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許是因為在聽月坊, 今日陸玄京沒像往常那樣一身青衣,而是穿了件大袖月白雲錦長衫, 除發間一支素玉簪外別無配飾, 行走間有種明月不染塵、清風拂衣去的飄逸之感。

倒确實像個且插梅花醉洛陽的江湖自在人了。

姜雲靜心中微微一動,斂下目光福身行了個禮。

柳依見狀自覺退出房間,走時還拉了拉青棠的衣袖, 後者本不想走,可看着眼前兩人,腿不自覺地就往艙門方向挪去了。

怪哉, 這陸公子明明不過是個書生,可青棠每次見他卻總覺得有種莫名其妙的壓迫感。

出門前她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卻瞧見那陸公子的手正往她發間撫去,而小姐只是呆呆地仰着頭, 竟像是被眼前人蠱住了般。

青棠一時又想起了紀公子, 心中不由嘆息一聲。

茶案邊, 姜雲靜見陸玄京目光在自己發間頓了一頓, 忽然伸出手來, 也是一愣。

對方寬大的月白廣袖在眼前輕微晃動, 袖間隐隐散發出一股似曾相識的清冽松木香氣,姜雲靜緊張得忽就紅了臉,竟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

直到感覺對方手指輕輕擦過頭發, 姜雲靜這才後知後覺地慌忙開口道:“陸公子這是……”

陸玄京并未出聲, 他看上去一臉專注,似乎完全沒發現她的異樣, 又過了片刻, 才緩緩挪開了手。

眼前遮擋消失,陸玄京輕輕攤開修長的手掌, 姜雲靜定睛一看,上面躺着個青綠色渾身細刺的小東西,不解擡起頭,正好對上陸玄京的一雙笑眼。

“蒼耳子。”

陸玄京不笑時清清冷冷,如月夜松竹,可笑起來卻像明月出浮雲,瞬間皎皎生輝。

姜雲靜被那個笑晃了晃眼,愣了片刻才回過神來,只好掩飾着去瞧他手上的蒼耳子。

什麽時候沾上的?她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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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頂着這麽個東西就出現在他面前,姜雲靜頓時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撫了撫那處鬓發,像是自言自語低低來了句:“怎麽纏到這兒了呀?”

“蒼耳最是纏人,一旦粘上就脫不開了。”

說完,陸玄京把手掌一合,落回到身側。

姜雲靜初聽那句話覺得沒什麽,可等到看他坐下來開始烹水煮茶,似乎又咂摸出點言外之意。

他,不會是在說她吧?

可眨巴着眼打量片刻,對方一臉坦蕩,似乎又完全沒那個意思。

也許是自己心虛吧,畢竟今日她還真是來“纏上”他的。

見姜雲靜還杵在那不動,陸玄京也不管她,自顧自走到茶案邊坐下,提起輕沸的風爐沏了一杯茶,然後才開口道:“姜姑娘今日過來所為何事?”

姜雲靜不打算一上來就開門見山,于是先走到擱在一邊架子上的“松寒”旁,柔聲道:“上次我聽聞陸公子喜琴,故特托人尋來一方古琴……”

其實方才陸玄京已經注意到了被琴囊包裹着的物件,也大概猜出了她要做什麽,淡淡一笑,“姜姑娘這是又要黃雀銜環嗎?”

聽出他話中的揶揄之意,姜雲靜也想起了上次“贈屋”一事,不好意思地抿了抿頭發,笑道:“被你看出來了呀。”

說完,便垂下頭伸手慢慢将琴囊褪去。

陸玄京扯唇一笑,眼底揶揄之意尚未散去,目光輕輕劃過少女紅瑪瑙一樣的耳垂,然後轉向案上那把琴。

囊袋束口松開,少女纖纖玉指輕輕一扯,便露出了小半截琴身。

在看到琴身上的那處劃痕時,陸玄京嘴邊笑意褪去,怔了怔,一撩袍直接站起身走到近前。

松寒。他多久沒見過這把琴了?

那處劃痕還是他五歲那年失手摔落所致,娘親雖未有責怪,可他後來卻幾次見她輕撫琴頭,似有可惜。

等到他家破人亡,故土難返,這把琴自然也不知去向。

見陸玄京對着那把琴良久出神不語,面色複雜,姜雲靜心中生疑,幹脆把囊袋徹底拉開,“陸公子認識這把琴?”

陸玄京回過神來,目光瞬間清明,搖了搖頭,“确實有幾分像在下用過的一把舊琴,可方才又仔細瞧了下,并不是。”

想來他一個清貧書生也不可能用過這等名琴,姜雲靜不疑他所說,點點頭,繼續道:“這尾琴名叫松寒,我其實不懂琴,只聽說是極好的,陸公子你可曾聽過?”

陸玄京目光還在琴身上游走,往事翻飛,略一點頭,似是出神,喃喃吟出一句:“古調最自愛,今人不多彈。”

姜雲靜聽明白了,這是在說“松寒”二字的來由,泠泠七弦上,靜聽松風寒。

看來他還真知道此琴,心中一喜,脫口問出:“那陸公子鐘意此琴嗎?”

