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翌日,姜府扶風院。

青棠站在游廊下,指揮着仆從将此次從江城帶回來的各式珍寶物件搬入庫中。

“诶,當心着點,別不留神磕碰着了。”

見仆從拿起一扇名貴的白玉镂雕龍紋插屏,青棠忍不住上前幾步虛虛扶着,生怕他一個不小心給砸了。

姜雲靜從房中走出,瞧見院中手忙腳亂的青棠,笑起來。

“回來吧,你站那人家反倒緊張了。”

“外間亂,小姐怎麽不在屋子裏歇着?”

青棠一邊往臺階上走,一邊還止不住回頭盯着院中動靜。

“一回來便睡下了,現下骨頭都睡酥了,出來松快松快。”

昨日,姜雲靜倒也不是故意不用那頓飯,趕了這些日子的路,再加上頭一夜因為那樁事沒睡好,她也确實乏了。

提起昨日,青棠又有些憤憤不平,望着院中一箱箱寶器珠玉,賭氣道:“還是老夫人和沈舅爺疼小姐,這次回來恨不得把半個沈府都搬過來了。”

“你倒會誇張!”姜雲靜失笑睨她一眼,“不過是些賞玩物件,外祖母知曉我平日裏愛收集這些,便多贈了些。”

“小姐在沈府自是不覺得,可就是這些賞玩物件、珠釵首飾的,恐怕府上有些人半輩子都沒瞧見過。”

姜雲靜這才聽出她在計較些什麽,笑意斂去幾分:“管別人做什麽?”

“昨日她們明知道小姐要回來,故意給人難堪。那婆子還颠倒是非,把髒水都潑到小姐頭上,老爺竟也沒處罰她,真是太不公平了。”

一時間又想起她們在沈府的光景,兩相對比,青棠越發不平,把個牙根都咬得發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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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一旁的姜雲靜面色淡淡,似是全然沒将昨日之事放在心上。

公平如何,不公又如何?心既偏了,其餘不過是白費口舌。

當年母親病重如斯,小陳氏不過是動了胎氣,姜修白尚能懷疑到她們房中,叫起病床上的母親以言語羞辱,那時她便明白,那個自诩為正人君子的男人身上早就無公道可言了。

說話間,對面的游廊晃來了兩道身影。

剛步入游廊,陳氏便瞧見了那堆滿院中箱籠和忙着搬擡的仆從。昨日她已聽說姜雲靜此番回京陣仗頗大,馬車後跟了好幾車的行李,可此刻親眼瞧見,還是被眼前的陣仗驚了一瞬。

正打量間,一位仆從手滑,一只黃花梨梳妝盒砸落到地面,盒蓋翻起來,裏面裝的竟是滿滿一盒燦若星辰的南珠,不僅成色上佳、顆顆飽滿,大的竟快趕上鴿子蛋了。

小陳氏知曉沈家乃江城有名的商賈之家,可也沒想到出手會是這般闊綽,一時不由得有些看呆了。

“陳姨娘怎麽來了?”

姜雲靜目光掃過款款走來的陳氏,語氣淡淡,并未福身。

小陳氏驚覺方才有些失态,沒有注意到姜雲靜未曾對她行禮,但她身後的周嬷嬷卻沒有漏掉這點細微之處。

“大姑娘見了夫人怎麽也不行禮,是離府幾年規矩都忘了嗎?”

青棠一聽,登時就要作色,姜雲靜微微将她往身後擋了擋,神情中帶着幾分漫不經心:“我乃姜府嫡女,如何需要同姨娘行禮?我看周嬷嬷恐怕是真的有些年老昏聩了。”

“老爺已将夫人擡為正室,小姐早該改口喚一聲繼母了。”

姜雲靜撫了撫衣袖,聞言一笑:“是麽?我怎麽記得當初父親曾應允沈家絕不續弦再娶,既然父親一時忘了,我這個做女兒的自然得幫他記着,免得有人說我們姜家背信棄義,壞了父親的官聲。”

陳氏面上已有幾分難看,當初要不是她“拼死”生下了麟兒,恐怕姜修白也不會一時心軟将她擡為繼室。沈家人自此便同姜修白斷了來往,不過看在姜雲靜的面子上才沒把她爹告上朝堂。

這事,明面上确實是姜修白理虧。

“既然大姑娘心中還有怨氣,我怎會強求?不過是個虛名,當初老爺要擡妾為正妻時,妾身便是百般勸阻,只不過看在幾個孩子的名份上才勉強答應,沒成想竟招了姑娘的記恨。”

“我這人嘛,記恨不至于,只記得罷了。”

姜雲靜意味深長地看了小陳氏一眼,對方眼中果然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可很快又掩飾了過去。

“其實,我今日來也确實有一事。”

陳氏轉頭給了周嬷嬷一個眼色,對方雖不情願還是冷着臉從袖間拿出了一份請柬。

“半月後,紀國公府小姐生辰宴,屆時京中有頭有臉的人家都會到場,你就随我和姝兒一同去吧。雖姑娘對我似有微詞,可我名義上到底是你的繼母,也要為你的将來考慮。”

