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春娘站在船舷, 眼看着陸玄京游過來了,慌忙讓人将繩索投下去。
陸玄京拽住繩子, 腳尖一點, 飛魚般利落躍出水面,穩穩落到甲板上,嘩啦啦的水頓時濺了一地。
姜雲靜整個人還處在驚懼之中, 察覺到陸玄京要松手将她放下來,下意識便死死地抓住他的衣襟不願意放開。
陸玄京無奈皺眉,溫聲道:“你喝了太多水, 得吐出來。”
将人放到地上後,陸玄京也顧不了那麽多了, 扶住她一下一下按壓起她的腹部。姜雲靜垂着頭跪在那,口中不斷嘔出髒污的水來。
到最後已是狼狽不堪, 加之渾身濕透, 被猶帶着幾分涼意的風一吹, 很快就冷得牙關發顫。
見她吐完了水, 陸玄京這才将春娘拿來的大氅把人一裹, 直接攔腰抱起, 大步走進了船艙。
姜雲靜窩在他懷中,只露出一張慘白的臉,臉上不知是水還是淚, 眼神呆呆地望着半空, 看上去可憐極了。
進到船艙,陸玄京将她輕輕放在塌上。
姜雲靜頭昏昏沉沉, 腿間又隐隐開始番疼, 這才記起來方才被水蛇咬過的事,于是沙啞着聲音說了聲“腿”。
“什麽?”
陸玄京沒聽清, 俯下/身來。
姜雲靜緩緩擡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腿,嘤/咛一聲,“疼。”
掀開濕濕的裙擺,下面绫白羅襪上沾着血跡,事出從急,陸玄京也顧不得什麽男女大防了,說了句“冒犯”便伸出手将羅襪小心褪下一半,露出少女瑩白的小腿。
小腿上被蛇咬過的地方已經有些紅腫,細細的牙眼處滲着血。陸玄京瞧了一眼便明白過來。
“是水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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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雲靜點了點頭。
幸好,水蛇毒性微弱,一般至多紅腫疼痛,倒不會傷人性命。陸玄京微微松了口氣。
“有些疼,你忍着。”
說完,伸手覆了上去,手下雪膚如同冰涼的白玉,陸玄京腕間微微一頓,凝了凝神才斂了眉目,運力重重一擠。
腿間傳來一陣刺骨的痛意,姜雲靜到底還是小姑娘,咬緊了牙關也還是疼得沒忍住低聲啜泣起來。
聽見哭聲,陸玄京蹙眉輕聲道:“弄疼你了?”
不問倒好,這一問就收不住了,方才強忍住的恐懼、絕望齊齊湧了上來,到後來幹脆成了委屈極了的腔調,小孩似的,一抽一噎。
毒血是被逼出來了,可眼淚也被逼出來了。陸玄京心道自己下手不算重的,怎會哭得這般厲害?
一時間倒有些手足無措。
只能拿起一旁的手帕将毒血輕拭幹淨,又扶好羅襪。
“我要死了嗎?”姜雲靜哭到一半,忽然轉過頭來,沙啞着聲音問。
眼前的一張小臉哭得梨花帶雨,眼角碎淚隐隐泛着光,連帶着鼻頭都微紅着,陸玄京莫名劃過一種異樣的感覺。
他撇過眼,清了清嗓子,這才緩緩開口道:“水蛇毒性輕微,會有些疼,但不致命。”
“真的嗎?你別騙我。”
對上那雙亮晶晶的眼睛,陸玄京笑起來,“姜姑娘溺了水還這般有精神,定會長命百歲、福慧無量。”
聽出他話中揶揄之意,姜雲靜這才有些不好意思,把臉貼回到枕上。
見姜雲靜已無大礙,陸玄京便準備出去叫人來給她換身衣服,剛折身要走,衣袖卻忽又被一只纖細的手攥住。
回頭一看,姜雲靜正一動不動地看着他,一雙眼睛濕漉漉的,像迷失的幼鹿般,猶帶着幾分不安。
“你要走了嗎?”
陸玄京心頭忽地一軟,鬼使神差地,輕柔撥開貼在她額間的一縷濕發,長指安撫似地撫了撫她冰涼的臉頰:“放心,我就在外面,只是叫人來給你換身衣服。”
攥着衣袖的手又緊了幾分,片刻後才緩緩松開。
“看看她身上還有沒有什麽傷。”
走出船艙前,陸玄京低聲對候在一旁的春娘說。
見陸玄京獨自出來了,躲在船後的太子這才背着手露面。
方才,他已經瞧見了陸玄京在甲板上救人的情形,幾分狐疑,幾分好奇,試探道:“這位姑娘是?”
陸玄京聲音平淡:“殿下不必擔心,她并非賀氏的人。”
太子眉頭一皺,“啧”了一聲,“誰問你這個了?是賀氏的人又怎麽樣,孤還怕他不成?”
陸玄京給了他一個眼神,太子讪讪一笑,“孤是說,你似乎對這個女子還挺上心。”
“救人而已。”
“呵,你可別裝什麽活菩薩。”
太子見他不吱聲,越發來了興趣,笑道:“說起來,你也二十有二了,早該成婚了……”
見太子是個糾纏不休的意思,陸玄京直接打斷了他:“她救過我一命。當日臣被山匪追殺,若不是半路被她救起,現下殿下已經見不到臣了。”
太子這才斂了斂神色,“原是這樣。那倒是該救,要孤賞她點什麽嗎?”
