他的聲音都是模糊不清的。
起身倒了杯水,不留神踢到椅子,椅背上挂了太多髒衣服,頭重腳輕,當即倒地。響動過大,許博摘了耳機從上鋪探出頭來,溫酌言朝他擺了擺手,順便跟電話那頭停下來的聶寒山說沒事。再回陽臺,聶寒山的童年瑣事言畢,無端提起前些日子他和他的合夥人關鶴一起去鄰市處理的一個項目,看得出聶寒山有精湛的演說才能,內容深淺把持有度,對外行人而言不存在理解障礙,又能恰到好處地勾起興趣。然而此刻的聽衆并非鼠輩,溫酌言開始清醒頭腦,嘗試揣度老狐貍的用意。
然後又說起近來休息時間都被一位朋友拖去喝酒,翻來覆去都是感情上的問題,纏得他頭痛。
“總結起來就是發展太過草率,結果後來交往起來吧,才發現性格不合。”
溫酌言笑道:“那就……繼續磨合磨合?”
聶寒山道:“磨合失敗,要不怎麽能這麽要死不活?”
說是女方性情孤傲,而男方左右逢源,女方希望感情生活蓋過一切,而男方經常在外奔走。感情在差異分歧中消磨殆盡,男方希望結束,但女方認為這樣的狀态只是因為男方對感情的不上心。兩個曾經互相吸引的人在朝夕相處間越走越遠,性事上屢屢不快,最終演變為相看兩厭。
話題展開,溫酌言心下逐漸了然。也就難怪為什麽忽然找他聊天,預熱環節做得太好,險些讓他拖入粉紅陷阱裏。但溫酌言也不惱,前兩段關系開始以前,對象也會就自己的需要摸一摸他的底,他們這些人總是小心翼翼,江湖上混得久了,越是謹慎而狡詐。
“聶哥,”思忖過後,他出言打斷,“我給你講個笑話吧。”
聶寒山銷了音,旋即失笑:“行。”
溫酌言也笑:“前些天孟淵幫他表弟做題,其中一題有關交集并集,集合A,集合B,集合C,我看了一會,忽然就想,這個圓乎乎的圈,其實跟人是差不多的。”
聽見聽筒那頭已經笑起來了,溫酌言一咧嘴,繼續道:“每個人就好像圈裏的圓心,除開那一點,整個範圍都屬于放射圈,而非點本身,就好像我認識你,認識孟淵,認識解思,同時我又是我老媽的兒子,再是某某某的舊相識,而你們,全部相加構成我的放射圈。圈的大小因人而異,A和B相識,其實只是集合A與集合B相交,世上沒有完全一樣的集合,交集之外的東西客觀存在,缺了任何一部分,圈就會殘缺不全。”
聶寒山沒說話,未幾,那頭傳來另一個聲音,好像是助理,讓他簽文件。
溫酌言轉了個身,背靠窗臺,擡頭便能看見上鋪上戴着耳機狠命敲打鍵盤的許博,這人的世界挺簡單,只要戴上耳機,立即進入無我境界。大概因為鍵盤聲太吵,溫酌言有些煩躁,一只手無所事事,便去撥弄孟淵上禮拜弄回來的吊蘭——說是準備送人,卻扔着不管,一直由溫酌言照料。
那頭助理的聲音消失,然後聽見聶寒山似笑非笑的聲音:“所以笑點在于?”
溫酌言道:“孟淵連交并集都不會做。”
那邊啞巴了。
然後聽見聶寒山咳起來,溫酌言問怎麽樣,說是嗆了口煙。
再開口時笑意盎然:“忽然想雇你來給我當文案。”
溫酌言道:“本來就是文字工作者。”
“啊,對,那句話怎麽說來着?黨和人民的喉舌,小溫同志,前途無量。”
“文案路子挺寬的,喉舌不喉舌的,誰說得準呢?”
