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2)

米的大床上醒來,每日倚翠偎紅,刷卡購物,最重要的是保證吃不盡的山珍海味,各菜系不重樣換着來,和現在的豬食恩斷義絕。除去誇張成分,其實有錢以後的理想也就那麽回事了。而聶寒山陪他坐在髒兮兮的小館子裏一樣胃口大開,這是一種不動聲色的态度,舉手投足間、細節上都無法僞裝。

海帶絲有些辣了,溫酌言又叫了茶水,這次是老板娘過來,動作很快,還與兩人寒暄幾句,脾性倒是跟聲音截然相反。茶微苦,但溫酌言不挑,一連喝了兩杯,勃然躁動的神經平複下去,這才問起他來醫院的目的。

聶寒山道:“以前一位戰友的媽,直腸癌中期,今天動完手術,過來看一看。”

溫酌言一愣,道:“情況還好吧?”

聶寒山點點頭,頓了一會,又嘆一口氣,“老太太挺可憐,沒過上幾天好日子。”

溫酌言道:“病痛找上門是無可奈何的事,家人朋友心态好一些,對病人也會有好影響。”

聶寒山笑笑,不甚在意地帶開話題:“下午過來的時候看見你室友,姓梁的那位。”

溫酌言道:“梁孝誠?”

但是白天是由孟淵來送飯的。

聶寒山點頭:“他叔叔帶他來,腸胃不舒服,說從寝室搬出去了?”

溫酌言頓了頓,“他考研,租了學校旁邊的公寓。”

聶寒像是在審視他,一時無聲。

吃完面以後聶寒山那聽啤酒還拿在手上,他一邊把玩,一邊與溫酌言散步回醫院。這條路很短,兩人的腳步都放得很慢,溫酌言感覺他心情不太好,興許是因為戰友媽媽的病?和戰友感情很深?于是又想起父親去世前的樣子,說人不人鬼不鬼半點不誇張,他在病房裏嚎啕大哭,最後被母親捉到天臺上去隔離。沒有什麽比癌更殘忍了,任何安慰在其面前都顯得蒼白無力。

但又不能任憑這樣的沉默持續下去。

思來想去,他探出手,勾了勾聶寒山放在身側的手指,勾過就撤回來了,畢竟還在大街上。聶寒山扭頭來看他,溫酌言便朝着他笑,聶寒山臉上沒有表情,他轉回頭,又走了幾步——忽然把手搭到他肩上。溫酌言身子僵硬須臾,但很快又恢複尋常。因為聶寒山的動作其實非常自然,與普通朋友勾肩搭背無異,不帶半分情欲。

直到回了醫院,兩人道別分手,聶寒山也沒說什麽話,溫酌言猜測着自己是不是又經歷了複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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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仍舊熱鬧,溫酌言進門時候許博似乎剛講了個笑話,兩位老太太的眼睛都笑成了細縫,王老太太笑起來還喜歡砸吧嘴,聲音也尤為洪亮,要不是前天晚上她還突然發燒,把兒子都吓唬過來守了一夜,溫酌言都覺得她應該出院了。

周老太太一見溫酌言,立即往他身後也瞟,“小聶呢?”

認識聶寒山以來,聽到關于他的稱呼都是穩重老成的,今天三番五次聽老太太這麽喊,還真難讓人适應。

溫酌言面上仍是帶着笑意:“吃完宵夜當然回家了,還得早起上班。”

周老太太“哦”一聲,又道:“那他還來不來?”

溫酌言剛走到許博的床櫃前,提起水壺正給他換水。是一只粉紅色的HelloKitty保溫杯,去年許博生日時候孟淵給送的禮物,給溫酌言的是帶着粉蝴蝶結的米妮杯,唯獨梁孝誠的是藍胖子,就為這個,許博還鬧了一把武裝起義。當然,最終被孟淵武力鎮壓了。

溫酌言還沒組織好語言,就被許博搶了話頭:“人家聶老板是小二的朋友,跟我又不熟。”

王老太太幫腔:“跟小溫熟也可以來啊。”又看向溫酌言,“他有女朋友嗎?”

