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山寺桃林中, 急風忽起,吹落一片簌簌紅雨。

桃花撲了滿面, 是春日過了頭的情意, 姜雲靜猛地回過神來,目光落回到對面正定定望向她的紀珣身上。

“紀公子,我不願。”

縱使已隐約料到了這個結果, 可話當真在耳邊響起時,紀珣還是感覺到了心頭一陣無法呼吸的痛意。

勉強一笑,還是追問:“為何?”

姜雲靜看着眼前眉目溫和的男子, 忽然不知如何開口,若是他像那些浪蕩輕浮的公子一樣, 她自可以毫無顧忌地信口說出個理由。可正因知道他所懷乃一顆真心,于是要狠心砸碎時竟不知如何下手了。

沉默良久, 到了嘴邊的話在瞧見他眼底泛起的紅意時又不忍出口了, 最終化作一句:“紀公子家世人品俱是無可挑剔, 日後定能得覓良人, 常比翼, 白頭誓。”

好一個, 常比翼,白頭誓。

紀珣苦笑了兩聲,用一種幾乎是哀傷的語氣輕聲道:“既懷安無可挑剔, 那泱泱又為何挑剔?”

姜雲靜垂下眼, 避開他目光中的沉重情意。

江城的時光在腦中倏忽而過,在不知他便是紀國公府的大公子時, 也曾有過春日游、杏花吹滿頭的無猜時光。可也只是那樣了, 就像這滿目的桃花,過了季節便該謝了。

于是擡頭道:“懷安哥哥, 你很好,卻不是泱泱想要的人。”

三月午後的春陽曬在身上暖融融一片,可她說出來的話卻冷似數九寒冰。明明還是那個人,為何在江城時還對他言笑晏晏,過了兩載卻拒他于千裏之外?

紀珣不信,她沒變,他也沒變,那麽變的只能是其他。

“是因為我是紀國公府的大公子嗎?”

姜雲靜垂首不言,清風一過,袖間沾染上的幾片花瓣也随之飄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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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中輕嘆一聲,還是狠下心來,擡起眼望着對面人,搖了搖頭,淡淡道:“不是,只是縱飛花有情,然流水無意。”

說完,略一福身,再不管身後人是如何心情,踏過一地的亂紅,決然離開。

青棠尚未反應過來,過了片刻才慌慌忙忙地追上去。

兩人出了桃林,一路走到一處僻靜寮房後方才緩緩停下腳步。

出了這樣的事,姜雲靜一時也是難能平靜,她知道紀珣對自己有意,卻沒想到他竟會這般直白地問出口。

她知道,這對于他那樣的人需要多大的勇氣。

青棠方才雖避了一截,可到底還是聽見了兩人的所有對話,不免有些遺憾,紀公子這般家世人品皆好的人,與姑娘甚是相配,若真嫁過去,日後定會美滿幸福,可惜……

于是,遲疑片刻,還是開口道:“紀公子對姑娘一片癡心,方才姑娘為何要說得那般絕情?”

姜雲靜目光頓了片刻,緩緩道:“有時候,絕情對彼此更好。”

青棠聽得一知半解,又想起那位陸公子,雖說陸公子也不錯,可比起紀公子來說還是差上一截了。

“其實紀公子溫柔端方,與姑娘在江城又有情意,姑娘何苦拒絕了這般好的親事呢?”

姜雲靜當然知道他好,清風朗月,如玉君子,可卻并非她的良人,于是笑笑,“他就是太好了,所以這門親事定是不成的。何況,于成親一事上,情意從來都不是我要考慮的。”

“小姐是覺得他門第太高?可有他一心護着小姐,日後也當不會有什麽難處,若是能與國公府 結親,不是剛好還可以解決掉陳姨娘那邊的麻煩?”

姜雲靜搖搖頭,“他能護我一時,能護我一世嗎?”

青棠聽得撅起了嘴,略帶不滿道:“那那個陸公子不是更護不住你?姑娘為何鐵了心地看上了他?”

“他是護不住我,可我也不需要,”姜雲靜抿了抿嘴,“于我而言,他只是現下最合适的選擇罷了。此事你無需再提,今日也只當什麽都沒瞧見。”

見姜雲靜似有些動怒,青棠自是不敢多言,壓下了滿腹的牢騷,默默地跟着她離開了。

片刻後,寮房一旁的樹林裏似傳來一陣枝葉摩擦的聲音。

青原看着立在一旁的主上,想起方才聽到的那一番主仆對話,心中惴惴,不知該不該開口。

這姜姑娘還真是別出一格……

陸玄京面色淡淡,目光從姜雲靜消失的方向收回來,看不出是何情緒。

片刻,才聽見一聲極輕的笑,“合适?”

姜府老爺的書房中,此時卻是氣氛緊張。

姜修白面色鐵青地坐在書案前,手邊放着幾張散落的信紙。

“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姜修白壓抑着怒火,看向垂首站在對面的陳氏。“你給靜兒找的就是這樣一門親事嗎?腿瘸耳聾?還打死過幾個婢女!”