心照不宣,兩人笑時吐出的氣息穿過聽筒相互交纏,好像風拂樹葉的沙沙聲響,在濕熱的空氣裏漸漸飄遠,再戛然而終。
聶寒山的測試來去突兀,之後又陷入所謂的忙碌裏。經此一劫,溫酌言忽然不再急躁,也不那麽迫切想知道結果,如果說聶寒山對答案不滿意,那只能說他和他确實不合适。
入六月中旬,暑氣漸濃,無休無止的蟬鳴把時間拖得又臭又長。一場暴雨沖刷過後,污濁的空氣與世人的良心沒有得到顯著的洗滌,市區氣溫卻猛然飙上新高。沒有空調的地方都恍若火爐,蚯蚓從泥土裏爬出來,但未能幸免于難,花臺附近的水泥地陳屍累累。這時人的呼吸也仿佛是炙熱的,許博曾經生動地形容因為氣溫升高而脾氣也變得暴躁的人們——兩只鼻孔好像開水壺,嘟嘟地噴出熱氣,兩個人面對面争吵,神似憤怒的牛。
不少課程已經結束,外賣員也越來越忙碌。白天在室外走動的人卻逐漸少了,閑暇之餘,誰也不願意從空調房裏探出半個腦袋,連孟淵的聚會應酬都驟然劇減。溫酌言的外出時間也僅限于上課和晚上例行的跑步訓練,其餘時刻便蝸居于寝室,再偶爾搜羅一下市裏的招聘信息,日子閑适安逸。
或許許博就是嫌兩位室友過分安逸,才在一個悶熱的午夜急性闌尾炎發作,動了手術。
輔導員一邊趕過來就一邊給許博家裏打了電話,跟溫酌言一樣,許博也是單親家庭,跟着母親。許媽媽從教,還剛好帶畢業班,所以只請了兩天假,匆忙來看看兒子又着急趕回。臨走前請寝室三人吃了飯,托他們好好照顧許博。梁孝誠與他們已經很久沒有私下聚攏過,孟淵戲言他不着家,也不知道常回家看看,梁孝誠也笑嘻嘻的。回學校途中一起等地鐵的時候,孟淵去了一趟衛生間,只剩溫酌言和梁孝誠兩人,溫酌言問起他考研複習的進度,他應答簡略,到後來溫酌言也不知道說什麽好,幹脆就不說了。
許媽媽走之後,梁孝誠就與溫酌言還有孟淵輪流去陪許博,給送飯。許博身體底子好,手術後照舊生龍活虎,孟淵每天抱怨他發這個病就是想給他們三個找點事幹的。事實上跑動次數最多的是溫酌言,梁孝誠忙複習,孟淵那個體型在擁擠的陪護床上睡又實在委屈,恰好溫酌言每晚外出跑步,所以陪床基本上就由他擔下來,有時候連送晚飯也一起包了。統共就陪四天,溫酌言還是把洗漱工具和睡衣都帶了過去。其實他還挺喜歡待在病房裏,鄰床左右兩位都是六十幾的老太太,他與外公外婆生活的時間比較長,非常擅長與老人聊天,而許博又是個話唠的,每天晚上都十分熱鬧。
那天周老太太無端要喝粥,溫酌言剛好想去吃宵夜,便免了周家護工的麻煩,下樓跑了一趟。既然老太太急着喝粥,他就放棄坐在店裏吃完東西再回去的打算,準備直接打包回去。這時候還不算晚,但大門外人流已經散漫下來了。
所以在便利店結賬的聶寒山才恰好看見從門口路過的他。
他還是叫他“小溫”,溫酌言不知怎麽就已經對這個聲音這麽熟悉,似乎心髒都停了一拍,剎住腳步一轉頭,便見聶寒山拿着一罐啤酒站在櫃臺前,也有些意外的樣子。
“病了?”
第一反應還是帶了一點點經驗主義。
站在便利店前不方便多聊,溫酌言只說許博做闌尾手術,自己來陪床。大約聯想到一起被潑水的那一晚,聶寒山立即道:“吃宵夜?剛好,我也餓。”
溫酌言只好又把事情說全,于是聶寒山陪他一起把粥送上樓給老太太,順便看看許博,然後兩人才一道去吃宵夜。聶寒山本來似乎又想大花一筆的,不過醫院附近也沒什麽能讓他鋪張一把的店,便遵循了溫酌言的想法,一起吃熱幹面——有了螺蛳粉的經驗,溫酌言還特地多問一次他的意見。
一直等面吃到口,才想起打趣溫酌言。
“身體不好就規律飲食,壞習慣要改改。”
溫酌言道:“我都注意鍛煉,而且也不是常吃。”
聶寒山聞言忽然笑,就這麽盯着他笑。
溫酌言只好停下筷子,咽下嘴裏的面,“怎麽?”
聶寒山伸手替他撥開額前一縷劉海,“好像我們待一塊兒就總在吃。”
溫酌言想了想,也跟着笑了,旋即又搖頭:“不是還一起當花苗?”
聶寒山愣了一下,笑得歇了筷子。
說實話溫酌言有些意外,他以為聶寒山還是需要反應個十秒八秒的。
這時候店裏人很少,即便在最靠裏的位置,也能清晰聽見門口鍋爐邊老板和老板娘操着武漢方言的閑談。老板娘聲音又尖又細,仿若一根針,在嘈雜的汽車鳴笛與老板渾厚的鄉音裏穿梭自如。
聶寒山又叫了一份涼拌海帶絲,把剛剛給溫酌言的教誨當做屁一樣放了。
其實這個人雖然橫看豎看都透着暴發戶的土氣,但幾番相處下來,溫酌言覺得他居然算得上随和。許博曾經就說過,如果他一夜暴富,一定要從五百萬平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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