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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箭矢刺入皮肉時,裴衍蹙起眉……◎

繁鬧的湘玉城中, 周芝語停在一家牛肉鋪前,目光渙散地笑道:“阿湛,去幫娘買兩斤牛肉, 咱們今晚吃水餃。”

排隊買肉的百姓很多,阿湛拉着娘親走到陰涼處, 大小人似的扯開錢袋, 先給娘親買了一碗路邊的銀耳糖水, 随後才走到隊伍後面, 站在熠熠春光裏, 安靜地排起隊。

周芝語握着手杖走到牆根,剛要嘗一口兒子買的糖水,耳畔忽然傳來一道清淺的聲音——

“周娘子。”

乍一聽見自己的名字, 周芝語還有些恍惚,等尋着聲音“望”去,身邊早已沒了那人身影。

那道聲音很小, 周芝語只當是出現了幻聽, 擡起手抿了一口糖水。

閃身到遠處的裴灏默默走進巷子, 不可置信地咬住拳頭。

周芝語還活着,且和阿湛在一起, 又是生活在父親的眼皮子底下, 這其中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她的眼睛是怎麽失明的?

懷着疑問,裴灏折返回總兵府, 徑自去往父親的書房, 問起了此事。

聞言, 正在伺弄菖蒲的裴勁廣淡淡闡述了幾句, 簡單明了, 沒一句多餘的。

裴灏深知“愛而不得”是“掌控欲”的天敵, 而周芝語和父親就是這樣的情況。

“父親還想要她?”

裴勁廣繼續修剪菖蒲,眼都未眨,“這輩子色令智昏一次就夠了。”

裴灏卻在心裏冷笑,若周芝語的身邊沒有唐九榆,父親必然會将其奪來以解當年的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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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一眼相中的女子,怎麽可能善罷甘休。

不過,也幸好有唐九榆為盾,才少了諸多麻煩。

裴灏走到棋桌前,剛想問父親是否有雅興來上一局,卻見父親猛地拿起九節鞭,甩向了緊閉的木牖。

“砰”的一聲,木牖應聲而開,使屋裏的二人瞧清了倒在地上連連後退的偷聽者。

裴勁廣冷着臉走出書房,将一臉驚恐的裴池丢進屋中,随後重重合上門窗。

“聽見多少?!”

因在談及極其隐秘的事,裴勁廣屏退了把守的侍衛,哪曾想叫這傻子溜了進來。

顧不上筋骨疼,裴池立馬跪地,“父親,兒什麽也沒聽到!兒只是過來求問父親何時讓兒回京,沒想到屋外空無一人啊!”

裴勁廣下壓着唇角,在裴灏欲上前求□□,徒然将九節鞭纏繞在三子的脖子上,加大了手勁兒。

見狀,裴灏健步上前,扣住裴勁廣的手腕,“父親留情!!”

裴池更是驚恐萬分,一面向外扯着九節鞭,一面有氣無力地求饒,“兒真的什麽也沒聽見......”

“真的?”

窒息感襲來,裴池瞪大眼,費力道:“真的!”

裴勁廣松開手,眼看着三子歪扭着倒在地上,蜷縮起身體使勁兒地咳嗽。

他沒打算下死手,不過是給個教訓,就此打住這個話題。

聽着弟弟痛苦的咳聲,裴灏暗暗握緊拳頭,以餘光看着滿臉淡漠的父親,心口一陣陣的抽痛。

只有不将親情當回事的人,才會做得這麽絕吧。他們是嫡子,卻成了父親眼裏最輕賤的草芥。

這時,陳叔從月亮門外走來,叩了叩門,“侯爺,齊參将來了。”

裴勁廣示意裴灏将裴池帶下去,臉上沒有一絲愧疚,卻在瞧見齊參将時,露出了溫煦的笑,“老夥計許久不來陪本帥下棋了。”

齊參将躬身抱拳,“侯爺,末将有要事禀奏。據朝廷那邊的眼線送來口信,負責招募新兵的坐營官韓屹出爾反爾,秘密參奏了侯爺。”

