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國公府宴會後又過了幾日。
陸玄京負手站在一間酒樓二層包廂的窗邊。
從窗戶看出去,正好可以瞧見對面葫蘆巷。巷子口立着的衙役已擋不住□□的人群往外突圍,不過片刻功夫,烏泱泱一片就擠到了外面,填街塞路,有人持持揭呼號,巷子裏更是不斷傳來一陣陣令人心驚的喊叫。
半月前的施粥一事,官府抓捕了大量無關平民,有老弱不支者竟死在了牢獄,正當這時,巷中突然又傳出了一個說法,那便是青雲縣的山匪并非山匪,而是官匪。
散布消息者言辭鑿鑿,聲稱有人從山匪那僥幸逃脫,親耳聽到了他們勾結的細則。
此消息一出,民怨更深,已至沸鼎之勢,加之青雲縣的流民還在不斷湧入,出問題是遲早的事。
“禁衛軍已經在來的路上了。”
青原推門進來,走到陸玄京的身後,拱手道。
“只是國公府那邊還沒有消息,屬下擔心……”
陸玄京淡淡收回目光,轉身回到屋內,一拂衣擺坐到了茶案邊。
“無妨,他既收了那份罪證,便是想不管也不行了。何況,有今日之事,鹽引那邊無論推進如何,賀家也必定要揭層皮去。”
“既然如此,主上又何必犯險去國公府呢?”
陸玄京将熱湯注入敞口的素瓷杯,一陣袅袅的熱霧騰起,掩去了他的表情。
“所謂名正而言順,只有柴的位置架對了,這火才能燒得久,燒得旺。”
青原聽得一知半解,不過主上向來心思深沉,既是如此考慮,必定有他的道理,于是按下不提。
“對了,主上,還有一事。”說話間青原從袖間掏出一封書信。“這是姜姑娘派人送到葫蘆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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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玄京喝茶的動作一頓,眼前浮現出張海棠半醉的臉。片刻,擡手接了過來,信紙在眼前展開,入目是幾行娟秀小楷。
一旁青玄觑着陸玄京表情,看不出什麽端倪,可一想到那日國公府之事,心中難免好奇。主上不是多管閑事之人,為何對這姜姑娘卻屢屢相幫?
見陸玄京将信随手放在案上,又是個不甚在意的模樣,忍不住試探問道:“主上可要回複?”
陸玄京擡起眼掃了一眼青原,警示意味明顯。
青原見被識破,撓了撓頭讪讪道:“屬下是看主上對姜姑娘多有相幫。”
那日在國公府他們本當低調行事,不多生枝節最好,可主上竟還是讓他去尋了人将姜姑娘送去紀大小姐那。
陸玄京想的卻是另一件事,姜雲靜那日提到有人陷害,後來青原一查,竟是越貴妃的侄女平寧郡主,似乎還同紀家長子有些關系。
他沒想到,一個五品官的女兒身上還能牽扯出這般多是非。思量間,又想起那日在亭中的種種,眼中浮起一抹興味。
“去雲錦莊,說陸某會準時赴約。”
說罷,陸玄京輕扣茶蓋,垂眸出神,又不知在想什麽了。
信送出去第二日,姜雲靜便聽說了葫蘆巷民變一事。
大梁建國至今已有百餘載,高祖于關中起事結束天下亂局,後文帝任賢革新,行明章之治,也有過政通人和、四海升平的盛世,只不過如今歷經五代,雖底子仍在,可也抵不住內部百弊叢生、頹勢漸顯。
就比如沈家所在的江城,既屬魚米之鄉,又有漕運之利,看似一派繁盛富庶之景,暗地裏也是政以賄成、貪墨橫行,使得當地百姓苦不堪言、怨聲載道。
姜雲靜在江城的三年,跟随舅父有過不少此間見聞,自然不會天真地以為自己真處在什麽太平盛世。
只不過,天子腳下竟生出民變,還是讓她大為吃驚。
據說葫蘆巷當日便封禁了起來,抓走了百餘人,外間打探不到任何消息。一時間風聲鶴唳,官兵們在城中日夜排查可疑人等。
也不知那阿婆一家同陸玄京有沒有受到牽連。姜雲靜本已不指望送去的信能得到回複了,卻不料李管事隔日便遞來了消息。
陸玄京安然無恙,可以赴約。
姜雲靜驚訝之餘,對此人又有了幾分思量。
那日國公府生辰宴發生的種種都在提醒姜雲靜一件事,那便是她的親事不能再拖了,且不說陳氏這邊在步步相逼,平寧郡主那樁飛來橫禍也再度讓她明白這上京城果真是是非之地。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道理在這裏行不通,而她不過一個五品官的女兒,在絕對的權力面前,便是自保有時候費盡全力也難能做到。
到了信上約定的這天,姜雲靜一早便出門了,在見陸玄京之前,她還要去雲錦莊見一見李管事。
穿過抄手游廊,快要到垂花門時,對面忽走來了幾人。
待到走近些後,姜雲靜看清了,原是陳氏帶着一衆丫鬟婆子,而她身側還有一位華服婦人,正是她那日在國公府見過的益州州牧的徐夫人。
瞧見姜雲靜後,陳氏臉上的笑意一頓,略有驚訝,轉瞬又恢複如常。
“大姑娘這是去哪?”