少女仰着面,小鹿般的眼睛裏滿是期待,純淨的黑瞳中隐隐藏着星子似的。

被這樣的眼睛看着,任誰都說不出一個不字。

陸玄京嘴角輕輕彎了一下,盯着眼前人,微微颔首“嗯”了一聲。

那聲音很輕,羽毛一樣溫柔落下來,兩人目光相接,仿佛有什麽東西在無聲地蔓生、交纏。

姜雲靜覺得腦子輕飄飄的,微張着嘴頓時忘了要說什麽。

片刻後才猛地回過神來,慌亂掩飾掉方才心髒那一陣怪異跳動,撇開臉看向琴身,“陸公子鐘意就好,此琴遇良主,也不負佳音了。”

陸玄京輕聲一笑,“你也沒聽過我的琴音,如何知道我就是良主了?”

姜雲靜被這樣一問,懵了一懵,是呀,她都沒聽過他彈琴。誰知道是不是裝腔作勢呢?

于是把嘴輕輕一撇,手指輕撫琴身,“那陸公子現在彈給我聽不就好了?”

她本以為陸玄京會一口答應,結果卻見他笑意淡去三分,目光在琴身上一頓,“以後吧。”

姜雲靜本也是随口一說,既然他不願自然也不強求。

禮物送出去了,剩下的心思就活泛了起來。

可一想到那件事,她又扭捏了起來,提着裙擺慢吞吞坐回茶案邊,裝模作樣地看起了案上的一只青瓷鴨熏爐。

陸玄京也不點破,不疾不徐地泡上兩盞茶,遞給姜雲靜一杯。

卻不料她并未接過,而是望着茶湯咬唇來了句:“今日不想喝茶。”

陸玄京眉頭輕佻,将茶盞輕輕放回案上。

“那姑娘想喝什麽?”

嗫嚅一番方才開口道:“公子可有酒?”

陸玄京沉默片刻,回道:“酒麽,自然是有,這裏畢竟是青樓。只是,像姑娘這樣白日買醉的倒是少見。”

“不是買醉,只是……”

只是酒壯慫人膽,此刻說不出來的話,借着酒意當會順口一些。

于是一咬牙擡頭道:“我……我都送你琴了,你還不能請我喝杯酒嗎?陸公子未免有些小氣。”

陸玄京一愣,随即笑出了聲。

還是第一次有人說他小氣。

搖了搖頭,也不再深究,折身在後面的櫃子裏取出一壺酒并兩只酒盞,放到桌案上,滿滿斟上。

遞過去時見姜雲靜眼中又有了笑意,忍不住打趣:“這次可滿意了?”

想起方才說的話,姜雲靜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點點頭,接過酒輕輕抿了兩口。雖趕不上浮雲釀,倒也甘美可口,于是又多飲了兩口。

看着她的動作,陸玄京善意提醒道:“姜姑娘還是慢些飲,這樣容易醉。”

容易醉?那不是正合她意?

于是笑笑自誇道:“無妨,我酒量好。”

想起那日在亭子裏的情形,陸玄京心中輕笑一聲,也不再多勸,反正醉了他也能把人送回去。

只是他确實沒想到這位姜姑娘今日來是為了買醉,此刻瞧着她眉間似有愁緒,難道是因為那位紀公子?

陸玄京無心管這些紅塵男女之事,見姜雲靜不開口,便自己端着杯清茶慢慢地啜飲着。

姜雲靜自是不知道在對方的眼中自己已經成了買醉的癡情女子,她一門心思都在想着該如何開口,雖拿定了主意,可臨到陣前,姜雲靜才發現,事情并非那麽容易。

可又不能一直這樣尴尬地對坐,她又飲下了半杯酒,咬了咬牙,趁着逐漸上頭的酒意下定了決心,腦中想起青棠同自己講過的那些話,聲音裏多了幾分可憐的意味,“上次落水,承蒙陸公子搭救,小女子不勝感激,不知何以為報……”

聽到“小女子”三個字,陸玄京手微微一抖,挑眉道:“姜姑娘不是方才才送了在下一方好琴嗎?”

姜雲靜噎了噎,佯裝着鎮定,“可……可若不是公子,恐怕,恐怕我此時已命喪黃泉了,就算被人救起來,也沒了清白。”

陸玄京沒說話,看着她忽然的柔弱之态,眼中卻多出了一絲興味,這位姜姑娘這是在演哪一出?

姜雲靜見他神色清冷,一點兒也不像話本子裏說的那般生出些憐惜之情,心中不免有些惴惴,難道不管用?

于是,頓了頓,繼續委委屈屈地開口道:“只是……只是那日我到底衣衫不整,又與陸公子有了肌膚之親……”

說到這,仿佛有些難以啓齒似的,暗中把手臂狠狠一掐,疼痛傳來,姜雲靜眉頭蹙起,眼眶瞬間紅了一圈,加上方才本就喝了幾杯酒,此刻雙頰染紅,眼中似有水色,眼尾微擡看過來時,确實有一番楚楚可憐的旖旎姿态。

陸玄京不動聲色地看着她,輕輕摩挲着溫潤的杯壁,片刻,薄唇輕啓:“姜姑娘這是要我負責?”

姜雲靜咬了咬唇,微微撇開臉,“我知曉陸公子是無心……”

不知想起什麽,陸玄京忽然輕笑一聲,目光在那張豔若海棠的臉上停留稍許,緩緩道:“你怎知道我是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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