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青葙
當脈脈從屋子裏翻出一根竹簫,舉着它在司瑜言眼前晃的時候,司瑜言古怪扭曲的表情終于消失了。
“這個,師父喜歡、聽。”脈脈撫着簫,眼裏流露出一些無奈和羨慕,“大師哥,每次吹簫,師父都、很高興。”
司瑜言鼻腔一哼:“這有什麽難的。”
他拿過六孔竹簫,随後拂去上面的灰塵,放在嘴邊吹了一曲“欸乃”。宋西聽見趕緊從地上爬了起來,抱上滾滾扒着門縫一起看。
司瑜言之所以是“風流斐然,豔絕獨世”司瑜言,只因禮樂射禦書數無一不通,而其中樂的造詣,早已不僅限于孔老夫子所指的樂舞,而是擅懂八音,琴瑟簫笛、鐘磬埙鼓不在話下,甚至連木魚他都能敲上幾下,奏出好聽的音符來。所以吹奏區區竹簫只是小菜一碟,再者簫曲清幽雅致,和他翩翩公子的身份再般配不過了。
宋西聽得如癡如醉:“欸乃一聲山水綠……唉,公子啊。”
這一聲嘆,只因他聽出了曲中孤芳自賞的意味,把樂曲發揮到極致然後高處不勝寒的種種寂寞,确實是司瑜言才有的呀!
曲畢,司瑜言放下竹簫,攜着幾分得意沖脈脈挑眉毛:“如何?”
從剛才吹簫的時候脈脈就一直很安靜,眼珠子一動不動地盯着他的手指變化,此時都久久沒有回過神來。
司瑜言張開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她倉惶擡頭,才看見他又問:“我和你大師兄比誰吹得更好?”
沉浸在仙樂裏還沒回過神來的宋西一聽,猶如當頭被澆上一盆冷水。
哎呀公子您問這個幹嘛?不是往脈脈姑娘傷口上撒鹽麽!人家聽不見啊!
脈脈愣了愣,随即道:“好像……你更好。”
司瑜言話一出口才覺後悔,但已經來不及收回了,聽到脈脈這樣說不禁尴尬地笑了笑:“小聾子,你不要故意讨好我。我知道你……是我多此一問了。”
“真的。”脈脈一副認真的模樣,揚手指着院牆上飛來的幾只小鳥,“它們來了、很久,在聽你。我雖然、聽不見,但我看它們,就知道、很好。”
她笑着露出兩個梨渦,仿佛是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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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瑜言心頭一軟,擡手撫上她的額頭:“聽不見別人說什麽,也聽不見鳥鳴水響,更不知道絲竹繞耳的感覺……你難不難過?”
脈脈無所謂道:“沒有,習慣了啊。”
每每在別人歡聲笑語的時候,只有她默默站在旁邊,努力從唇形辨別他們讨論什麽。說得太快看得太慢,往往她還沒捕捉到要點,說話的人就已散去了。她聽不到師父慈愛的叮囑,她聽不到師兄憐惜的呼喚,她聽不到師姐親昵的關懷,她也聽不到春暖花開的消融,聽不到炎炎夏日的蟬鳴,聽不到枯葉秋風的蕭瑟,聽不到皚皚白雪的撲簌……
施一脈,你難過嗎?遺憾嗎?
怎麽可能不難過,怎麽可能不遺憾。
“小聾子,你都沒有感覺的嗎?是不是別人打了你再問你痛不痛,你也說習慣了?笨,蠢!”司瑜言咽喉處卡着一腔酸澀,捧起脈脈的臉,笑得眼睛裏都亮晶晶的:“小笨蛋。”
脈脈感覺自己又被欺負了,不高興地搡開他,恰逢頭頂響起滾滾雷聲,細微的雨點三兩滴落下來,掉在臉上涼冰冰的,她擡頭一看驚呼“不好”,趕緊收拾曬在院子裏的草藥。
看見她手忙腳亂,宋西也跑進來幫忙收拾,司瑜言一開始抱着裝滾滾的籃子站在屋檐下冷眼旁觀,過了一會兒居然纡尊降貴地加入了倆人,一邊彎腰撿掉出來的藥材,一邊不滿地抱怨。
“這個天一看就要下雨,就你還巴巴地趕着曬東西,真是說你笨都把你誇聰明了。”
脈脈忙東忙西哪兒顧得上看他說什麽,谷中山雨是說來就來的,稍遲片刻就變作劈天蓋地之勢,好不容易收完最後一個簸箕,天上一道驚雷劈下來,簡直震耳欲聾。
宋西吓得抱頭大叫一聲,雙腿不覺發軟。司瑜言下意識地護住脈脈,把她的腦袋按在胸口。
脈脈掙紮了半天才擡起頭來呼吸到新鮮空氣,她滿眼不解:“你幹嘛?”
