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臨近三月,漸暖的春風調皮吹開窗扉,驟然發出“啪”的一聲。

姜雲靜回過神來,看向李管事:“怎麽死的?”

“說是在莊子上受寒發了熱,沒幾天就去了。”

就憑周嬷嬷那膀大腰圓的體格,平日裏飯都用得比旁人多上一碗,什麽風寒能要了她的命?

姜雲靜一哂,恐怕是自己投了酆都城,早晚都得死。

陳氏倒是比她想的還要心狠手辣,畢竟是服侍了自己這麽多年的老人,說滅口也就滅口了。

如此看來,當初那個人所說十有八九是真的,不然陳氏為何如此着急?

想到這,姜雲靜心中恨意驟然翻騰,落到眼中化作一層凜然寒霜,“周衡知道這件事了嗎?”

李管事搖搖頭,“姑娘還沒發話,小的便也沒說。”

“那婆子埋了嗎?”

“當晚就拖到後山去了。”

姜雲靜手指在桌上輕點幾下,忽地冷笑一聲,“那便挖出來,讓她的好兒子看一看吧。”

李管事一驚,嘴長了半晌也沒合上,“小姐……這,這是不是有點太過了?”

“你就跟周衡說,老實交待就全了他娘的屍骨,不然……”

雖覺得此法未免狠辣,可一想到這件事同小公子走失之事有關,李管事也沒再猶豫,放低了聲線沉沉道:“小姐放心,他若不說,就把他和他老娘埋在一處。”

聞言,姜雲靜點點頭,靠回到椅背上,臉色一松又變作了那副和顏悅色的神情,端起杯茶送到嘴邊頓住,笑問:“對了,那處院子置辦得怎麽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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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在上京城的南苑街,這一帶多是民居,住的雖不是達官貴人,倒也是正經人家,比之葫蘆巷清淨安生不少。

剛跨過門檻,姜雲靜便看見了立在院中的陸玄京。

他今日依舊着一身青衫,眉目隽秀,身如玉樹,潇潇若清風過竹林,使人心間頓生一派清涼意。

方才在路上被春日頭憋出的一股子燥意頓時散去,姜雲靜揚唇一笑,“陸公子久等。”

身旁驟然響起道清亮的聲音,陸玄京目光從枝頭那只黃雀上輕輕挪開,轉過身微一颔首,面上不見分毫驚訝。

“姜姑娘。”

兩人目光在半空中短暫交接,一個平淡,一個似有探究。

姜雲靜先錯開,側首吩咐青棠:“去把車內那玉葉長春并江南春的茶點取來。”

青棠走後,院中只剩下姜雲靜同陸玄京二人。

“日頭好,公子可願同我在此小坐片刻?”

少女擡着頭,一張笑吟吟玉面被春日陽光照得越發得白潤剔透,像是上等的琉璃,隐隐泛着碎金般的光澤。

從這個角度看來,倒又有些那日醉酒後的模樣了。

陸玄京斂了目光道了聲“好”,跟着姜雲靜擺袍坐到了一旁石凳上。

一抹青色衣角在姜雲靜眼前閃過,腦中忽又浮現那日亭中的白衣勝雪,再望過去時不免微覺可惜。

雖說這身青衫陸玄京穿得也是爽朗清舉,可近看到底舊了些,斂去了幾分他本來的如月光華,還是穿月白華服更好看呀!

被沈氏長女養大的姜雲靜,半點沒學到姜修白的簡樸,打小就愛華服美裳、珍馐佳肴,怎麽精細怎麽來,為此不止一次被他嚴詞批評,說她一身的商賈浮華氣,可她卻不知悔改,越大越變本加厲。

如今這勢頭眼看着已經蔓延到了身邊人身上。

不過須臾,她便開始在心中盤算,還得讓李管事多送幾身衣服過來。

陸玄京不知她此刻所想,只當少女低眉斂目是出于閨閣女子的矜持,可那日醉酒了行事卻又那般大膽,比之登徒子也不差多少了,心中好笑,只面上還是那個溫和淡然的模樣。

“不知姜姑娘今日邀在下前來所為何事?”

姜雲靜被打斷思緒,這才想起來有正事要說,斂了斂神色,“今日特來謝過公子出手相救。”

陸玄京自然知道她所指何事,淡淡道:“舉手之勞,無足挂齒。”

見他大方承認,姜雲靜倒有些驚訝,這之前她不過是猜測,“所以那日真是公子将我送去知瑤那邊的?”

“是。”

“公子為何會出現在那?”

陸玄京擡眼望過來,寒星般的眸子裏看不出是什麽情緒,“不是姜姑娘引薦的嗎?”

姜雲靜一愣,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呀,我怎麽都忘了這件事了。”

陸玄京嘴角輕勾,看她今日這副坦蕩樣子,恐怕忘掉的也不止這件事。

亭子裏的種種姜雲靜的确已忘得七七八八,只剩下一些無法湊起來的零散殘章,像是一閃而過的鴉羽濃睫,又或者某種冷冷清清如松木翠竹般的好聞氣息,每每想起,都讓她心中生出幾絲異樣的感覺。

她不能确定那些殘章是否來自陸玄京。

思量片刻開口道:“那日我醉酒,若有冒犯之處,還望公子見諒。不過公子為何會想到将我送去紀小姐那?”