溫酌言手一抖,險些把水潑在桌上。

“許博不是快出院了麽?”把水杯遞到許博手裏,溫酌言打趣兩位老人,“看他這生龍活虎的樣子,誰還吃撐了辛苦跑來看他?”

周老太太:“小許,要不你再住兩天,奶奶還有個表孫女……”

王老太太:“啊對,小許我跟你說啊,周奶奶家的表孫女……”

溫酌言連忙起身去上廁所,留下許博苦苦哀求:“奶奶你們不能這樣,你們看小二,小二美如冠玉、貌賽潘安,上得廳堂下得廚房,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關鍵還有車有房我操溫酌言你給老子爬回來……”

……

一口氣溜到洗手間,溫酌言松下一口氣。

既然逃出來了,也就不能馬上回去送死,于是逼着自己上了個不那麽盡興的小廁,洗了手,摸出手機,準備刷一刷網頁打發時間,就看到微信有一條未讀提示。

是聶寒山,發送時間就在十分鐘前,估計人都才剛剛進停車場?

還是文字消息。

[去不去農家樂?禮拜五我來接你?]

市內暑氣正盛,農家樂之行切合時宜,加上安排與空閑時間契合,幾乎沒多想,溫酌言便點了頭。禮拜五上午十一點半下課,十一點的時候溫酌言就從窗戶看見一輛寶馬往學院這邊開過來,但看不見車牌號。沒多久短信就來了,卻說人在正門。

又穿的一件粉紫色短袖,臉上架一副墨鏡,溫酌言已經見怪不怪,甚至覺得他再抹一頭發油就更完美了。

上車前往後座瞟了一眼。

聶寒山一眼洞穿,笑道:“自駕雙人游,怕不怕?”

感覺對方的心情是要比在醫院碰見時候好多了,他居然也跟着高興。

原本車程一共兩個鐘頭,但遵循溫酌言的意見,中途特地繞路去吃了一頓西北老城區有名的牛肉炖粉,硬生生把時間拖長半個多鐘頭。聶寒山對炖粉很滿意,忍不住道:“我一個在這混了八年的,還趕不上你一個混三年的。不是我說,這三年是不是都用來覓食了你?”

溫酌言笑道:“那你幹脆跟我混吧。”

聶寒山輕嗤一聲,眼底仍映着笑意。其實他戴墨鏡挺好看,關鍵是鼻梁筆挺,嘴唇飽滿,只露出這半張剛毅的面孔,倒真有那麽點酷。

高速路結束。車子在Y字路口右轉,駛入坑坑窪窪的老柏油路面,聶寒山叮囑溫酌言系穩安全帶,颠簸了那麽一段,路面稍微好一些,又扭頭來看他,随手往他額頭上一抹,然後便把車內空調又降低幾度。

溫酌言的确被颠得有些熱了,卻也沒意識到額頭上爬了汗。

路面平穩下來,兩旁陸續有低矮的小平房閃過,泛黃的牆面掩映在山水間,叢林裏。再然後道路右側開始出現大片葡萄田,正值熟季,枝葉間随處可見大串肥碩密集的果實。葡萄田沿筆直的公路呈縱向延伸,仿佛看不見盡頭。

車驀然左轉,從一扇大鐵門下穿過,駛入露天停車場。

将車擠入一輛別克與面包車之間,油門熄滅,聶寒山把墨鏡取下來往溫酌言鼻梁上一戴:“下車。”

準确而言應該是一座莊園。

溫酌言随聶寒山離開停車場,穿過公路再往前走了不到一百米,就抵達莊園正門。如溫酌言在公路上所見,整座莊園由葡萄田包圍,呈狹長形狀,從正門進入,迎面是一片供休息的草坪,外圍又有一圈葡萄架,架下擺放有木質桌椅。此刻場上人丁稀落,大概因為還處于工作日。草坪背後是一片人工水塘,左右各有一片小梨園,幾幢五層高的樓房掩映在兩側梨園裏。依聶寒山的解釋,分別是餐廳、娛樂場所以及住宿酒店。而他們的目的地并非在此,聶寒山帶着他幾乎一直穿行到莊園最外圍,穿過後方的葡萄田,然後才來到一套農家小院。