說到最後,他一拍書案,信紙随之翻飛了幾下。

陳氏肉眼可見地抖了兩下,小心翼翼地擡頭觑一眼姜修白,露出個委屈的神色:“這……這妾身也不知啊。”

“你不知?”姜修白目光鋒利地盯着她,“這是你說的親事,你能不知?!”

陳氏抽泣了兩聲,那帕子擦了擦眼角,這才緩聲道:“俞夫人只是同我說那徐公子有些弱症,益州遠在千裏之外,妾身一個閨閣婦人,又哪能打聽得那般詳細?只是想着俞夫人平日裏待我不薄,當是不會欺瞞,沒想到……”

說完,又是一陣抽噎低泣。

往日的楚楚可憐此時聽上去卻格外令人厭煩,姜修白眉頭皺起,“好了,都是當娘的人了,整天哭哭唧唧,孩子們看見了像什麽樣?”

陳氏面上一僵,止住了擦淚的動作,望向姜修白:“老爺既不喜妾身哭,那妾身把眼淚咽回肚子裏就是。左右老爺也覺得妾身是個黑心腸的繼母了,如今瞧着自然哪裏都不對,只是妾身這些年教養一對兒女,自認是無不精心,老爺若是不滿意,就再找個更妥帖的人來替了妾身吧。”

想起這些年陳氏操持府中事務确實也是盡心竭力,姜修白嘆了口氣,聲音和緩幾分:“你知我并非此意。”

頓了頓,又道:“只是這門親事實在是太過荒唐,雖則對方是州牧府上,可我姜修白也并非要拿女兒去換前程的趨炎附勢之輩,靜兒若是嫁過去,一輩子就毀了!”

見姜修白氣得咳嗽起來,陳氏走上前去撫着他的背為他順了順氣。

“老爺莫要生氣,氣壞了身子讓妾身如何是好。若是那益州的真如信上所說,妾身也自是不會讓大姑娘嫁過去,此事是妾身考慮不周。”

見她認錯态度良好,姜修白的氣又消了幾分。

“既如此,這門親事就退了吧,此事是他們欺瞞在先,怪不得我們。”

陳氏點頭道了聲“是”,又遲疑道:“不過……”

“不過什麽?”

“不過徐夫人今日剛同媒人來提了親,因着他們着急,已交換了庚帖,算是定了下來。雖說此事是男方的錯,可若是今日定親明日又退親,恐怕于大姑娘的聲名還是會有所影響,加上前幾日落水一事,日後要是再議親就難了。”

姜修白略一思忖,覺得此話也有道理,“那便再等上些時日,到時候再找個理由。”

“可是州牧一家過幾日就要回益州了,若是再拖恐怕來不及。”

“那要如何?”

陳氏略頓了頓,才又開口道:“其實……妾身覺得這親最好還是不退。”

姜修白一聽,剛要發作,卻又被對方打斷。

“妾身并非是說要大姑娘嫁給那個病秧子,其實這州牧還有個庶子,雖則是姨娘生的,可身體康健,又頗有才幹,如今在他爹爹手底下做事,常得誇贊。今日徐夫人是來提親了,可外人也不曉得究竟是為誰提的,到時候遮掩一番,便不會有人知道。”

“庶子……”

姜修白眉毛擰了起來。

“夫君,大姑娘雖然是嫡女,可姐姐是商戶出身,你也知道,京中最重門第,若是在此議親,也未必就能嫁得稱心如意。其實只要能力強,嫡庶又有何重要?像是益州這種情況,那徐州牧不還是得栽培庶子?”

姜修白沉吟不語,可顯然已經将此番提議聽了進去。

陳氏趁熱打鐵,又說:“還有一事,妾身聽說這益州州牧同如今的禮部尚書是至交好友,若是貿然退親惹得對方不虞,就怕這尚書到時候故意刁難夫君,妾身只夫君定不會在意此等小事,可妾身還是擔心。”

提起這禮部尚書,姜修白心中沉了沉,此人雖則有些能力,可性情偏狹,最愛挾私報複,他平日裏也有聽說一些同僚被他為難之事。

若只是同朝為官還好,可偏生又同在一部。

姜修白考慮了一番,終究還是嘆了口氣,看向桌案上的信紙,“此事便按你說的辦吧,只是這次定要查清楚,不能再鬧出這種荒唐事。”

“這個夫君放心,其實這徐二公子此次也同徐夫人一同來了京。妾身想着,這幾日便找個機會親眼瞧瞧。”

姜修白沉吟片刻,撚了撚胡須,“如此也好。”

夫妻兩幹戈化作玉帛,一室和諧,仿佛此前的紛争從未有過。

回到姜府後,姜雲靜疲累了一天,梳洗完幾乎是倒頭就睡。然而,第二日醒來後不久,她便被陳氏叫去了翠玉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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