陸玄京手微微一頓,“姜姑娘的《将軍令》吹得如銀瓶破水,有鐵騎刀槍之聲,實在難忘。”

如此一說,姜雲靜便明白了,原來他那時也在吹雪園的湖邊。

“只是不知姑娘為何會吹這樣一首曲子?”

“其實也是在江城從某位老将士那聽來的,當時便印象深刻,聞之如見胡風掠地、碎葉孤城,悲而不傷。”說到這,又不好意思抿嘴一笑,“不過我也沒去過邊城,只是心有向往而已,還望公子不要見笑。”

陸玄京笑笑,“姑娘倒與尋常閨閣女子不大一樣。”

這時,青棠端着一應物件走了過來。

置好風爐茶盞,布開一應果子點心,姜雲靜沒有假手他人,親自沏起茶來。

明前的玉葉長春,清冽鮮爽,簡單撮泡最得其本然之味。爐中湯沸,先注入白釉蓮子茶盞之中,待胎壁溫熱,再徐徐注水,取細茗一撮投入其中,指間輕晃幾圈,細葉浸潤舒展,一時間香氣四散。

少女瑩白纖細的手指輕扶玉白茶盞,盞中染開幾抹鮮嫩青綠,襯着鳳仙花浸出的點點飛紅,一股春意便從指尖纏綿流出。

陸玄京接過這春意,在鼻端輕輕一晃,馥郁清香立時撲了滿面。

“公子喝的慣清茶嗎?我沖茶的手藝差,你別嫌棄。”

姜雲靜皺皺鼻子,掩去一絲窘意。

她于茶藝一事上不精,勉勉強強糊弄而已,今日為表謝意才親自動手。

陸玄京這些年在外颠沛,早年甚至不乏霜行草宿、暴衣露蓋的日子,習慣了布衣粝食,少有閑情,茶于他而言不過是解渴之物,談不上慣不慣。

于是微一點頭,仍是個溫和透頂的表情,“在下覺得甚好。”

“真的?”

“嗯。”

笑意從得了誇的少女眼中蕩開,瞬間便如春風吹開芙蓉面,鮮豔灼灼,襯得周遭的春景都黯然失色。

陸玄京有片刻的怔愣。

立在一旁的青棠看着相談甚歡的兩人,露出個微微驚詫的表情。

小姐今日說的要事竟然就是來見這陸公子,甚至還親手沖了茶,她平素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哪做過這些事情?

又想起小姐此前次次急着否認的樣子,對冒出腦中的那個想法莫名越發篤定。

小姐,心裏有鬼。

茶湯溫熱,“心裏有鬼”的姜雲靜手指輕撫瓷盞邊緣,笑意斂去三分,換了副正經的口吻:“算上葫蘆巷,公子已救我兩次。”

陸玄京知她有話要說,輕輕放下手中杯盞,并未急着接話。

“我雖閨閣女子,卻也知道黃雀銜環的道理。公子初來京城,萬事未定,之前借住在葫蘆巷,然這幾日那裏又橫生變故,如此一來不免勞累奔波。若是公子不棄,我願将此處小院贈與公子,以作京中住處。”

饒是向來鎮定的陸玄京聽了此番話也微微一滞,半晌方搖頭笑道:“姜姑娘出手……向來是這樣大手筆嗎?”

聽出他話中三分打趣之意,姜雲靜也自知此舉突兀,有些不好意思:“自然不是。”

心道她可是沈家出了名的財迷小貔貅,摳門得緊。若不是心中有了盤算,哪會白白奉上一座宅子?

可這話不能說,只好繼續冠冕堂皇地搪塞:“公子恩情如山,我實在不知道如何報答。”

陸玄京眼中笑意不減,又帶着不易察覺的打量:“所以就贈一處院子?”

這手法已經不是豪爽而近乎豪橫了。

一旁的青棠聽得嘴角輕抽,暗暗為自家小姐抹了把汗。就算對人家有意,也斷沒有一上來就送房子的呀!

便是那些市井莽夫恐怕也幹不出這樣的事情。

被視作“市井莽夫”的姜雲靜還渾然不覺,陸玄京既然沒住處,她又有這麽一處地方,難道不是旱則資車、水則資舟,恰如其分嗎?

想來想去,只想到一種可能。

“當然,我知公子高節清風,或許并看不上這種謝禮。只是我別無所長,唯多些黃白之物,并無冒犯之意。”

陸玄京對姜雲靜的出身和種種流言也有所耳聞,此刻也聽出了她話中的自嘲。

世人輕商。可若無商賈,又何來繁盛街市、銀錢流通?

于是平靜道:“姜姑娘所贈在下并無輕視之意,只是這份謝禮我确實不能收。”

“為何?”

姜雲靜面上有一瞬的失落。

“畢竟,姜姑娘于在下有救命之恩,又何談黃雀銜環呢?”

這下輪到姜雲靜瞠目結舌了。

“你……你是如何知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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