小院裏又有一片池塘,較之剛才莊園裏的那一片,這片規模不值一提。池塘正對大門,溫酌言擡眼便看見對面岸上那間脫了漆的小木屋,木屋門外拴有一只金毛,聽見他們的動靜,沖這邊吠了兩聲,見沒人搭理,又趴下去睡覺。池塘右側正是此行終點,入眼即見一排小平房,聽不見任何響動,感覺沒有客人。院裏葡萄架下一張木質小方桌,兩張藤椅,四條小木凳,桌上有涼茶、瓜子、花生以及小甜點。桌邊坐着兩男兩女,關鶴在矮凳上拿着魚竿整理魚線,身邊有一只錫桶,一罐魚餌。解思朝他們招了招手,臉上也是一副咖啡色墨鏡,但戴起來比聶寒山要斯文多了。與解思坐在一起喝茶的兩位姑娘,年紀大些、戴一副金絲邊眼鏡的叫舒意,是解思工作室的夥伴,做平面設計。另一位年紀小些、長了一雙漂亮桃花眼,是關鶴的妻子曹曉靈,解思和聶寒山叫她小曹老師,目前在做幼教。

似乎是讓他們久等了,溫酌言連連致歉,兩位女同胞都說沒關系。

關鶴朝聶寒山道:“城府夠深啊你。”

聶寒山竊笑,旋即伸手拍了拍溫酌言的背,讓他跟着一起去背後的小平房裏放行李。

一共剛好五間卧室,看守的夫妻一家住一間,關鶴夫婦住一間,剩餘三間,舒意一個女同胞肯定需要獨立的卧室,問題就在于聶寒山、解思和溫酌言三人如何分配。顯然,聶寒山已經提前做好決斷。溫酌言沒想到是這樣原汁原味的農舍——方方正正的小房間,牆壁似乎是重新漆過的,沒有什麽花樣,統一為比較柔和的乳白色,窗戶是需要旋鈕把手開合、被鐵欄分割為六塊的舊式樣,窗戶外邊又是一片池塘,不過比院落裏的要大。屋內一共兩張單人小木床,紅綠相間的碎花被單透着六七十年代時興的喜慶,門邊一只紅木漆衣櫃,窗前有雕花案臺,以及一座缺了喇叭的留聲機,空蕩蕩的櫃面上放着一只沒有照片的相框。床邊有水壺、水盆子,然後再找不出其他雜物了。

有些措手不及,憑借對聶寒山的認知,他一直以為會住莊園裏的酒店。

兩人把東西放好,關鶴已經收起魚線,兩位姑娘都背了包。

聽解思說要去摘梅子。

梅園在村子背後的山坡上,不到二十分鐘的腳程,老板待關鶴殷勤非常,連帶其餘人也沾光。聶寒山從進園子開始就忙着給兩位姑娘拍照,倒是解思跟溫酌言一直在一起。

又提及剛剛的宅院,解思笑容惬意:“怎麽樣?老關自己弄的。”

一番解釋,才了解到莊園是關鶴母親娘家一頭的産業,關鶴又在其後置辦出這一間獨立院落,作為自己的避暑山莊。庭院與莊園分離,由關鶴所雇的一對當地夫妻看守,這一帶景致宜人,果園衆多,村子西北角還有一座荷塘。整體而言,除開莊園的娛樂和葡萄田,山坡上有更多新鮮果子摘,就是想騎馬,關鶴也能從馬窖裏牽兩匹他寄養的出來,所以偶爾還被他用來宴請賓客,走動關系。

“蠻有追求的,爬過珠峰,前年又跟風一路向西去拉薩洗滌心靈。”

“珠峰?”溫酌言道,“關哥不錯啊。”

解思笑道:“從拉薩回來鬧了個猴子屁股臉,又一連半個月告假不出門,發誓再也不去藏區,老聶一直琢磨這是讓人給坑了一把。”

溫酌言一愣,笑起來。

這就難怪放着莊園不住,非得搞這麽一個原汁原味的小農居出來了。

“老關不就這德行,去年拽着曹曉靈去不丹,回來哄了一個月,那一個月都爬不上床。”

聲音從背後傳來,兩人回頭,才見是舒意。溫酌言叫了聲“舒姐”,舒意一邊應一邊來看袋子,挑挑揀揀,三兩下就從中隔離出幾顆,“沒熟透,這不行啊解老師,還為人師呢你。”

解思笑道:“兒不嫌母醜。”

溫酌言扭頭面向舒意,像模像樣:“女俠還缺高徒嗎?”

