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吹雪園東側一處角亭。

此處樹林掩映,從外面不易發現,可居于亭內卻正好可以看見湖邊情形。

陸玄京立于朱漆憑欄前,一身月白素面襕衫,發間一根木簪,雖無華飾,卻透出一股金玉其質的矜貴之氣。

一曲《将軍令》穿過眼前吹雪杏林,飄飄渺渺而來,悠遠嗚咽,恍惚間似又将他帶回到西北的連天大漠,寒夜下沙如白雪,燕山上月似銀鈎,城樓上挂滿數不清的屍體,被急掠而下的黑色兀鹫叼得血肉模糊。

他閉上眼睛,緩過胸腔裏忽如其來的一陣寒意。

再睜眼時,目光已恢複到一片冷漠清明,緩緩轉身看向身後石桌邊的老者,“國公爺意下如何?”

老者鬓間染霜,清瘦矍铄,只着簡樸青布衫,一雙鷹眼卻炯炯有神,不見渾濁。

他目光落在桌上一疊文書信件上,這些全是各處搜集來的鹽鐵使李寧章貪墨枉法的罪證,江南鹽務之混亂他早有耳聞,卻沒想到竟到了如此地步,鹽引超發了十年,其中克扣、提留的“引銀”之巨可想而知。

實在是不能不令人心驚。

可李寧章乃越貴妃兄長賀俨親信,當年這一職務便是由他推舉定下的,如今賀俨勢大,半個朝廷的官員皆私受其賄,若要徹查鹽引一案,等于直接與賀家為敵。

一個李寧章自然不足為懼,便是能一舉扳倒賀俨,越貴妃同三皇子也能屹立不倒,若是等到秋後算賬,恐怕此時站出來的人都會成為狡兔走狗。

他是絕不可能讓國公府蹚進這灘渾水裏的。

于是目光自文書上挪開,不鹹不淡道:“閣下既已有這些證據,直需呈交相關衙門,又何需老朽多此一舉?”

“斷案自可找衙門,可此事除卻公案,還有私情。”

“法不容私,自當秉公辦理。”

“衆人皆道,晉國公歷經三朝屹立不倒,靠的是持身公正、不涉黨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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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閣下既心知肚明,又何必白跑這一趟?”

“是麽?”陸玄京微微一笑,“可在下偏偏覺得國公如今還能坐在這裏,靠的是遠略英謀,臨機果斷。至于好好先生麽,上一朝的許閣老不早已陳屍午門了?”

晉國公聲音冷淡:“我已心在南山,無意官場。”

“國公出身微末,雖則入閣登壇卻初心不改,廣濟天下寒門,設書院、編典籍。您想的是退居故紙堆中,可如此一來天下文脈聚于紀氏一族,聖上乃雄猜之主,這般盛景放在他的眼裏又當如何?”

晉國公嘴唇抿緊,臉色已有幾分難看,卻并未回應他的話。

陸玄京也不在意,目光游遠了,虛虛一指亭外,“國公瞧着這煌煌府邸,樓閣臺榭,遠看像不像一堆一點就燃的幹柴?便是還祿于君,也未必能了卻廟堂之憂。”

晉國公從未想過了卻廟堂之憂,官做到他這個地步,廟堂即是江湖,而江湖亦還是廟堂。

若他真有心退下,便不會廣聚天下文脈,他謀的是長遠。殺一人易,然寒天下學子心卻難。

可眼前這位年輕人卻還是戳中了他的隐憂,不由想起前些時日越貴妃托人給他帶的話。風起于浮萍之末,恐怕又要到暴雨将至之時啊。

一撚胡須,仍是個不動聲色的模樣,“便是如此,那老朽也未必會選擇閣下抛出的這根木枝。”

陸玄京手背在身後,緩步走到石桌前,瞥了一眼被微風卷起衣角的文書,“這是自然,在下今日前來也并非要國公偏私,而是送國公一個人情。”

“人情?”

“據在下所知,越貴妃有意将紀小姐指婚給謝家大公子。”

“那你更應該知道今日之事我決計不會輕易答應。”

“可聖上還尚未決斷。”

“那又如何?”

“謝侯爺與越貴妃一黨關系緊密,謝紀兩家聯姻,則文武之力合于一,若是聖上真的如傳聞那般有另立之心,又何必懸而不定?”

其實紀閣老深知,這樁婚事看似美滿,實則兇險重重。若是他答應,則必定從此與貴妃一黨牽扯不清,若是日後聖上起了疑心,定當後患無窮。

“在下聽聞國公素來疼愛自己的孫女,想必也并不願讓她卷入這是非漩渦之中。”

晉國公道:“可焉知今日之事又不是是非漩渦呢?公子背後又是何人呢?東宮、太後?”

聞言,陸玄京只笑笑平靜開口:“在下是何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聖上是何意。”

片刻,又道:“如今北境不穩,戰禍将至,到時候糧草之事定會成為陛下如鲠在喉的心結。賀家肥一己而損天下,竊國也,國公老成謀國,若能體諒聖上苦心,以此事為契機,定能摒除陛下心中疑慮,也順道可解國公心中之憂。豈不一舉兩得?”

