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啪——”
夜深,寂靜的翠玉院中忽傳來一聲瓷器迸裂的脆響。
裏間軟塌上,小陳氏斜倚着素面錦緞隐枕,屋內燃着油燈數盞,交錯濃影落在她帶怒的面容上,更顯出幾分陰沉。
塌前的地板被茶水潑濕了一大片,春桃正半蹲着拾撿地上的碎瓷,向來話多的她此時只埋着頭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夏荷立在一邊,給小陳氏輕輕揉捏着額角:“夫人別生氣了,氣壞了身體可不值當。”
“如何能不生氣?那丫頭回來這不過兩三日就鬧得人仰馬翻,竟像是要把我逼死才罷休!”
夏荷放輕了手勁兒,勸慰道:“夫人才是府中當家主母,她不過一個要嫁出去的姑娘,便是有通天的本事,在這姜家也翻不起什麽風浪。”
“我看她此躺回來便是沒安好心,怪不得答應得那般爽快。”說到這,小陳氏冷哼一聲,伸手瞧了瞧指間生輝的足金戒指,“不過你說的也對,此次是我大意失察,讓她山高皇帝遠地鑽了空子,可如今回來了,許多事就由不得她了。”
說罷,瞥了一眼還蹲在地上的春桃:“去,把那老東西給我帶過來。”
不過片刻,披頭散發、形容慘淡的周嬷嬷便跪在了小陳氏的面前,擡起臉時,燈火在高聳的顴骨上打下兩片蛾子似的暗影,看上去竟莫名有些滲人。
“夫人……夫人要救救我兒啊!”
腿被那婆子突然一把抱住,小陳氏眼中嫌惡一閃而過,夏荷見狀趕緊上前拉開。
“救?怎麽救?你可知你那好兒子這次給我捅了多大的簍子?”
“可……可那也是給夫人……”
“給我?”陳氏冷笑一聲,厲聲打斷周婆子,“給我什麽了?要沒有我,他早被賭坊裏的人手腳都不知砍斷幾只了!”
青棠拽起周婆子,笑道:“夫人都這般體諒寬宥了,嬷嬷還這般說,恐怕會寒了夫人的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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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婆子反應過來,眼睛一轉,忙道:“對對對,是老奴說錯話,此事同夫人絕無任何幹系!都是……都是我那不成器的兒一時糊塗。”
陳氏面色緩和幾分,指尖輕輕撫了撫被抓皺的褲腿,“你還沒糊塗就好。今日我既同老爺求了情,你們的事便不會不管。周衡嘛,腦子還算靈光,對我素來忠心,我老家那邊還有些莊子田産需人打理,雖說肯定比不了之前那般,但也可保他衣食無憂。”
周嬷嬷一聽,立時就在塌前磕起頭來,撞得地磚砰砰作響:“多謝夫人,夫人恩德,我們周家必不會忘!”
陳氏微微一笑,遞給夏荷一個眼色,讓她把人拉起來。
“好了,你也盡心盡力服侍我這麽多年,我又怎會虧待你呢?明日我會着人送你去莊子,那裏風景秀麗,倒也是個頤養天年的好地方。只是,你還需記得,人呢,嘴巴嚴才有好日子過。”
“夫人放心,老奴定然記得。”
話畢,複又感恩戴德地磕了幾個頭,便被帶出了翠玉院。
出了這樣的事,翠玉院那邊倒是消停了好幾日。
這天日頭好,午後姜雲靜便讓下人在小院裏的涼棚裏置上了茶席點心。
春風漸暖,吹落杏花如雪。
幾瓣粉白晃晃悠悠飄落在姜雲靜鴉青的鬓間,她今日未施脂粉,只穿了一身月白素裙,置身于這春日頭的杏花雨中,別有一番不染塵俗的清麗。
坐在一旁繡絹帕的青棠一擡眼看見的便是這幅景象,自小她便知道姑娘生得好看,只從前到底還是個女娃娃,眉眼間總透着幾分稚氣,這幾年長開了便似那芙蓉初綻、明珠出匣,美得越發讓人挪不開眼睛。
姜雲靜覺得喉間幹渴,擡頭去尋案上的茶盞,卻看見青棠雙目癡癡地呆愣在那。
“想什麽呢?繡個帕子也能繡丢了魂兒!”
于是笑着用手中書卷輕輕敲了敲青棠的頭,對方這才回過神來,抿嘴一笑:“姑娘美得跟畫中仙子一樣,奴婢一時看呆了。”
姜雲靜也不當真,敷衍一句:“行吧,仙子口渴了,勞煩姑娘賞杯熱茶喝。”
青棠放下手中針線,給姜雲靜倒上杯熱茶,“小姐生得這般好,又知書識禮,若是夫人還在,定能為小姐尋得一門最風光的人家。”
“恐怕也就你覺得我知書識禮了。”
“那是旁人不了解姑娘!”青棠急急開口,不知想起什麽,神色忽地一轉,“不過如今小姐剛回來就又得罪了陳姨娘,恐怕她更不會在人前說您的好話了。”
“便是沒有前幾日的事,她也不會說我一句好話。你忘了那件事了?”
