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因着是清明, 寺中香客甚衆。
姜雲靜同紀知瑤兄妹在幾個殿依次上完香,這才緩步走到靠近後山的一處清幽清水池前, 靠在橋邊暫歇。
方才爬山爬了小半個時辰, 又在寺廟裏繞了一圈,此時紀知瑤已是身心俱疲,要知道上香這麽累, 她就不來了。不過,若是佛祖顯靈能助她擺脫那樁同謝家的倒黴親事,倒也不算白費。
想到這, 紀知瑤扶着欄杆偏過頭:“泱泱,你方才同菩薩許了什麽願呀?”
姜雲靜面容柔和, 在這淨土絕塵中,望着遠處流散浮雲、參天松柏, 那些不安似乎也淡了許多, 輕聲回道:“佑我娘親往生超脫, 不堕苦厄, 願我弟弟平安無憂, 早日歸家。”
紀知瑤不解道:“就沒給你自己許?”
“這就是給我自己許的, 只要娘親和弟弟安好,對我來說便是最大的福報了。”
“那……”紀知瑤賊兮兮瞥了一眼立在旁邊的紀珣,朝着姜雲靜湊攏幾分, “你就沒許點什麽早日覓得如意郎君之類的?”
如意郎君?別說她沒有這個心思, 加上紀珣還在一邊,姜雲靜自是不會多說, 只笑着搖搖頭。
卻不料紀知瑤卻糾纏起來, 追問道:“那泱泱可曾想過要嫁什麽樣的郎君?”
她聲音不小,姜雲靜面上一紅, 點點她鼻子,低聲道:“我看瑤瑤是越發不知羞了,你兄長還在呢,就說這些。”
“無妨,他耳背,聽不見。”
再一次被說耳背的紀珣嘴角輕抽,這裏清淨無人,哪裏會聽不見?
姜雲靜被紀知瑤晃着手臂纏個不停,頗有些不依不饒的意思,只好無奈道:“家世清白、為人端方即可。”
紀知瑤一聽,這不就是她阿兄嗎?誰還能比他更端方?嘴角一彎,眼角朝着旁邊那抹白色身影瞄去。
她怎麽覺得,紀懷安的耳根子為何在日頭下莫名紅亮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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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不知,在姜雲靜心中,晉國公府和家世清白可沒半點關系,那叫家世煊赫、人情複雜。
一時間,三人各懷心思,望着池中幾尾游弋錦鯉,沉默了起來。
問到了想問的,紀知瑤樂得尾巴都快翹起來,心中盤算着該讓阿兄給自己什麽謝禮才好。
想着想着,許是興奮過頭,竟生出些倦意,掩袖打了個哈欠。
紀珣問:“妹妹可是累了?”
紀知瑤點點頭,一副下一秒就要睡過去的樣子。
紀珣對這妹妹雖平日裏管教甚嚴,可也疼愛得緊,想了想,便說:“後山有供香客暫歇的禪房,離下山還早,我送你去歇會兒吧。”
說完,又看向一旁的姜雲靜,“泱泱要去嗎?”
姜雲靜搖搖頭,她還打算再去拜一拜,方才香客太多,難免有些匆忙,于是微微一笑,回道:“紀公子送瑤瑤妹妹就好,我再去其他殿看看。”
聞言,紀珣雖有些失落,但也沒多說什麽,囑咐幾句便帶着紀知瑤離開了。
與紀家兄妹分開後,姜雲靜沿着石徑又去幾個偏殿拜了一番,不知不覺間就走到了後方的法堂附近。
此時已近正午,堂中無人講法,空蕩寂靜,只幾名小僧在默默清掃整理。見姜雲靜在門邊立了片刻,神色間似有躊躇,一位年紀稍長的僧人走了過來,雙手合十道:“施主可是有事?”
“師父,我想給寺中捐些香火,不知可否勞煩師父幫忙引見一下主持?”
