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章二十七 所求皆不得
長街上。
“你怎麽不叫我懷恩了?”
蕭齊又開始主子長,主子短地勸魏懷恩不要專門挑人多的地方擠,實在是把她念煩了,垂着眼簾擡眼看他,好不委屈。
蕭齊被噎了一下,護着她坐進路邊的茶攤歇歇腳。
“主子……”
他今晚真是領教了魏懷恩的另一面,哪裏有熱鬧就要往哪裏鑽,甚至別人擠到她身前都不服氣,非要越過人家站在好位置上看猴戲。
甚至好幾次嫌他慢要松開他的手,蕭齊在宮裏也是訓誡過很多宮人,一不留神就想要說教幾句,語氣裏也有些嚴厲。
但是魏懷恩從小就被哥哥和太傅們整天說教,一聽他的開頭就能猜到他接下來要說什麽,可她怎麽可能被蕭齊訓呢?
“不要說了不要說了!”
魏懷恩仗着臉上戴着面具,摟着他的脖子就往他身上蹭。
“今天難得這麽開心嘛,別掃興好不好?”
蕭齊臉上頓時就挂不住了,臉皮薄的人一邊環顧四周有沒有人注意,一邊把魏懷恩從身上扒下來。
“主子,這不合适,放開。”
人群中忽然一陣驚呼,原來是永和帝為了與民同樂,安排皇城軍在城樓上放的煙花。
魏懷恩擡頭看着璀璨的天空,往街上走了幾步,和所有人一樣,目不轉睛地看着這難得的火樹銀花。
仿佛星子不用避諱朗月的光輝,抓住這轉瞬即逝的機會漫天揮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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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幕上唯一的月亮有了俗世煙火陪伴,才終于少了孤寂,多了情意。
魏懷恩這時才意識到,身邊的人們或是夫妻,或是親友,他們手拉手肩并肩站在一起,在此刻同望着一輪月明。
煙火的絢爛不會持續太久,夜空還是要回歸黑暗,此刻駐足的人也要繼續前行,今夜之後,又是人間再平常不過的一天。
所以今晚的熱鬧才這樣寶貴,讓每一個人都流連忘返。
但是她又要向哪裏去?
隔着幾步路的距離,她似有所感地看向茶攤。
蕭齊還站在原地望着她,她看了煙火多久,他就望了她多久。
頭頂是盛放的煙火,可他的鳳眸之中卻只裝得下她一人。
好像無論身邊場景如何變幻,無論經過幾世輪回,他都會守望着她,不管她會不會回頭。
魏懷恩默默走回他面前,身後的人潮再度流動起來,沖走了她的影子,什麽都沒有留下。
她突然覺得自己其實是這樣的渺小,甚至不需要百年之後,她留下的痕跡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哪怕到最後她真的實現了夙願登極,也不過是歷史煙海中的一段文字,她的悲歡,她的喜怒,怎麽能就這樣一筆帶過?
原來這就是佛家所謂的如露如電,如夢幻泡影,可是她從不信因緣果報,也不信轉世輪回。
她就要人間癡妄,就是要握緊每一刻的起念。她想要去愛,她想要抓住每一絲情緒,她想要做個活人。
她揚手摟住了他的腰,揭開了礙事的面具把自己貼在他的胸前。
蕭齊一如既往地回抱了她,雖然不知道她為什麽忽然情緒低落,但用下巴蹭了蹭她的發頂:
“怎麽了?”
她搖搖頭,抱他緊了一些。來往的人已經注意到了相擁的他們,有很多雙含着笑意和善意的眼睛假裝不經意地掃過他們。
蕭齊卻顧不上因為這些目光而局促,他只擔心懷裏的魏懷恩。
“懷恩?是累了嗎?”
這個稱呼讓她無比滿足,仿佛一個找不到根腳的伶仃之人抓住了一根稻草,從此能夠駐留,有了名姓。
他的懷抱足夠寬厚,盡數接住了她所有的不安和彷徨,她好像從沒有告訴他,他有多重要。
“我不累,我只是有點難過,因為我怕我這一輩子,都只能靠今晚的回憶度過。”
蕭齊的身體瞬間僵硬,他聽出了魏懷恩話中的悲傷,卻又對此無能為力。
因為他知道她說的沒錯,今晚之後,她再也不可能有今晚這樣的機會來湊一湊尋常的熱鬧,每一日每一刻都要在風霜刀劍之中前行。
可是這樣殘酷的事實,不戳穿也還能慢慢被接受,被她這樣輕飄飄地說出來,落在誰心裏都是一大片的鈍痛。
“蕭齊,讓我抱一會好嗎?”
