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石桌邊,春樹下。暖風熏面,令人陶陶。

少女粉白的面頰瑩潤如正當季的桃花,飽滿的櫻唇因驚訝而微張着,一雙鹿眼一眨不眨地看過來,只有那排濃密的睫毛被輕風吹得微微顫動着。

陸玄京想起了在青雲別院的那一晚,她也是這般,叢林裏受驚的小鹿似的,慌慌張張地抖落着天真和無辜。

卻要跟他明碼标價地算賬,那賬就算得再清楚些吧。

于是面不改色地緩聲道:“姜姑娘可還記得輕雲別院裏挂着幅賞春圖?那上面題詞與在下這幾日收到的信似是出自一人之手。”

那幅賞春圖是姜雲靜十歲那年所作,娘親喜歡便挂在了別院的牆上。時間久了,她都忘了這件事,可陸玄京竟細致入微至此。

一時讷讷,不知該作何反應。

陸玄京見她變作了呆頭鵝,笑着繼續算賬:“且姜姑娘又将在下引薦給了紀國公,算來算去,實則該我謝你呢。”

其實這件事也不算姜雲靜幫他,她之所以引薦,一則是答謝,二則也想試試這陸玄京的底子,若是能入得了紀國公的慧眼,那也不必她再費心去考量。

她是要找個冒牌夫君,可也不能是個花架子草包。

姜雲靜按下那絲心虛,只說:“公子能得國公爺親眼,定有過人之處,我不過順水推舟。”

說起來這件事陸玄京還真要感謝姜雲靜,晉國公如今以身體為由深居簡出,姜雲靜所謂的廣交天下學子早已是舊聞了,若不是紀知瑤那層關系,現下要讓他放下防備不招人注意地見上一面絕非易事。

姜雲靜那番提議簡直是瞌睡時有人遞來了枕頭,省卻了許多麻煩。

想到這,陸玄京意有所指地來了句:“姑娘謙虛了,你的順水推舟未必就不是他人的雪中之炭。”

姜雲靜自是不明白他話中深意,只當他是懷才不遇,對這個機會格外看重,心中把握又多了幾分。對于姜雲靜來說,一門生意能不能談成,最重要的便是自己手裏的東西是不是對方正需要的,所謂交易不正是如此?

“那……不知公子與國公爺聊的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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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那日涼亭一番對話,陸玄京眼中浮起了抹意味深長的笑:“國公爺懷珠抱玉、志潔行芳,晚輩自是受益良多。”

聞言,姜雲靜暗暗道,那就是談得不錯的意思了,只是這番話說得太虛,她也一時拿不定他到底何意,于是幹脆試着抛出橄榄枝。

“公子既然來京,接下來有何打算?公子既不願意接受這處宅院,那可有其他地方我能相助的?但說無妨。”

陸玄京目光在她臉上輕輕掃過,帶着幾分不易察覺的揣度。

對于姜雲靜的背景,陸玄京早已打探得七七八八,雖說有些蹊跷之處,可應當也只是內宅隐私,她同他目前在走的這盤局并無瓜葛,倒真像是機緣巧合。

只是奇怪的是,這個姜姑娘卻似乎對他有些殷勤過頭了。

從她清清白白的眼神中,陸玄京可以确定,那絕非男女之情。若不是男女之情,那便是他這個人對她或許有那麽些用處……難道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可能。

陸玄京一時間還真有些捉摸不透了。

若換種情形,他倒願意再陪她多周旋一番,可現下卻是不能了。

于是淡淡道:“在下無意長留于京,恐怕要辜負姑娘的好意了。”

“那公子何時離開?”

“快則月餘,慢的話夏初也該走了。”

這個時間倒還勉強可以應付,姜雲靜在心頭快快盤算一番,又試探道:“公子急着離京,是家中有妻兒挂念嗎?”

妻兒?陸玄京神情微滞。

“這個……倒不是。只是在下獨身一人四處游歷,自在慣了。”

姜雲靜暗地裏輕籲出一口氣,還好,還好,差點忘了問清楚這件事了。

不留京倒沒事,解決了這堆爛攤子,她也不樂意待在這裏。雖然有些意外,可倒正合她意。只是這樣的話,她得重新考慮考慮如何得用什麽餌将人引入彀中了。

見茶盞已空,姜雲靜嘴角一勾,又笑眯眯執壺重新注入滿滿熱湯。

茶香清冽轉為醇厚,是個餘韻悠長的調子了。

回程的路上,姜雲靜靠在那盤算着今日這番見面。

雖沒送出去院子,但也不算白跑,多少打聽出來些事情。只不過陸公子這人倒不像有些表面清高實則急功近利的書生,可不急功近利,對她來說就是麻煩。

正思量間,擡頭看見一旁發呆的青棠。

“你說,一個人不要銀子也不要差事,那能怎麽引他上鈎?”

青棠被問得一愣,蹙眉想了片刻,“小姐說的這人是男是女?”

“男的。”

“那引他上鈎是何意?”

姜雲靜沉默了一瞬,清了清嗓子,琢磨了一番措辭才開口道:“就是譬如說……有個女子想讓那男子與她成親,她該怎麽做?”

青棠古怪地看了姜雲靜一眼,“小姐……這不是再簡單不過嗎?”