見州牧夫人也在此,姜雲靜上前福身見了個禮,這才轉向陳氏道:“去府外購置點東西。”
徐夫人神情冷淡中帶着一絲倨傲,目光始終落在姜雲靜身上,來回掃了幾圈,仍是不加掩飾的打量。
姜雲靜心下不悅,幸而陳氏似無心顧她,寒暄幾句便打住了話頭。
待到姜雲靜走後,陳氏繼續領着徐氏朝翠玉院走去。
走到拐角處時,徐氏忽朝姜雲靜離去的方向瞥了一眼,略帶不滿地緩緩道:“一個未出閣的官家姑娘,就讓她這麽抛頭露面到大街上去,跟些市井婦人一樣,姜夫人你也不管管。”
聞言,陳氏苦笑道:“夫人有所不知,妾身哪裏管得住啊?這大姑娘的生母是個商戶女,妾身聽說在江城時她還跟着她舅父到處去做生意呢。”
提起生意,徐夫人似來了些興趣,“哦?還有這種事?”
“可不是?沈家老太太最寵這個外孫女,平日裏縱得厲害,不但不管,還恨不得把金山銀山往她屋子裏搬,就說這一趟回來,光大大小小箱籠就裝了好幾車。養得她一身大手大腳的毛病,夫君每每瞧見都直皺眉。”
“你也是太軟性兒了,哪有管不住的姑娘?不聽話餓她幾天,打上幾頓就好了。”說到這,徐夫人譏诮一笑,“你若管不了,等日後到了益州,我替你管。”
徐夫人這話說得直白,陳氏嘴角笑意深了幾分,“有夫人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姜府的馬車辘辘拐出街口,青棠還想着方才那一幕,疑惑開口:“陳姨娘身邊夫人瞧着倒是面生,姑娘你認識?”
“益州州牧家的徐夫人,之前在國公府見過一次。”
若說上次國公府的“偶遇”還可算作意外,那麽今日一見,姜雲靜幾乎可以篤定陳氏在盤算什麽了。
“州牧?”青棠蹙眉,“那不是很大的官嗎?陳姨娘怎麽攀上她的?”
姜雲靜想起那位俞夫人,大約便是她在中間穿的針引的線吧。
“我猜,這便是陳氏給我找的那門親事。”
青棠一驚,狐疑道:“她會這麽好心?”
“你說呢?”
青棠聽出姜雲靜話中的嘲諷,卻不解其意,讷讷道:“既然陳氏沒安好心,那小姐打算怎麽辦?”
姜雲靜嘴角勾起,斂了斂裙角,依然是個不甚在意的表情。
“無妨,她有她的張良計,我有我的過牆梯。”
小半個時辰後,馬車車身一頓,停在了雲錦莊門口。
姜雲靜走進去,小厮将她領到了二樓,李管事已候在東側最盡頭的房中了。
用過一盞茶後,姜雲靜方開口問起之前那幾處鋪子轉手的情況。
“回小姐的話,已經有好幾家在商談了,應當這月就能定下來。”
姜雲靜點了點頭,“那就勞管事多費心。”
雖說小姐有自己的主意,可每每想起好好的鋪子要轉手出去,李管事還是覺得心痛不已,不由得又多說了幾句:“其實,那幾處鋪子地段和營收都不錯,急匆匆地賣了,長遠看到底不劃算啊。”
姜雲靜默了片刻,此事她又怎會不知?
當年娘親跟着姜修白來京,置辦了這些産業,正是為長遠計,以求紮根在上京。可娘親去世、弟弟走失,所謂的根脈于姜雲靜早已切斷,如今她不過一葉浮萍,根本不打算長久留在此地。
此次回來,姜雲靜表面是相看親事,實則是為了查清弟弟當年走失的真相,順道再與姜家做個了斷。
做了斷自然要快刀斬亂麻,如今這些産業雖都在她名下,可大梁單立女戶極難,唯有将自己嫁出去,她才能真正地将它們變作嫁妝攥在手裏。
至于變賣鋪子,則與另一件事有關。
在江城時,她曾不小心在舅父書房外聽到他與心腹的一番話。
如今大梁內憂外患,然而其中最緊要的還屬來自北戎的威脅,自已故謝将軍擊退北戎後,邊境安寧已十餘年,可如今他們兵力日盛,又有了來犯的意圖,屢屢挑釁,戰事不過是早晚的事。
然而,這些年大梁國庫空虛,要負擔這樣一場戰事實屬為難。皇帝缺錢,必定會向下斂之,首當其沖的必然是最為富庶的江南一帶。商人靠嗅覺謀生,舅父已察覺到危機。
雖則舅父不提,可姜雲靜卻不能不為沈家多做一層打算。
只是,這些也不便與李管事提,于是敷衍幾句便另起了話頭。
“周家那婆子現在怎麽樣了?”
說起這件事,李管事神色一變,湊攏了幾分。
“小的正要同小姐說這件事,周家那婆子死了!”
“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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