前襟有了兩點濕意,蕭齊垂下頭貼上她的側臉,把她完全攏在自己的保護之下,讓她在他懷裏哭一場沒人知道的絕望。
可是他說不出讓她放棄的話。
他比誰都知道她的堅定,現在只是她最後作為一個小姑娘面對未蔔前路的膽怯,很快她就會徹底長大,再也不會猶豫地迎向那條她已經選好的路。
再不忍心,他也只能陪着她,讓她有一個懷抱可以依賴。
也僅此而已了。
厲空隔着海海人潮,把這個小茶攤中發生的一切盡收眼底。
他沒見過魏懷恩,自然不知道此刻和蕭齊相擁着的人便是嘉柔公主。
但他看得出那種濃得化不開的愛意,無論那個女子是誰,都讓他覺得刺眼。
他不相信自己比不過一個閹人,哪怕在這一刻之前他都還在拼命遺忘自己的過往,他還是覺得自己應該得到比蕭齊還要好的感情。
這不算是嫉妒,而是比羨慕多了一點不甘心和向往的複雜情感。
在他心裏有一個小得可憐卻依然無法忽視的聲音在說:
“蕭齊都可以,為什麽我不行呢?”
哪怕是閹人,都能夠被愛,那他為什麽不能夠得到小月亮的愛?
孟可舒臉上的笑容在看到漫天的煙火之後便完全是發自內心的開心,可能她也分不出在她笑着應付厲空的詢問的時候還有幾分是假意。
但是厲空把這一切分辨得清清楚楚。
他似乎終于能夠放松下來牽着她漫步,而不是被她的搪塞弄得自我懷疑,怕自己成了另一個嚴維光,更怕小月亮更加恨他。
他無時無刻不在腦中和自己争辯,争辯他對小月亮的禁锢只是一時,争辯他和嚴維光從頭到尾都不一樣。
他不願意回想嚴維光曾經的好,因為那都和他最不願回想的男寵時光徹底捆綁,要他怎麽想,想每一次被嚴維光按在床上案上的掙紮嗎?
他要恨,要純粹的恨,才能把最屈辱的自己割裂,任何給嚴維光辯護的回憶,都是對自己的背叛。
可是記憶越是想要遺忘,不小心想起的時候就越是洶湧。
越是不堪的回憶就越是清晰,清晰到厲空在此時感覺到那雙令他作嘔的手伸進他衣袍裏的感受。
他不知道自己現在的模樣有多可怕,他不知道自己正在全身發抖,将孟可舒的手握得死緊,還搖着頭和幻想中的人搏鬥着:
“放手……放手,滾開!”
孟可舒甩不開他,疼得直冒淚花,路過的一位大娘發現了他倆的不尋常,熱心地幫孟可舒掰厲空的手。
“哎喲喲,你夫君是不是發癔症了?這手勁怎麽這麽大,你帶藥了嗎?”
“我不知道!”
孟可舒覺得手骨都要被厲空攥斷了,另一只手拼命捶打他的心口。
“放手!厲空你放手!”
大娘的夫君想抓住厲空的肩膀把他晃醒,但他才一碰到厲空,就被厲空打了一拳。
滿眼血紅的厲空這才從幻象中慢慢清醒,耳邊的嗡鳴聲遠去,他轉過頭來看向不知何故沖他大喊的孟可舒,使勁晃了晃頭才意識到自己都做了什麽。
“你瘋了嗎!”
孟可舒終于抽回了被他捏得通紅的手,幫大娘把她夫君從地上扶起來。
“沒事吧?要不要去看郎中?”
“沒事沒事,我就是上年紀了沒站穩。”
那漢子揉着被厲空打到的左肋,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
“小娘子先看看你夫君吧,我先緩一會,哎喲……”
還沒等孟可舒說什麽,厲空就沉着臉抓起她的手腕快步離開。
孟可舒掙紮着回頭看見眼熟的小厮去給那對好心的夫妻賠了禮塞了銀子才轉回來怒瞪他:
“你發什麽瘋!你要帶我去哪!”
拐進了一個沒人的暗巷之後,厲空一把把孟可舒甩到身前按在牆上,直接掐着她的臉迫使她仰起頭承受自己的深吻。
孟可舒氣得使勁踢打他,但他像是又一次發癔症一樣把她牢牢箍在懷裏擠在牆角。
他不知道自己在傷害她,但他無法停止自己的渴求,因為只有她是唯一的解藥。
只有這樣從她身上索取擁抱與溫暖,才能把他缺失的自我和被破壞的人格補齊,才能讓他忘卻曾經如墜地獄一般的時光,才能燈火人間。
被摧毀的東西太多,他的心裏是一片廢墟,他控制不住用她的存在來填充自己。
他太肮髒,甚至連這身皮囊都覺得髒。他甚至都不想看鏡子,只因為那些黑暗記憶無處不在地腐蝕着他對自己這具身軀的理解。
除非她的手能夠撫摸他的臉龐,除非她願意親吻他的唇瓣,只有她才能讓他短暫地欺騙自己,他值得被愛。
他不是被人蹂躏的玩物,他不是生來就如此下賤。
他确實陰險狡詐,陰毒不堪,他把她騙走,把她囚禁在自己的後院。
哪怕明知道她不願意,卻還是想要索取她的憐惜,想要得到她的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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