“不必。”
太子“嘶”地一聲,“我說你這個人……”
換好衣服後,姜雲靜躺在柔軟的塌上,漸漸冷靜下來,找回些神智。
這半日也算是在鬼門關走過一趟了。
之前那一幕回到腦中,在受到蟲子的驚吓後,她雖不小心挪到了船邊,可距離船舷還有一段距離,如果不是忽然被人從背後推了一把,她是決計不至于掉入河中的。
可當時情形混亂,她根本沒看清究竟是誰推的自己。
不過想來想去,嫌疑最大的也無非那幾個人而已。
林妙之與她有過過節,向來針鋒相對,方才在船上時便一直咄咄逼人,可若是說她會害自己性命,可能性倒不大。她畢竟是禮部郎中的嫡女,林妙之的祖父雖是閣老,卻并不像紀國公那般根基深厚,勢力還沒到那等地步。
至于姜雲姝,對她或許會有殺心,蠢起來膽子也是有的,可要安排這些卻不是她能做到的。
最後剩下的就只有平寧郡主了。她有越貴妃維護,便是真的殺了自己也不一定就會如何,姜雲靜相信在場的其他人也決計不敢得罪于她。況且那本就是她自己的船,要設計下這個圈套實在易如反掌。
上一次她未能得逞,這次再出手也并不意外,只不過,她和紀珣不過是多說了幾句話,又何至于此?轉念間,姜雲靜又記起,她嫡親的哥哥也曾因為有人擋了自己的馬車便将對方活活打死。
想到這,姜雲靜背上滲出一陣涼意,下意識就捂緊了被子。
平寧郡主她是沒法對付的,若她真要自己的性命,恐怕也不會就這般善罷甘休。
“姑娘冷嗎?”
春娘端着杯姜湯,掀簾走進了船艙。
姜雲靜轉過頭,勉強勾起抹笑,“是有些冷。”
“來,喝碗姜湯,驅驅寒氣。”
姜雲靜坐起身來,小心翼翼接過白瓷碗,“多謝春娘。”
“無需謝我,是陸公子托付的。”
姜雲靜不知想起什麽,耳根微微一紅,捧着湯碗,低聲問:“陸公子還在嗎?”
“在呢,船等會兒就靠岸了。”
對于今日又遇到陸玄京這件事,姜雲靜不免有些疑惑,“這船是春娘的嗎?”
“這是聽月坊的畫舫。”
“聽月坊?”
“就是青樓。”
見姜雲靜一愣,春娘笑道:“不過這船上的姑娘都只是唱曲兒的,今日也沒有客人在。姑娘放心。”
“我并非其他意思,只是從來沒見識過。”
姜雲靜面上微赧,轉念又想到那陸玄京為何會在此?
春娘自是人精,哪裏看不出姜雲靜心中所想,狀似随意地開口道:“姑娘同陸公子是舊識?今日也是巧,陸公子剛好來畫舫為姑娘調琴。”
“陸公子還會調琴?”
春娘抿嘴一笑,點點頭,眼中有了幾分促狹,“他會的可多着呢。陸公子琴音一絕,姑娘沒聽過嗎?”
姜雲靜搖搖頭。
春娘看着她那張眉目如畫的臉蛋,不知想到了什麽,若有所指地來了句:“姑娘早晚會聽到的。”
姜雲靜面露疑惑,正想開口問為何,卻被對方岔開了話題。
陸玄京進來時,春娘正同姜雲靜講着畫舫上的事。姜雲靜本心緒低落,被她一雙巧嘴說得倒分去了注意力,偏着顆腦袋聽得十分認真。
見陸玄京來了,春娘立馬收斂了神色,從塌上緩緩起身。
“哎,我去看看船什麽時候到。主……陸公子你們先聊着。”
片刻,船艙裏只剩下姜雲靜同陸玄京。
“好些了嗎?”
陸玄京踱步走到塌邊,他身量高,這樣一靠近便似玉山聳立似的,無端帶來了幾分壓迫力。
姜雲靜莫名有些緊張,低頭也不看他,只輕輕“嗯”了一聲。
陸玄京看着少女披在身後半幹的頭發,忽想起那軟軟涼涼的觸感,忽然就很想伸手碰一碰。
可他只是将手不着痕跡地背在了身後。
“你腿上的傷我已讓春娘給你找了膏藥抹上,應無大礙。登船靠岸了,我就送你回姜府,再找個大夫看看更為妥當。”
姜雲靜本想謝他,可話到嘴邊又遲疑了。算起來,他又救她一次。仿佛已不是多謝能表達的了。
思量間,目光落到一旁的琴案上,“陸公子喜歡彈琴嗎?”
陸玄京不防她這樣一問,愣了愣,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淡聲道:“嗯,還算喜歡吧。”
因着琴是他娘親生前教會他的,每當指腹落在弦上,琴音響起之時,他便會想起娘親溫柔的聲音。
可世間萬事,最溫柔的往往也最致命。
姜雲靜不懂他的“還算”是什麽意思,可還是在心中默默地記下了。陸玄京喜歡琴,那她便去尋一方最好的,送給他。此刻她已經忘了,自己上次送房時對方是什麽反應。
船身微微一晃,陸玄京望向窗外,轉頭道:“船靠岸了,姜姑娘,我請春娘送你回府。”
姜雲靜回過神來,卻忽然搖了搖頭。
“不行,我不能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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