倒戈之幹脆,解思瞠目結舌。

舒意讓他給逗樂了,“小同學很開朗嘛。”

溫酌言道:“舒姐也挺開朗的,說實話,我剛剛還有些怕你。”

舒意張大眼睛,故作誇張:“我很像女妖怪?”

溫酌言假意思忖,眯起眼睛打量她:“女鬼吧?王祖賢版的聶小倩。”

舒意眨了眨眼。

溫酌言道:“太漂亮了。”

舒意笑得雙肩打顫,沖着解思誇獎青出于藍。

之後從兩人身上看出點苗頭,溫酌言暗忖該不該抽身而退,抽空去看曹曉靈和聶寒山,瞧見的卻是尾随老婆忙前忙後的關鶴。而聶寒山接替了關鶴的工作,去了涼棚底下跟老板吞雲吐霧。

舒意又繼續之前中斷的話題,關鶴與聶寒山在某些情懷上觀念出入很大,聶寒山實則是很少到這裏來的,本來就在山水間田園裏野大的人,對鄉下不抱有任何情懷。溫酌言能聽出她的意思,朋友之間幫扶一把,替聶寒山說兩句好話,大概今天在場所有人都知道聶寒山與他的關系。

大約半個鐘頭,聶寒山才過來。

他往溫酌言身邊一杵,解思與舒意立馬轉往別處,此刻太陽已經偏西,溫酌言手裏的塑料袋卻只裝了個底——大多往舒意的袋子裏扔了。聶寒山将袋子接到手裏掂量掂量,笑了一下。溫酌言不說話,悶頭去摘果,手探出去,驀地被捉住。腦子裏炸出其他東西來,卻見聶寒山一指手邊的樹幹,爬了只青蟲。

聶寒山不再讓他插手,只吩咐他拿好袋子,他采摘,他來接。

溫酌言幫他留意着枝幹,不時搭手摘幾顆:“這邊還有其他果園麽?”

“還有桃園,不過腳程比較遠,過個瘾來這兒就夠了。”從高一點枝幹上摘下兩顆,聶寒山放在手上稍作審視,挑選出其中一顆朝他遞過來,“嘗嘗,沒農藥。”

溫酌言遲疑片刻,低頭咬了一口。入口酸而不澀,汁水豐盛,又透着清甜,比任何一次在水果店買的都可口。

“好吃。”舔了舔嘴唇,擡頭看聶寒山,發現對方略顯愕然。

恰好又瞥見不遠處跟曹曉靈膩在一起的關鶴正朝這邊笑,才意識到剛剛似乎誤會了——或許是想讓他接過去吃?

不等他做出補救,聶寒山先笑了,指尖把梅子稍微轉了個朝向,示意他再來一口。

溫酌言低頭不客氣地咬下一大口,末了又在他指頭上一舔。

他能感覺這只老狐貍都有些猝不及防,手指好像稍稍縮了一下。

後來溫酌言自己把梅子接過來吃了幹淨,不過聶寒山不讓他繼續吃了,怕他鬧肚子。

舒意和曹曉靈又去摘山坡上的青蒿,說晚上可以做蒿子粑粑,其實這邊不是很時興做這個,舒意是從節目上看到然後上網學來的,倒是溫酌言家鄉有吃這個的風俗,對采摘技巧有所了解,也頗為懷念味道,于是勤勤懇懇加入,跟着摘了半個多鐘頭。

收工去洗手時候解思已經洗好一袋摘下的梅子,說飯後閑聊時候吃,溫酌言沒耐住饞,又撈了幾顆出來吃了。

聶寒山笑罵:“怎麽就這麽饞呢?早飯沒吃飽?”