話落之際,原本和顏悅色的裴勁廣登時冷了面容,鼻端不自覺地抽搐了兩下,浮現出狠厲之态。

**

月落參橫,蘭堂空曠,一夜未眠的裴衍獨自坐在門口的玫瑰椅上,整個人半隐黑夜、半融月光。

禦林軍的侍衛們把守在侯府內外,壓制了府中的隐衛,卻無一人來打擾裴衍的清淨。

楊氏從裏間走出來,搬過繡墩坐在兒子身邊,輕嘆一聲道:“你回來前,為娘就隐約覺出不對,本打算寄信給你提個醒,卻被潛在府外的侍衛攔截。如今府裏府外全是朝廷的人,為娘雖愚鈍,卻也猜出了一二。時寒,你跟為娘說句實話,是不是你父親反叛了?”

“杜老已派人前去湘玉城探察,在此之前,還不能下定論。”

楊氏彎腰,以掌根抵住額頭,聲音哽咽道:“為娘一直知道你父親是個心狠手辣的人,卻不想他連最後一點兒底線都沒有,可以不顧裴氏上下數千條人命。為娘一心向他,卻落得被舍棄的命運,所謂遇人不淑,大抵如此吧。”

時隔十年,裴衍握住母親冰涼的手,淡淡一笑,給予了支撐,“母親不必太過憂慮。父親的兵力,只夠畫地為牢,就看朝廷是否要強攻,父親又是否能及時回頭。”

“怎能不憂慮?安定侯府會就此沒落,甚至滿門抄斬。”

“有兒在,不會滿門抄斬的,但榮華富貴是保不住了。”

裴衍還在淡淡的笑,鳳眸凝着泠泠水光,以最溫和的口吻,給予母親最殘酷的提醒,百年安定侯府,會在消息确定時,冰消瓦解。

“那妧兒呢?她剛剛誕下裴氏的後人,若侯府出事,身為長媳,她也會受到牽連。”楊氏握緊兒子的手,嗓子又啞又疼,“趕着她在外頭,咱們想想法子,送她一封休書,讓她帶着孩子逃吧!”

聽着母親情真意切的提議,裴衍卻抽回手,“就算是真的走到了那一步,我們之間也不會是和離。”

“那是......”

裴衍看向門縫外的明月,第一次生出無垠的惆悵,“是讓她休夫。婚事是我騙來的,是我配不上她。”

**

整月後,小滿前,一人一馬飛騎入城,直奔宮城。

在府中掐算着日子的裴衍負手石榴樹旁,眼看着一身戎裝的承牧手拿鳳翅盔走進來,看樣子是從校練場過來的。

許久不見的人,隔着葫蘆門對望片刻,一個偏過頭複又低垂,一個會意于心,閉了閉眼。

大批侍衛湧入侯府,讓府中的主仆們押到了二進院內,一時之間,侯府渾似密布了濃濃雲翳,令人戰戰兢兢。

不止安定侯府,裴氏宗親的府邸也都被相繼查封。

裴悅芙被侍衛摁坐在地,紅着眼睛尋找着楊氏,“母親!”

楊氏沖過去抱住她,一下下撫着她的背。為母則強,她至少還有一個女兒要保護,不能露出脆弱和膽怯。

可除了楊氏,其餘不明情況的妾室們驚恐至極,哭喊着“侯爺”,殊不知,全是拜她們的“侯爺”所賜。

素馨苑內,承牧走到裴衍面前,“裴勁廣命人關閉了城門,收起護城河的吊橋,拒絕百姓出入,必然是擁兵自重了。陛下和杜首輔已商議好,想要先派欽差前去說服,以免戰火起,湘玉城民不聊生。”

這也是為何要将握有兵權的諸侯王的親眷們留在皇家的看管範圍內,就是以防他們逆反啊。而一旦擁兵自重,親眷們也無安寧可講了。

裴衍看向宮城的方向,“是陛下派你過來的吧”

承牧點了點頭,“裴衍接口谕。”

已猜到是什麽旨意的裴衍撩袍跪地。

承牧宣讀口谕——

“次輔裴衍自上任起,兢兢業業,兩袖清風,受百姓之愛戴,乃朕之股肱臣。朕信卿之為人,剛正不阿、浩然正氣,不會與佞臣為伍,必要時會大義滅親,故而下發此诏,封卿為欽差,即日趕往湘玉城,說服佞臣回頭是岸。但人心隔肚皮,卿休怪朕多疑,将以裴氏千餘性命做卿籌碼,願卿立功而歸,保住同宗族人,以證丹心、碧血、清魂。”