一番話說得冠冕堂皇,姜雲靜倒沒拒絕,從善如流地接過了請柬。

“那便多謝陳姨娘了。”

“陳姨娘”三個字咬得極重,小陳氏登時就變了臉色,如今她不過是個沒了娘的孤女,竟敢一而再再而三對她如此挑釁。

“姑娘這脾氣還是收斂些的好,到時候嫁了人,婆家可沒我這般好性兒,任由你不分尊卑地胡來。”

“姨娘這話說的倒像……已經知道我未來婆家是何人了似的。”

小陳氏對上姜雲靜那帶着三分譏诮的目光,頓了頓才冷聲道:“我不過是好心提點你,女兒嫁人便似那潑出去的水,我想你也知道。”

姜雲靜只是笑笑,娘親死後,她倒是沒有一天不在期待着脫離這個惡心的地方,便是潑出去的水又如何?

至少,流水不腐,自能覓一方天地得自在。

三日後,青雲縣別院。

李管事正帶着一個小厮要去莊子裏辦事,剛出門便遇上了前來向自己辭行的陸玄京。

“陸公子尚未大好,何不再歇息幾日?”

陸玄京微微一笑,拱手道:“某如今行走無礙,不便再多叨擾。還要多謝李管事這幾日的照料。”

幾日相處下來,李管事對這位陸公子印象極好,雖只是一介布衣書生,言談舉止卻雍容不迫、端方持禮,自有一股清貴之氣,甚至比之他原先見過的一些京中世家公子還勝上幾分。

“陸公子客氣了,小的不過是按吩咐行事。既公子已決定要走,小的也不便多留。”

說完,李管事便吩咐身邊小厮去房中取出了那袋銀錢,遞給陸玄京。

“這是小……家主所贈,還望公子笑納。”

陸玄京目光輕掃過錦袋,雖微有詫異卻也沒有推辭,接過後拱了拱手:“勞煩李管事替我謝過貴家主,此恩陸某來日定當相報。”

雖則受人恩惠,此人态度依舊不卑不亢,不見一絲窘迫,李管事瞧在眼裏,越發覺得這陸公子并非池中物。

一想到小姐的境況,李管事不免有些可惜地搖了搖頭。

陸玄京出了別院,獨自上路。

走了約莫一刻鐘後,不遠處的樹下停靠着一輛黑色的馬車,車轅上靠坐着一個頭戴鬥笠、身穿玄色勁裝的男子。

在覺察到腳步聲後,男子立時身手靈巧從車轅上一躍而下,竟是直接半跪在了車前。

“主上!”

不久前在青雲別院還面色溫潤的陸玄京此刻眼中卻是一派冷漠,他不緊不慢地走到車前,眼風淡淡掃過地上男子。

“起來吧。”

“屬下救駕來遲,還望主上恕罪。”

“你何罪之有?”

護衛主上本是他與長離之責,長離重傷未愈,只好讓朔風替代。朔風年紀小,又貪玩,竟在坊間吃醉酒未能接應,他獨木難支,雖則救下了要救的人,主上卻差點因此遇險。

見青原答不上來,陸玄京語調平靜道:“你既無罪,便無需代人受過。”

“那朔風他……”

青原知道不該求情,可到底還是沒有忍住。

“他已被送回青州。”

青原松了口氣,知這已是仁慈,“多謝主上手下留情。”

陸玄京聞言并未說什麽,一掃青色長衫,登上了車。

片刻,篤篤馬蹄聲響起,車子朝着上京的方向駛去。

陸玄京坐在塌上,背靠車壁,面色微微泛白,他傷口已恢複大半,可體力仍舊有些不支,應是那蘭燼散的毒性尚未散盡。

蘭燼,燭之餘燼也,初中毒時會意識不清、陷入昏迷,狀似迷藥,接着便會渾身高熱不止直至五內俱焚,恰如燭臺,燒盡方休,然不知此物者只會将其認作常見的發燒。

故而極其隐秘,也極其難得。

區區山匪竟有此物,倒是讓他沒有料到。此次遇險雖看上去是因朔風醉酒,實則是他太過輕敵,才會出現這般纰漏。

可能是等太久了,他确實有些冒進了。

若非被那位姜家小姐救起……

寬大的衣袖間露出一片雪白,陸玄京靜靜垂眸,看向手中那方絹帕,上面還殘留着幾點淺褐污漬。

入夜,馬車方才緩緩駛到城西一座不起眼的小院前。

院中漆黑一片,沒有點燈。

陸玄京背手緩步穿過游廊,夜風吹起衣角一片,下一刻又再度隐沒于周遭的黑暗之中。

“對了,主上,姜府那邊還需要動嗎?”隔着幾步跟在後面的青原忽然開口。

眼前忽然就浮現出那道倉皇逃走的背影,陸玄京腳步未停。

“無關之人,無需牽涉了。”

既然姜家小姐想做好事不留名,那便遂了她的意,權當……報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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