曹曉靈立即幫腔:“人家弟弟幫我們摘這麽多青蒿,多吃點怎麽了?我說老聶你怎麽就這麽招人厭呢?”

聶寒山舉手投降:“我閉嘴。”

溫酌言忙對曹曉靈抱拳:“謝謝姐。”

舒意道:“嘴真甜啊,叫這麽親。”

溫酌言又乖乖叫了聲姐,舒意爽快地答了,解思忍不住道:“以前沒發現,溫同學還是個姐姐寶啊。”

幾人哄笑,溫酌言幹脆又把三位大哥恭恭敬敬喊了一遍,饒是沒怎麽和他搭話的關鶴也笑了出來,随即感慨:“年輕真好。”

聶寒山道:“放心,讓你年輕十歲也沒這麽讨人喜歡。”

曹曉靈接腔:“看臉。”

聶寒山鼓掌。

溫酌言憋住沒敢笑,眼看着關鶴眼珠子都快瞪出來,又聽曹曉靈補救:“弟弟放現在流行的話說呢,就是暖男,你那是中二,所以第一印象要差那麽一點,不過仔細看看還是很帥的。”

關鶴給氣笑了:“曹曉靈原來你暗地裏就這麽埋汰我呢?”

之後又是膩歪,話題從溫酌言成功轉移到這對夫妻身上,基本上沒別人什麽事了。幾人一面聽他們拌嘴一面下山,途中聶寒山伸手搭住溫酌言的肩,把他往前帶,和關、曹兩人拉開十步距離。

溫酌言笑道:“感情真好。”

聶寒山扭頭看他一眼,在他肩上輕輕捏了一記。

回到農居,幫忙看守庭院的夫妻也回來了,竈房裏是鍋鏟抄拌聲,菜香伴着袅袅炊煙傳遍院子裏每一個角落。夫妻二人的小女兒剛剛五歲,站在葡萄架背後看溫酌言和舒意說話,一條肥大的紅色背帶褲看起來像個麻袋,并不時尚,但幹淨整潔。溫酌言招呼她來葡萄架下喝茶,她說來找貓咪。溫酌言便把已經鑽到桌子下邊打呼嚕的貓抱出來放到她懷裏,貓很溫順,居然也不撓他。

晚飯沒什麽山珍海味,都是常見的農家菜,以及舒意特地去廚房裏忙出來的蒿子粑粑。照看園舍的夫妻男方姓林,女方姓張,關鶴待他們十分客氣,邀請他們坐下來一起用餐,夫妻的小女兒一直把貓放在腿上,話非常少,但溫柔乖巧,無論大人怎麽逗弄也不生氣,開口時候奶聲奶氣,腼腆一笑時候一對梨渦十分顯眼。

飯桌就置辦在葡萄架下,走廊上的燈很亮,整個院落都浸泡在暖黃色的光暈裏。金毛被關鶴放出來遛彎,喂了些狗糧之後就一直圍着人打轉,還總是想去撩小姑娘腿上的貓。

酒是林氏夫妻家的陳年老窖,那陣醇香久久不散,被關鶴敬酒時溫酌言沒忍住,拿起了杯子,不料被聶寒山攔下來,自己替他喝了。

于是這一晚溫酌言滴酒未沾,全讓聶寒山擋去,解思也出言解釋,說溫酌言身體不好。

其實溫酌言跟人出去小聚時候還是會喝啤酒,只不過大家都清楚他身體底子不行,不會讓他多喝,至于白酒,才真是鮮少沾一滴。

邊聊邊吃,一餐飯吃了很久,卻不是非常飽。幾人一起站在院子裏閑談消食,院子裏蚊蟲太多,溫酌言腿上和胳膊上都被咬出好幾個腫包,最後脖子上也中招,被聶寒山發現,問舒意和曹曉靈有沒有驅蚊水。

“弟弟O型血啊?”曹曉靈一邊笑,“辛苦你了。”