話音一落,青棠沉默了下來。
沈夫人去世後不久,京中忽然傳出了一種說法,說是姜雲靜命格太硬,乃是天煞孤星,這才使得弟弟和母親接連遭逢不幸。
雖說只是捕風捉影的謠傳,可人心多疑,只要這種說法一起,難免就會引起顧忌,這樣一來她們小姐本就艱難的婚事是難上加難了。
“都過去這麽久了,想必那些人早忘了。”
青棠聲音小,說出來自己都覺得沒什麽底氣,無奈只好在發間篦了篦針,輕嘆一聲。
姜雲靜卻只是笑笑并未接話。
其實就算母親還在,她也不一定能嫁入什麽高門大戶,作為商戶之女,她打一開始就入不了那些豪門勳貴的眼。若非如此,當初小陳氏故意散布的那些謠言也不會那般快地就在京中傳開。
這次陳氏主動提起親事,必然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不過她倒也好奇,這小陳氏究竟是找到了什麽樣的奇葩人家,才巴巴地讓她千裏迢迢從江城趕回。
又這麽閑坐了一會兒,丫鬟來通報說是雲錦莊的掌櫃來送衣裳了。
青棠聞言,好奇問道:“小姐又定了衣裳?”
“過兩日不就是國公府生辰宴嗎?這次回京衣裳都留在了江城,總不能穿得太寒酸了。”
往日姜雲靜對這些宴會并不十分上心,每次也不過簡單裝扮一番,雖不知這次她為何轉了性子,可青棠還是心中一喜,暗道小姐終于開竅了。
沒多時,小厮便領着一位中年男子走了進來。
走近後青棠才看清楚,這人竟是青雲別院的李管事。
“小的見過小姐。”
姜雲靜放下手中書卷,看向李管事:“事辦得如何?”
“果如小姐所料,陳氏沒安好心。明面是說把周衡發賣了,暗地裏卻安排了人要殺他滅口。”
“滅口?”
姜雲靜挑了挑眉,微覺驚訝。這陳氏還真是個心狠手辣的,不過周衡賭性難改,留下來難免是個禍端,只是這樣看來,恐怕他手上還确實握着些陳氏的把柄。
“那人現在怎麽樣了?”
“人救下來了,只不過他知道自己的老娘還在陳氏手上,什麽也不肯說。”
“呵,沒看出來倒是個孝順的。不過,此事暫時還不能驚動陳氏那邊。”
“小姐放心,辦事的只看銀子,小的已打點到位,陳氏那邊自然會有個說法。”
“好,”姜雲靜點點頭,略一思忖,“既然周衡不肯說,就先餓他幾天,我耗得起。他娘那邊倒是不用我們動,恐怕陳氏自己就先坐不住了。”
說罷,從一旁的案幾上抽出幾份田契房契,遞過去。
“這是我娘當年私底下給我在上京留的些鋪子田産,你這些日子看着都給轉出去吧。只是此事還需做得小心謹慎,分散着賣,勿要引起太多注意。”
“轉出去?”李管事接過來,翻看了幾下,疑道:“這些田産鋪子營收都還算不錯,小姐為何要急着出手?”
“此事之後再同你細說。”
聞言,李管事點點頭也不多問,将契書小心收了起來。
姜雲靜用了一口茶,又問:“信送到葫蘆巷了嗎?”
“送到了,陸公子親自收的。”
“你去的?”
李管事嘿嘿一笑,“小姐的囑托,哪敢怠慢?況且那葫蘆巷人情複雜,還是我親自跑一趟妥當。”
姜雲靜聞言沒再多問,這李管事是沈家的老人,辦起事來自然周到妥帖。她收到紀知瑤的回複後,便差青棠假托裁衣去了雲錦莊一趟,讓李管事派人将信和加了刺引的門狀送去了葫蘆巷,想來這幾日他便得到紀國公的接見了。
想到這,姜雲靜目光頓了頓,放下手中茶盞,“對了,這兩日給葫蘆巷那戶人家送些銀錢糧米過去,也順道給陸公子送幾身衣裳,不用太華貴,普通書生慣穿的便可。”
李管事點頭應下,心裏卻暗暗道奇,且不說小姐是如何又和這陸公子聯絡上了,今日竟連衣裳這種小事也吩咐上了,可對方到底是男子,這一般不是娘子才會管的嗎?
心中啧啧了幾聲,面上卻依然是那副老成模樣,拱手行過禮後便離開了。
李管事沒問出的話,青棠卻問了出來:“姑娘怎麽還給那陸公子送衣裳?”
想起那片發白袖角,姜雲靜頭也沒擡地平靜道:“我的救命恩人,自然不能穿得太寒酸。”
青棠聞言,抽了抽嘴角。
小姐果然還是這副財大氣粗的性子啊。
卻沒注意到,在目光落到書卷上的幾片粉白時,姜雲靜似是出神幽幽念出了一句:“女郎折得殷勤看,道是春風及第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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