那僧人沉默片刻,主持這些日子身體不适,已極少接見香客。
見僧人遲疑,姜雲靜又道:“其實我是想給去世的娘親做場法事,近日她多托夢給我,我憂心她困頓惡道不能超脫……”
“那……貧僧就去幫你問問。”
“多謝師父。”
約莫半刻鐘後,僧人又回來了。
“施主,主持此時正在會客,一時半會恐結束不了。若是你想做法事,不如改日再來。”
聞言,姜雲靜面露失落,不過也不好強求,道了聲謝後就準備離開。
卻不料正走下臺階,一位青衣小僧就小跑着過來了,氣喘籲籲地停在階下,“師兄,主持說請方才那位施主去禪房一敘。”
僧人微覺詫異,望向一旁的姜雲靜,輕聲道:“那施主便随我來吧。”
禪茶室在後山,清幽靜谧,只隐約能聽見枝頭鳥鳴,與喧嚷熱鬧的前殿仿佛兩個世界。
僧人将姜雲靜帶至門口,青棠想要跟着進去,卻被對方不着痕跡地攔下,“主持喜靜,施主還是一個人進去吧。”
聞言,姜雲靜也不覺奇怪,今日她來報恩寺主要目的便是想見見這位普空法師,她素聞這位主持佛法精深,乃在世少有高僧,想來也不喜人打擾,便依言讓青棠等在了外面。
推門而入,一股淺淡的檀香撲面而來。
姜雲靜小心翼翼地邁步進去,身後禪門被人輕輕關上,一擡首,她便看見了坐在禪塌上的僧人。
此人雖年歲頗高,可天庭飽滿、面色紅潤,一雙眼睛清亮有神,噙着笑看過來時,竟有些慈眉善目,與預想中得道高僧仙風鶴骨的模樣倒相去甚遠。
姜雲靜收回目光,雙手合十,恭肅一拜。
普空聲音如枯寂深泉:“施主是為亡親而來?”
姜雲靜點點頭,緩緩道:“回大師的話,近日我夜夢頻繁,夢中總是能見到亡母,想是她未得解脫,托夢于我,希望福力救拔,得離惡道。故而今日才來叨擾大師,希望能為娘親做一場法事,超度亡魂。”
普空微微一笑,似嘆息一聲,“三界皆是有漏邪道所生,長寝大夢,莫知悕出。”
姜雲靜眉頭微蹙,不解其意,
正思量間,又聽普空法師開口道:“孝心即是佛心,施主感念親恩,方會夢中見母,至于法事,寺中自可安排。”
聞言,姜雲靜這才心中一松,“多謝大師。”
普空目光在她面上輕輕掃過,“只是貧僧見施主形容憂思,似有執念未解,佛曰,一念放下,萬般自在。法事可解眼下之憂,卻難化你心頭之念。”
姜雲靜怔愣片刻,輕聲道:“大師說的不錯,我确有執念在心,且不願放下。”
倒是直白,普空并未言語,只一雙慧眼看過來,似已參透一切。不知為何,對上那樣一雙似無波古井的眼睛,姜雲靜忽然就想要訴說一番。
于是,捏了捏手掌壯着膽子開口道:“大師有所不知,小女子母親為惡人所害,幼弟也因此被拐,至今下落不明。如今我還得日日面對仇人,佯作不知,心中怎可不恨?”
“那施主打算如何?”
姜雲靜回看過去,聲音已隐隐有了幾分恨意:“大師乃得道高僧,小女子自是無所隐瞞。此番回京,我便是為了複仇而來,若不能讓對方感我所感之痛,我定不會罷休。”
“須知因緣會遇時,果報還自受。施主可是想清楚了?”
沉默片刻,姜雲靜平靜道:“一切惡果,我自身受。”
聞言,普空那無波的眼中這才有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波動。
又過了約莫一刻鐘,姜雲靜方從禪茶室中走了出來。
立在院中的青棠趕緊迎了上去,“姑娘,如何?主持答應做法事了嗎?”