“若真如閣下所說這般好,為何不找別人?”

“國公爺何必裝糊塗呢?在下已說過,國公爺素來持身公正,凡所籌謀皆為國為民,若是找了別人,難免會變成另一場黨争,惹陛下疑心,陛下一疑心,那賀氏便另有文章可做了。”

晉國公良久不言,末了,才幽幽回道:“食君之祿,自當忠君之事。只是此事牽涉甚廣,我也需思慮周全再做定奪。”

“那是自然,在下便靜候閣老消息了。”

紀閣老深深地看了陸玄京一言,沒再多說,一掀衣袍,喚來遠處的仆從自行離去了。

湖邊樂聲已停,幾只飛鳥掠過眼前春日雪海。

陸玄京只身一人立在亭中,修長指節擊弦般輕輕敲了敲朱漆憑欄,目光越過杏林再度落到了湖邊幾道身影上,

湖邊,幾人正說話間,紀珣瞥見地上的風爐和酒壺,“瑤瑤你飲酒了?”

紀知瑤趕緊挪過去幾步,拿裙擺擋住酒壺,擺了擺手心虛笑道:“只是果子飲罷了。”

可剛說完,她胸口一陣翻滾,下一秒就打出了一個響亮的酒嗝。

紀珣的眉頭皺起,“胡鬧!”

随後喚來身後仆從,讓他們找丫鬟送紀知瑤回房。

紀知瑤自然是不肯,嘴噘得老高:“我不回去!我還沒喝盡興呢!今日是我生辰,哥哥為何要掃興?”

“你還記得今日是你的生辰!過會兒便是正宴,宮裏來頒旨封你做縣君的人已在路上,你就這副醉醺醺的模樣去領旨嗎?”

被紀珣這樣一喝,紀知瑤瞬間清醒不少,她怎麽忘了這件事呢!

“趕緊回去換身衣服,一身酒氣,成何體統。”

雖則不情願,紀知瑤也知曉事情輕重,乖巧應了聲,又想起一旁的姜雲靜,“那泱泱你同我一塊。”

姜雲靜知曉她今日生辰定事情繁多,她跟着難免不便,于是笑着回:“我就不同你一起了,等正宴你再來找我。”

“好吧。”紀知瑤扁了扁嘴,又想起方才之事,不太放心,看向一旁紀珣,“那哥哥你送泱泱回去。”

被點到的紀珣一愣,目光不由得落到姜雲靜臉上,輕輕“嗯”了一聲,臉色帶着幾分不自然。

姜雲靜想要拒絕,雖說她同紀珣在江城有過舊交,可如今到了上京,又在國公府裏,難免不妥。

“我自己回去……”

可還沒說完,就被紀知瑤一口打斷:“那就這樣,泱泱你別說了,哥哥送你回去我才放心。”

說完,嘻嘻一笑,轉過身便走了。

紀知瑤走後,一旁的謝嶺作為外男也不好多留,拱了拱手便先走一步。于是,湖邊只剩下紀珣同姜雲靜。

“紀公子還是差人幫我去喚個丫鬟來吧。”

她沒有像以前那般喚他懷安哥哥,而是紀公子。紀珣心頭微微劃過一絲失落,可也知道她在避忌什麽。

點了點頭,如言轉身去吩咐小厮。

紀珣離開的片刻,姜雲靜站在原地。

方才兩壺浮雲釀,紀知瑤喝了大半,可她也飲了好幾杯。其實從那群人來時,她便已隐隐察覺到身上泛起的酒勁兒,只是被轉移了注意力暫且壓下了。

此時湖邊風一吹,那酒勁兒便開始翻騰,雙頰連着脖子都滲出些燥意。

姜雲靜只知浮雲釀清冽甘甜,卻不知此酒釀造過程複雜,雜物皆得摒除,口感極佳卻也後勁極足。

因着口感好便極易多飲,初始尚不覺有異,可等到察覺時,大約已有七八分醉意。

此時,姜雲靜垂目望着地上堆疊花瓣,只覺得如綿延波紋,層層蕩開,就連腿腳都似乎開始有些輕飄飄起來。

“泱泱。”

垂着頭已經有些暈乎乎的姜雲靜聽見頭頂傳來的聲音,懵懵地擡起臉。

因着醉意,少女本如玉如雪的一張臉此時已是酡紅一片,讓那本就明麗的面孔更增添了幾分豔色,一雙杏眼望過來時則如秋水橫波。

折返回來的紀珣一愣,還未開口的話就這樣窒在了喉間。

姜雲靜見他發呆,又想起在江城他總跟在她們身後,被紀知瑤壞心眼用卷葉蟲吓唬的事,那時他也是這副表情。

吃驚也不像尋常人那般,還是文文雅雅的,只是帶着幾分傻氣。

于是,咯咯一笑,“懷安哥哥,你怎麽又發呆了?”

少女一笑恰似海棠初綻,一張臉頓時鮮活起來,比身後春杏還要嬌俏妩媚。

紀珣耳尖微紅,胸腔忽地就劇烈跳動起來,眼中随之浮起一抹溫柔笑意。

他等了兩年,終于将她等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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