曹曉靈是随身帶的藥水,從包裏拿出來給溫酌言,溫酌言坐下來抹了,剛剛沒仔細看,塗藥水才發現膝蓋上腫起半個拳頭大的包,又癢又痛。

沒敢多撓,把褲子放下去遮蓋好,又給胳膊和脖子塗了藥,就把藥水還給了曹曉靈。

一共只有一間浴室,條件不完備,但好歹裝了花灑,也有熱水器。消食之後就讓兩位女士先洗,聶寒山沒有和溫酌言一道回房間,和關鶴在外邊說了會話,好像是禮拜天會再來一批人,打點生意所需。所以現實不可能像舒意說的那麽浪漫,聶寒山固然可能為了他提前兩天來住,但特地走一趟是誇張的說法。

溫酌言在屋內整理東西,将書包裏的衣服還有日用品、小雜物逐一收拾出來,歸類排放好,外面聶寒山和關鶴的聲音逐漸消失,不久,聶寒山推門而入,手上端着一盆水。

“毛巾帶了沒?”

溫酌言點頭。

聶寒山便把盆放到案臺上,“用鹽水泡一泡能止癢,泡不到的地方用濕毛巾擠。曹曉靈那個驅蚊水沒法消毒,止癢效果也不行。”

溫酌言稍一愣,便從挂鈎上取下毛巾,放進盆裏,先把手肘以下放進水裏浸泡。聶寒山幹脆把沾濕的毛巾從盆裏提起來,也不擰幹,直接往他手臂上敷,水流絲絲縷縷順着手臂往下流,冰涼舒适,但感覺挺怪異,溫酌言忍不住動了動手,“你還是個赤腳醫生。”

聶寒山輕嗤一聲:“招蚊蟲還不帶藥水來,不是只能讓赤腳醫生出馬了麽?”

溫酌言五指張縮,玩起水來,一邊笑道:“一時沒想起來。”

聶寒山懶洋洋地笑了笑,幫他将另一只手臂也敷過來,又把褲腿撩到最高,從小腿到大腿一路往上敷,看到左邊膝蓋上那個腫包時候輕啧一聲,倒也沒說什麽,只是敷的時間有些久,又叮囑他不要伸手撓。

“山裏的蚊子就這樣。”他說,“我小時候經常往果園裏、田埂裏跑,有幾次腫得跟中毒似的,老太太就把鹽水啊蒜啊統統往我身上招呼,我皮糙肉厚的,偏方随便一用就能好。”

溫酌言笑道:“你媽媽真放心啊,不用別的藥?”

聶寒山道:“不是我媽,是奶奶,我爸媽去鎮子上開店做生意,爺奶都在村子裏,我周末寒暑假都扔給他們養。”

溫酌言道:“跟着老人家其實挺好的。”說着又笑,“我外婆把我當個瓷娃娃似的寵。”

聶寒山停了手,擡頭開他:“你不就是個瓷娃娃麽?”

溫酌言一愣:“血型跟身體素質可沒關系啊,太冤了我。”

聶寒山失笑,起身給毛巾重新沾水,又往他腿上抹。敷到大腿,難免有些敏感,溫酌言倒是不介意對方順水推舟,但聶寒山過于規矩了些,手只在他大腿外側徘徊,而且鮮少移動,避免摩擦。

門被敲了兩下,溫酌言腿上肌肉下意識收緊,只有聶寒山淡定如初,還朝外應了一聲。然後就是解思的聲音,讓他們去洗澡,其他人都洗過了。溫酌言讓聶寒山先去,說自己繼續泡一會兒鹽水,聶寒山沒有異議,從自己褲包裏又翻出一小盒萬金油,讓他沖完澡以後再抹,睡前好止癢。說是向林氏夫婦要來的,他們家裏只有這個。

走之前瞥見他床頭的筆記本,笑道:“還記日記?”