姜雲靜點點頭,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樣。
方才說完娘親同弟弟的事後,普空法師竟忽然起意要了她的八字,說覺得她與佛有緣,要為她算一算命格,還找來素箋,請她抄寫在上。
青棠一聽,迫不及待問道:“然後呢?大師說小姐命格如何?”
姜雲靜沒有立時回答,而是先蹙了眉,“大師說我終會所願皆成,安平喜樂。”
青棠一拍手,喜笑顏開,”這可是大好事啊!普空法師可是在世真佛,有多少人費盡心思想得他只字片語,姑娘真真兒是有福緣!“
“是嗎?”一開始,姜雲靜瞧着那普空倒确實像模像樣,可後來算命格時卻總覺得他眼神怪怪的,“我怎麽覺得……這位大師像個江湖郎中似的?”
青棠趕緊将她拉走,“噓”了一聲,“佛門聖地,姑娘可不能亂說。”
姜雲靜面上猶帶幾分狐疑,搖了搖頭,“許是我想多了吧。”
姜雲靜走後不久,禪茶室的次間緩緩走出一名身着青衣的年輕男子。
普空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長嘆一聲:“貧僧晚節不保!”
此刻的普空哪還有方才那副世外高人的樣子,陸玄京嘴角輕勾,并未接話,目光在姜雲靜留下的那張素箋上停留片刻。
“你說你,給我惹那麽個爛攤子也就罷了,現在還要我一把年紀诓騙人家小姑娘,像什麽樣子?好好一個僧人,都變成算命的了。”
“那算的如何?”
普空差點就翻了個白眼,可還是顧忌着自己到底是報恩寺的主持,只冷哼一聲,“你還真把我當成算命的了?佛曰,不可說。”
片刻後,又補了句:“還能如何?身上背着那般深仇大恨,你還真指望她能平安無虞?”
陸玄京撩袍坐到了普空對面,手指輕輕撫過棋盤上一枚黑子,篤定開口:“她會得償所願的。”
普空凝視他片刻,想起方才姜雲靜說的那句話,忽地一笑,“說起來,你們倒還挺像。”
陸玄京搖搖頭,扔開手中棋子,淡淡道:“我看不是,她是生局,我是死局。”
聞言,普空面色沉了幾分,“西北那邊來消息了?”
陸玄京輕“嗯”一聲,面上又是個冷凝肅靜的樣子了。
離開禪茶室後,姜雲靜沿着一條□□繼續往後山走。
雖說心中隐隐覺得怪異,可姜雲靜轉念一想,又覺得那樣一位赫赫有名的高僧斷不會打诳語,或許她真還有些佛緣?
雖說那八個字顯然有些虛了,人哪能所願皆成呢?不過姜雲靜還是一掃心中陰霾,心情也像這三月陽春的天一樣放晴了。加之娘親的法事也有着落了,今日不算白跑一趟,于是連腳步都輕快許多。
途經一樹開得正盛的桃花,便停下了腳步,駐足俯身輕嗅。鼻間隐隐傳來一陣清香,她嘴角一彎,擡眼時卻看見了立在不遠處的紀珣。
紀珣已在那站了片刻,少女身處桃花林中,嬌俏靈動,俯首輕嗅花香時,仿佛誤入凡間的調皮花妖。
一顆心又開始砰砰跳動起來。
姜雲靜見他也瞧見了自己,自是不能當沒看見,只好上前打了個招呼。
等人走到近前,紀珣只覺得胸中狂跳,喉頭一緊,克制了一番才啞着聲音開口:“泱泱,我有話同你說。”
紀珣神色溫和,卻帶着分尋常難見的嚴肅。
姜雲靜心中生疑,點點頭,“紀公子請說。”
“可否讓丫鬟暫避?”
“這樣于禮不合,若是被人撞見了對你我都不好,紀公子有話不妨直說吧。”
紀珣思量了一番,心道,這樣也好。
遲疑片刻,他深呼吸一口,這才目光一定,望着對面的少女:“泱泱可願意嫁與我為妻?”
話音剛落,姜雲靜手中桃枝已掉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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