司瑜言理所當然地說:“打雷你害怕,我保護你。”
“我為什麽、害怕?”脈脈愈發莫名其妙,使勁推開他,“讨厭,弄亂我頭發……”
屋外電閃雷鳴,豆大的雨點打在房頂噼裏啪啦的,還有強勁的山風,仿佛随時能把這座不夠結實的小屋子掀翻一樣。
司瑜言看着若無其事的脈脈,心中的震驚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清的。
女人不都是膽小嬌弱的嗎?一遇上暴雨驚雷,司家滿屋子的女人誰不是吓得失聲尖叫左右亂竄?還有好幾個丫鬟居然都竄到他屋裏去了!更有甚者,還捂着耳朵往他懷裏鑽……只是每次他都毫不留情地把人搡到地上罷了。
小聾子怎麽就不怕呢?難道她不是女人嗎!
司瑜言頭一次想借着電閃雷鳴,在一個女人面前展現自己的英雄氣概,可是對方完全不需要的樣子讓他深深挫敗。倒是籃子裏的滾滾聽見動靜被吓得哼哼唧唧,于是司瑜言把它抱出來攬在懷中,拿手帕把它圓滾滾的腦袋包了起來。
宋西敏銳地聞到司瑜言身上的怨氣和殺氣,他小跑過去掩嘴說道:“公子,脈脈姑娘聽不見打雷啊。”
您期望一個雙耳失聰的人被驚雷吓得魂不附體,那不是跟指望瞎子看路一樣麽!
司瑜言嘴角扯了扯,故作鎮定地狡辯:“……她看得見閃電。”
“那是閃電又不是鬼!”宋西急得拍大腿,“再說閃電隔這兒十萬八千裏的,看得見又摸不着,脈脈姑娘當然不害怕啦。”
司瑜言斜眼給他送去一記眼刀。多嘴!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宋西趕緊噤聲兒,抱起滾滾默默蹲到牆角。
脈脈從裏屋找了幾張幹爽的帕子,分別出來遞給宋西和司瑜言:“擦擦。”
宋西接過棉麻的粗布帕子,偷偷觑了眼司瑜言,卻見到他沒有嫌棄帕子粗糙用來擦桌子都不配,怎麽能擦他金貴的臉龐。他努努嘴有些不滿,随即使喚脈脈:“你給我擦。”
脈脈不樂意:“你又不是、小孩子,自己的事、自己做。”
宋西剛剛站起來想幫忙,司瑜言一個帶着濃厚殺氣的眼神把他吓得又蹲了下去,他幹脆把帕子蓋在臉上一通亂揉,裝作沒看見另外兩人僵持的局面。
看不見啊看不見,自欺欺人啊自欺欺人……
司瑜言穩坐泰山歸然不動:“誰說大人就要做這些事,皇帝也不是小孩兒,但你見過他們做些嗎?”
“……”脈脈沉吟片刻,“你又不是、皇帝,所以還要、自己做。”
司瑜言眯起眸子。這小聾子……她難道不知道司家富可敵國,皇帝都不一定過的比他舒坦!
宋西仗着帕子遮臉,偷偷咧嘴大笑:其實土皇帝也是皇帝的一種啊脈脈姑娘。
“我是客你是主,主人理所當然要款待客人。所以,你給我擦。”
脈脈還是不肯,重重哼道:“不請自來、反客為主!”
“我幫你收藥才淋濕的,你現在不幫我擦就是過河拆橋,忘恩負義。”
“我又沒讓你收,多管閑事!”
“既然你嫌我多事,那我就把藥都扔出去罷!”
司瑜言站起來去端簸箕,脈脈看他是來真的,吓得趕緊堵住門:“不許扔不許扔!扔了我跟你沒完!”