溫酌言扭頭看過去,道:“我爸的。”

因為是黑皮的辦公本,又被他小心保存,看不出飽經風霜的痕跡。

聶寒山笑了一聲,多半以為是他父親送的禮物,沒有多問。

早上睜開眼,聶寒山已經不在房裏。庭院中傳來他與姓林的丈夫關于村裏瑣事的閑談,音量不大,間或夾雜笑聲,不無愉快。溫酌言看了看時間,才八點鐘,不過也該起了。換了套易活動的衣服,正疊被子,聶寒山推門進來,讓他趕快去吃早飯,莊園裏有曹曉靈他們幼兒園的班級來搞親子活動,待會過去湊熱鬧。

說完又來檢查他脖子上的腫包,“膝蓋上好些沒有?”

溫酌言道:“不碰就不太癢了。”土方子有點作用,不過也不是靈丹妙藥。

關鶴夫妻兩個起床最遲,其餘人沒了耐心,幹脆先一步去了莊園。

活動地點就在正門背後那片大草坪上,因為是周末,此刻已經有好幾撥人在上邊集合。其中有兩撥看起來像是大學生,男孩子居多,吵到不行,大概剛剛到,沒一會就被工作人員帶往別的場地去了。幼兒園來的是兩個大班的孩子,每個班人數不多,加上父母也沒破百。不過小朋友動作比較慢,集合站隊耗費了比較長的時間,溫酌言他們一行看熱鬧的窩在旁邊葡萄架下的休息椅上,有工作人員端茶倒水招待伺候,好不舒适。早上太陽還不毒辣,周遭植物多,風一陣接一陣往草坪上吹,溫酌言開始打瞌睡,忽然聽見身邊有響動,扭頭去看,聶寒山說找地方去抽根煙。

聶寒山走後他困意也沒了,便開始數草坪上的小紅帽子。每個小朋友頭上都有一頂,各自背了方方正正的小書包,聽着老師的口令立正站直,向左看齊,有個小胖子老分不清左右,報數時數不清數目。

“喲,想什麽這麽開心?”

聲音忽然跳出來,溫酌言稍微斂容,收回目光,看見關鶴帶着個孩子走進來,再仔細一看,分明是林氏夫妻的孩子。今天穿了一條紅色背帶裙,梳的雙馬尾,感覺比之前更漂亮。溫酌言朝她一笑,她卻往關鶴身後縮。

“老林兩口子要去果園,我幹脆把孩子帶過來。”關鶴低頭把孩子往前一帶,讓她坐到舒意身邊,又轉身往幼兒園老師待的地方去了,曹曉靈已經在那頭跟人打招呼。聶寒山回來一見林苑,便朝舒意笑:“老關又給你交待任務了?”

舒意道:“這哪能叫任務,我們苑苑多好帶,就你讨厭。”

聶寒山只是笑,然後又消失了一會,再出現時帶了一副撲克牌,說要教小姑娘林苑玩。林苑起初倒是專心,不過釣魚這種游戲玩久了會乏,溫酌言看出小姑娘的眼皮已經開始打架,便讓聶寒山洗牌,把撲克牌給他。聶寒山不明所以,還是尊崇了他的意思。溫酌言把牌拿到手裏,一邊從中挑選出K牌,一邊問林苑:“苑苑的貓叫什麽名字?”

小姑娘猶疑半晌,小聲道:“雎鸠。”

溫酌言手上一頓。

解思笑道:“貓是關鶴買的,叫雎鸠,關關雎鸠。”

溫酌言笑起來:“關哥挺幽默的啊。”

聶寒山道:“臉都沒了還幽默。”

溫酌言一邊笑着,一邊把挑揀出的K牌展示給林苑看,“苑苑和雎鸠是好朋友,對吧?”