裴衍眸微動,天子和杜首輔派他前去,無疑是在給他留後路,即便不能說服父親,也能表明立場,不至于滿門抄斬。

但即便是立功,他也無法再入仕途,而裴氏的宗親們,也逃不過發配的命運。

既如此,那也沒什麽好顧慮的了,在抄家和抄斬上,他會竭力将族人推向前者。

裴衍叩首,“罪臣接旨。”

承牧扶起裴衍,又遞出兩張紙條,“這是杜首輔讓我轉交給你的。”

裴衍收下,又從袖管中取出一封信,“倘若此行,我遭遇不測,請将這封信交到內子手中。”

**

裴衍于深夜乘馬出城,一行百人,在芒種節氣時趕到了湘玉城外護城河畔。

又是一年芒種時,又來到了此地,卻已物是人非。

當城樓上的侍衛将裴衍前來做說客的消息傳到裴勁廣跟前時,裴勁廣靠在錦帶花旁的搖椅上,陷入了兩難。

他招兵買馬的事,本不會這麽快傳到朝廷那邊,是那個已被他買通的坐營官出爾反爾,才致使他有些措手不及。不過,湘玉城連同附近的幾座城池易守難攻,自立為王也非無稽之談,既命運将他推到了這步,亦無回頭的路。

讓他的長子來做說客,不過是天子的手段罷了。

若真開了城門,迎入禦林軍,他必然會被押解入宮,五馬分屍。

緩緩起身時,心中已蘊了熊熊烈火,除了燒盡“阻礙”,再無其他。

身穿刀槍不入的金絲軟甲來到城門上,裴勁廣單手扶上垛堞,“天子逼吾反叛,又讓吾兒前來勸說,可謂殺人誅心。不過來都來了,不妨入城一敘。”

裴衍驅馬上前,“既要一敘,還請父親放下吊橋。”

“那是自然,否則,就算吾兒有三頭六臂,也跨不過這湍急的護城河啊。”望了一眼裴衍身後百十來個侍衛,裴勁廣笑道,“但為父只容你一人進城,不知吾兒敢于單刀赴會嗎?”

随行的侍衛副統領舉刀指向城樓,“裴勁廣,莫要耍手段,你的宗親現已全部押入诏獄,但凡這次談不妥,他們都将被送上斷頭臺!”

裴勁廣握緊負在身後的手,繃着嘴角冷笑,“不用陳将軍提醒,本帥若是想耍手段,你都沒有機會舉起刀。放下吊橋!”

裴衍側眸,示意副統領冷靜。

副統領小聲道:“願裴先生以天下蒼生為己任,不徇私情,戴罪立功。”

随着吊橋下落,裴衍跨下馬匹,獨自走了上去,身子挺闊,步履穩健,掩在寬袖下的右手還捏着杜首輔的紙條。

随着“咯吱”幾聲刺耳的聲響,裹銅皮的榆木城門緩緩打開,黑壓壓的侍衛分站左右,似望不到頭。

而随着裴衍走進門洞,身上那身霁色長衫被風吹鼓,仿若一縷曉光照進黑夜。

城樓之上,裴勁廣讓人端來棋桌,不緊不慢地邀長子對弈。

裴衍落座,執起白子,請裴勁廣先行。

裴勁廣挑眉,“來者是客,理應執黑子。”

“兒棋技高于父親,該執白子。”

“是麽。”裴勁廣笑了笑,“為父年長為尊,該執白子。”

“父親不問世間疾苦,唯利是圖,無芳藹之品行,還是勿要以尊者自譽了。”

從未被人如此奚落過,還出自自己引以為傲的長子之口,裴勁廣險些捏碎竹笥中的棋子,“為父為朝廷戎馬半生,身上負傷十餘處,卻要在中年受天子忌憚,征兵被上谏成謀逆,這不是天子逼為父反嗎?!”

對方不行棋,裴衍撚着棋子遲遲未落,“湘玉城兵強馬壯,焉需征兵?”