司瑜言發現她一旦生氣着急了,說話反而更順暢。于是故意找茬跟她吵:“就要扔,我端進來的,我也可以扔出去——”他還欠揍地做出一副龇牙咧嘴的表情。
脈脈像一頭小牛,埋着頭伸出雙手使勁抵住他,只是她這點小力氣哪兒是司瑜言的對手,反而很快被司瑜言逼得要跨出門。
她氣得直跺腳:“送給師父的,不許你扔!”
司瑜言見她惱紅了臉的模樣愈發歡喜,昂着下巴不可一世地問:“那你給不給我擦?”
脈脈咬着唇,違心地點點頭。
好了,皆大歡喜。
司瑜言把簸箕放下,自然而然地牽起脈脈的手:“折騰這麽久還不是要答應,一開始別反抗就好了麽。記住,我喜歡聽話的女人。”
宋西激動地把帕子都塞在了嘴裏,這才堵住了要脫口而出的叫好。
脈脈姑娘您看見了嗎?公子表白了!他說喜歡你啊!
但是脈脈很委屈也很不甘,跟在背後低頭動了動唇,但沒發出聲兒。
宋西這幾天也學了些簡單的唇語,跟着唇形暗自揣摩,覺得自己學藝不精看的不準啊。
她說的是……毒死你?
司瑜言從來沒用過這麽粗糙的帕子,感覺就像刀子一樣,把他的皮膚都要割破了。脈脈狠着勁兒在他臉上胡亂擦抹過後,很嫌棄地把帕子扔在地上,瞪着他兇巴巴說道:“好了!”
她還不忘用腳踩上幾下,以示對他的不滿和讨厭。
司瑜言對她幼稚的做法哭笑不得。還記着初次見面他扔手帕的事情呢,真記仇。
但也真可愛。
“你說那些藥是送給施翁的?”司瑜言問脈脈,“是你準備的壽禮嗎?”
脈脈愛理不理地哼了一聲,算是默認。
“為什麽送這些?這裏是藥王谷,施翁又不缺藥。”
提起這個脈脈有些沮喪地垂下肩膀,半晌才說:“我不會別的,師父煉丹,用得着。”
司瑜言最見不得她一副受氣包的怯怯模樣,不耐道:“算了你別送這個,我有一個神農氏用過的藥王鼎,你拿去送給施翁罷!”
脈脈吃驚地看着他,他避開她灼灼的目光,滿不在乎道:“又不是什麽值錢玩意兒,放着也是放着,不如讓你做人情。”
脈脈想了想,居然拒絕了:“不要了。師父說、禮輕情意重,他喜歡我、親手做的東西。”
“嘁,不識貨。不要就算了,哼。”司瑜言不屑,自覺一片好心都被她辜負了,恨得牙癢癢。
他不理脈脈了,須臾脈脈卻來拉他的袖子:“你可以幫、我一個忙嗎?”
司瑜言臭着一張臉回答:“不知道,看心情。”
“我想學吹簫,你教我,好不好?”脈脈無比純潔真摯地請求,“你吹得很好,師父聽了、會喜歡。”
“噗!”
宋西把嘴裏的帕子噴了出來,笑得頭都磕在了牆上。
公子快答應!教脈脈姑娘吹簫喲……吹簫!
司瑜言皮笑肉不笑地說:“姑娘家學什麽吹簫,不教!”
他真怕他教着教着,就教歪了啊!
脈脈一臉失望:“……哦。”
“不過,咳。”許是煎熬不住脈脈可憐的小眼神,司瑜言裝模作樣思付片刻,很嚴肅地說:“我可以教你吹埙,這個更簡單好學,适合你。”
脈脈頓時雙眼一亮。
“但是我教你,是有條件的。”司瑜言噙着笑,眼睛卻不敢看着脈脈,竊竊歡喜的模樣,“你學會一個音律,要讓我親……咬一下。”
作者有話要說: 叔真是要蠢哭了!這周一直以為是感冒低燒流鼻涕,結果今天去醫院看了才知道是鼻窦炎引發了偏頭痛!嗚嗚嗚,養病中更新不勤,對不起大家哇_
這一本會走重清新口味……想吃肉的等一等,結婚以後才可以嗯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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