“簡單?”

“對呀,”青棠撇了撇嘴,“若是要讓一個男子娶一個女子,自然是要讓他心悅于她呀。小姐怎會想到銀子和差事?這哪是招郎君,分明是招幕僚吧。”

姜雲靜:……

正思量間,一旁的青棠看了她兩眼,忽然來了句:“小姐說的莫不是陸公子吧?”

見姜雲靜神情,青棠反應過來,自己這是猜對了。難怪她方才一直覺得她心裏有鬼似的。

一時震驚得嘴都睜圓了,“小姐之前不是說對他無意?”

聞言,姜雲靜面不改色道:“此一時非彼一時。”

見青棠一臉不解,便又說:“我是看上了他,不過與情無關。你想想,若我要選夫君什麽樣的人最合适?”

“那自然是才貌雙全、家世顯赫的公子最好,當然,也要對小姐一心一意,就像那話本子裏一樣,”

姜雲靜搖頭輕笑,點點她額頭,“所以說讓你少看些話本子,黃粱都燒幹了,還發夢呢?這樣的人便是有,也決計不是你家小姐的良配。”

經過國公府一事後,姜雲靜越發篤定了這種想法。

“我要找的夫君,必須家中人口簡單,清貧些更佳,若非上京人士那便是最好的了。你說,陸玄京他是不是?”

雖不懂小姐為何會如此選擇,可仔細一想,這幾項恰恰和陸公子符合,竟像是貼身造出來的一樣。

“可是,老爺能同意嗎?況且陳姨娘那……”

“自然是不會,此事要速戰速決,到時候先斬後奏,便是不願意也讓他們沒得不願意。”說到這,姜雲靜一頓,嘴邊勾出抹笑,“說起來,這一招還是跟我那好爹爹學的呢。”

“那姑娘打算怎麽做?”

想起方才她送院子的豪橫行徑,青棠忍不住擔憂。

怎麽做……

嘶,還真的有些頭疼。

要說算賬談生意姜雲靜自然是駕輕就熟,琴棋書畫倒也略通一二,可于這男女之事上卻是個竹節火筒,一竅不通。

正思索着,一擡頭正好對上青棠滴溜溜望過來一雙圓眼。

靈光乍現,姜雲靜笑起來,沖她招了招手。

“你,”姜雲靜下巴輕點,青棠立馬一臉好奇湊近幾分。“藏的那些個話本子回府後都拿給我。”

青棠笑意僵在臉上,哪料到會是這樣。

忙擺手露出個求饒的表情:“小姐,奴婢真不看了,你別都收走啊。”

“不行,乖乖交出來,不然我就罰你……”姜雲靜眼睛一轉,“以後都不能出來跟我玩兒了。”

是夜,某別院書房內。

陸玄京端坐于案前,手執書卷,長指緩緩掀過一頁。

院中忽傳來一陣細微腳步聲,随後門口晃進一道黑影。

被飄忽燭光一照,露出張年輕的臉來,原是青原。

“公子,國公府的人傳信來了。”

陸玄京這才将目光從書頁上移開,伸手接過信打開,上下來回掃過幾次,定住目光,半晌,方輕“呵”一聲。

“當今聖上總說晉國公老成謀國,可我看他倒是更善于謀身。”

“主上是說他沒有把事禀告給聖上?”

“說是說了,可與他國公府沒有分毫關系,找的是禦史崔景,直接在朝堂上就把鹽鐵使李知章給彈劾了。”

“崔景?”

“那是把好刀,出鞘必見血。現在他劍指李知章,證據确鑿,跑是跑不了了。只是聖上不久前才對李知章大加褒獎過,這樣一來,聖上的面子保不住,這把刀用完便也廢了。”

“那崔景為何會願意站出來?”

“晉國公對他有知遇之恩,只是此事隐秘,少有人知。”

青原聽了,緩緩道:“晉國公對自己人還真是狠啊。可這樣一來,若是聖上要面子,不肯深查此事怎麽辦?”

陸玄京長袖一揮,火舌就将那頁信紙舔舐一盡,只餘一截殘灰蜷曲在黑暗中,閃着紅色鬼眼。

“便是不肯我要讓他肯。”

說罷,提筆舔墨,在案上空白信箋上揮毫快速寫下幾行。

“把這個送去指揮使那,他自會知道下一步怎麽辦。”

青原上前接下。

一寸燭火搖曳在陸玄京神色眼眸中,他微微一笑,“晉國公愛惜羽毛,不想趟這趟毀渾水,那便把水攪得動靜再大一些,到時候便是他不想沾也得沾。”

說完,又是個躊躇滿志的模樣,負手離開書房。

跨過門檻時,忽然停下,轉過頭。

“我看上去像是有妻有子的樣子?”

青原一愣,料不準主上何意。

“主上倒是……不像。”

畢竟跟個閻羅似的,旁人避都來不及呢。

“不過您這個年紀有妻有子倒也正常。”

“我這個年紀?我很老?”

青原忙搖頭,“屬下不是這個意思。”

陸玄京也再沒再聽他辯解,眼前出現雙狐貍般狡黠的眼睛,哼笑一聲,背着手走進了昏暗不定的長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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