“僅為儲備!”

“僅是儲備,為何不敢向朝廷解釋清楚?還要連累裴氏全族被押入獄,進而名聲掃地?父親可知,侯府門前,全是臭雞蛋和爛菜,永遠無法洗脫!”

“那是為父被人出賣,來不及轉移他們!”

“所以,父親是承認,有謀逆之心了?”

論口才,裴勁廣也非裴衍對手,他斂氣舔舔嘴角,哼笑一聲,翻了棋桌,“為父引以為傲的長子,就是這麽報答為父的?還不如你那兩個胞弟!”

在得知他要謀反後,裴灏和裴池雙雙持反對意見,但裴勁廣為了刺激長子,違心怒吼,以此來抵抗長子的針對和挖苦。

“話不投機,欽差大人請回吧。”

聽得稱呼,裴衍擡眸,“父親就這麽放我離開?我倒希望,父親此時能更絕些。”

裴勁廣起身站在垛堞前,聲音幽幽:“斬殺使臣、欽差,皆非君子所為,何況咱們父子一場,為父下不去手。”

裴衍淡笑,甚覺荒唐,一個為了利益,可以抛棄妻子的人,還會在意子嗣嗎?

餘光瞥見一抹躲在角落的熟悉身影,裴衍不動聲色地起身,撣了撣布衫上的褶皺,拾級而下,來時步履穩健,去時亦然。

然而,就在他走進門洞時,站在垛堞前的男人半擡起手,紅着眼示意弓箭手瞄準目标。

他對不住裴氏宗親,就只能以這種方式,讓裴衍得一苦勞,盡量免除裴氏一族被滅門的慘劇。

抄家遠比抄斬強得多,至少還有翻身的可能。

绛霄之下,狂風肆虐,吹散他眼眶的淚,也帶走了他最後回頭的機會。

護城河外,當侍衛副統領看清門洞內的情形時,大喝一聲:“裴先生,小心埋伏!”

可話音剛落,一支支白羽箭朝裴衍的背影射去。

當箭矢刺入皮肉時,裴衍蹙起眉,眼前浮現一幀幀昔日的煦媮畫面。

衛岐和承牧并肩的身影、母親和妹妹對視的笑靥、秦妧和雪霖依偎的場景......

他忍着背後和腿部傳來的痛,費力走出城門,手裏始終捏着杜首輔給他的紙條。

當他趔趄地來到吊橋前時,最致命的一記冷箭射了出來,擦過左肩胛,刺穿胸膛。

河對岸的禦林軍慌了,紛紛下馬向吊橋跑去。

站在城樓上的裴勁廣驀地轉頭看向執弓的次子,怒道:“混賬!!”

裴灏卻獰笑了起來,笑得歇斯底裏,扒着垛堞喊道:“裴衍,我說過會讓你付出代價!!!”

左手按着不停留血的胸口,裴衍轉過身,望着城樓上被侍衛按住的弟弟,顫着眼看向樂熹伯府的方向。

妧兒,為夫不能履行承諾,去接你們母子了......

随着他倒入護城河,手中的紙條随風飄遠,上面清晰寫着八個字:金蟬脫殼,脫胎換骨。

**

一道驚雷炸開在墨黑天際,秦妧從噩夢中驚醒,額頭溢出細細的汗珠。

她怔怔凝着被紫電映亮的門扉,耳邊傳來嬰兒的啼哭聲。

匆忙間,她赤腳下地,跑到小床前,抱起哇哇大哭的雪霖,放在臂彎輕晃,無意中撞到了妝臺一角,致使放在其上的梅花木簪滾落在地。

被雷電擾得心裏發慌,她抱着雪霖下蹲,撿起木簪,卻發現木簪裂開了一條縫。

正在這時,朝廷派過來看守在門外的侍衛忽然驚呼:“下雹子了!”

侍衛們躲進廊道中,于狂風中,看着豆大冰雹砸了下來,雖不至于傷人,卻将木牖的明瓦砸出小小的裂痕。

秦妧又看向手中裂開的木簪,心裏莫名生出擔憂。

裴衍,你還好嗎?

作者有話說:

莫慌,穩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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