林苑看看他,又看看他手裏的牌,點了點頭。

溫酌言道:“這四位國王和雎鸠還有苑苑一樣,也是好朋友,他們是不會分開的。”

林苑目光不離牌面,像是在思考。溫酌言把挑出來的K牌反過來放到整疊雜牌的最上方,先把一張K給林苑看了,然後放到一疊牌的最後,再把下一張插到雜牌中間,再将第三張也随意插入中間,最後一張留在牌頂。

“四位國王被分開了。”他朝林苑搖了搖手裏的牌,又把頂部剩下的第四張K翻過來給林苑看。

林苑擡頭看他,不說話。

溫酌言又道:“但是他們是好朋友,即使現在被分開……”将一疊牌從中間切開,把後一半移往頂部,然後牌面向上,逐漸在桌上攤開,撲克牌随着他手指的挪動逐一露出左上角的數字或字母,“也一定會重新聚到一起。”

手指一停,四張K依次停留在他指腹之下。

林苑小嘴微張,擡頭窺視他,又把臉蹭過來觀察牌面,仔細研究了半晌,呆住了。

另外三個大人在一旁笑個不停,距離很近,溫酌言不确定被他們看出破綻沒有,不過本來就是為了哄小孩子開心,即便看穿也不會有人開口揭穿。之後又變了幾個魔術,林苑依舊看得津津有味,連舒意給她剝的葡萄也不吃了,烏溜溜的大眼睛像是生在了溫酌言手上,一秒鐘都不舍得離開,生怕漏過蛛絲馬跡。

等曹曉靈過來叫林苑去參加游戲,小姑娘還意猶未盡,時不時偷瞄撲克牌。溫酌言幹脆起身說一起過去看看,這樣一來二去,聶寒山也跟來了。基本上每項游戲都是一個大人加一個小孩的搭配,曹曉靈要當裁判,關鶴巴不得不參加游戲,便把機會都讓給溫酌言和聶寒山。第一項是“小腳踩大腳”,小孩把腳踩在大人腳背上,由大人帶着步行到終點,期間小孩不能離開大人的腳,最先到達終點的家庭獲勝。溫酌言帶着林苑站到隊伍最左邊,給她脫了鞋,起初小姑娘不太願意踩上來,溫酌言便笑:“哥哥力氣大,踩不跨的。”

林苑想了一會,終于挪動了小腳。

哨聲一響,一群人蜂擁而上,有的家長過于心急,跑出去沒幾步就把孩子甩下來了。溫酌言卻是有條不紊,速度不快,先讓林苑适應,感覺她的手将他的肘彎抓得很穩,整個人也緊緊貼上了他的身子,才開始逐步放大跨步,也加快速度。林苑輕便小巧,只要她放松了身子,溫酌言便信手拈來,一連趕超五個家庭,拿到了第三名。

總共也不過五十來米的路程,還是有不少家庭沒拿捏好技巧,中途放棄了。

統計結束以後溫酌言就蹲下去給林苑穿鞋,這次小姑娘卻不要她幫忙,自己三兩下穿好就從他臂彎裏鑽了出去。溫酌言有些受挫,問他下一環節還要不要他,卻又見她點頭。

下一項玩踩氣球,每個家長腿上綁三只氣球,背上背小孩,三只氣球都被踩爆的家庭被判出局,留到最後的取勝。溫酌言把林苑背起來,立即叮囑他圈緊自己的脖子,注意把頭低下去,以免被其他孩子胡亂伸出來的手傷到。林苑全聽他的,哨聲一響就把臉埋到了他頸窩裏,溫酌言苦不堪言,随着他身體的擺動,小姑娘嫩呼呼的臉在他皮膚上蹭來蹭去,跟個面團似的,癢又不能撓。原本信心十足,眼下卻因為分心亂了陣腳,一眨眼,腿上的氣球就爆了兩只,忙收心躲到人少一些的地方。剿滅三兩個同樣出來避難的家庭,逐漸找回了感覺,轉身攻回去,不料沒風光多久就被夾擊,大概都覺得個頭大的笨手笨腳,在這種游戲裏反而容易吃虧,溫酌言偏不讓他們得償所願,死挺硬抗愣是堅持到最後五個家庭,才被敵人聯手清理出局。

因為氣球有三只,戰線拉得很長,玩下來比剛才的游戲累得多。加之太陽已經逐漸上頭,溫酌言出場後大汗淋漓,背上濕了一片,忙把林苑放下來,一大一小去場外找水喝。解思和舒意也過來了,溫酌言帶着林苑一進葡萄架下就迎來一陣笑聲,聶寒山居然還是笑得最開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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