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防己

“你騙人……”

脈脈朝着亂葬崗走去,深一腳淺一腳,跌跌撞撞。辛複想拉她,被她狠狠甩開手,她回頭淚眼朦胧,咬牙堅決:“我不信!”

她提起裙擺拔腿就跑,落淚缤紛。随着離那片雜亂墳地越來越近,她也看得越來越清楚,紅色妖冶的土壤,血跡斑斑的石頭,幾只野狐穿插其間,還有地面不經意露出來的白色。

腳地踩着血染的土地,脈脈雙腿一軟,跌坐在地上。

只因她看清楚了那些突兀的白色,是骨頭,全是骨頭,而且是白森森的人骨。

她低頭捂臉,嚎啕大哭,淚水像決堤了一樣,從指縫中溢出來。

這裏是被她當作故鄉的地方,她出谷後來的第一個村莊,那些善良人們的音容笑貌仍在眼前,她給他們看病,他們淳樸又熱情……仿佛她告別就是昨天的事,但等她轉身回看,他們一個個已經長眠地下了。

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

辛複緩緩走近,在她身旁蹲下來,輕輕把手搭上她顫抖的肩頭。

脈脈哭了許久,淚水幾乎流盡,眼眶澀痛,她終于揚起頭,抽泣着斷續出聲:“他們、怎麽會……是誰……”

究竟有什麽樣的血海深仇,使得那人屠盡滿村百姓,連老幼婦孺都不放過?

辛複沒有直接回答,反問:“有誰和你一起來過這兒?”

脈脈一怔,随即否認:“不會,不是他。”

“你怎麽肯定不是他?這裏藏着你身世的秘密,而只有死人才不會洩密。”辛複并沒有堅持指認司瑜言,而是拉起脈脈,“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他們去了村莊後山的墓地,在新墳前,脈脈找到了珍娘的名字。墓碑也很新,上面镌刻的字體卻歪歪斜斜,大約是刻碑之人還不熟練的緣故,墓前擺着祭祀之物,還有香燭紙錢,看得出來剛才才有人在此祭拜。

“出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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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複一聲吩咐,從墳後鑽出來一位少年,身着孝衣愁容帶淚,脈脈定睛一看,情不自禁上去拉住他手:“小福。”

小福不說話,只是直勾勾盯住她,眼神不善。脈脈見他毫無反應,又說:“是我,小福,我是姐姐。”

少年騰地甩開她的手,把頭一扭連目光也不願施舍給她,咬牙切齒:“你不是,我沒有姐姐。”

驟然失去了才相認的母親外婆,脈脈心裏的難受不比小福少,她現在有種姐弟二人相依為命的感覺,上前又拉住他:“我真的是姐姐……我知道你難過,我也難過,我以後、會照顧你,代替娘和外婆,好好照顧……”

小福再次惡狠狠扔開她的手,轉過臉表情堪稱猙獰:“你?憑什麽是你?你以為你是誰!”十來歲的少年長個子總是很快,他已經比脈脈高出一截,站在她面前有種逼迫感。他絕望地把所有事都抖了出來,“我根本沒有姐姐,她生下來就死了。你不過是我娘和外婆看你可憐,編個故事哄你開心罷了,跟你來的那個男人也知道,就是他出的主意……他也不是什麽好東西,他不想你留下,就拿銀子給我爹,讓他設法趕走你。”

此時脈脈的心情已經無法用言語形容,她嘴唇翕張只知道否認:“不會……”

小福譏诮:“我騙你做什麽,我爹親口告訴我的,還有婆婆,你們以為她瘋嗎?其實她一點也不瘋,你走的那天,她把什麽都說了,她裝瘋是因為……”他終究還是個稚嫩少年,說着說着眼裏泛淚,“你走以後,我爹在城裏酒樓就莫名其妙的死了,我回家報喪,看見好多官兵來村裏,把所有人都綁起來押到亂葬崗,他們站在低處,高處的人往下扔石頭砸,你想知道他們怎麽死的?活埋!因為你,整個村子的人被活埋了!”

他是一條幸運的漏網之魚,屠殺發生的時候他還在從城裏回村的路上,等到了村莊看見不對勁,他就藏了起來,偷偷摸摸跟在士兵身後,看到慘絕人寰的景象。一夜之間,家破人亡。

說到恨處,小福狠狠搡了脈脈一把,她跌倒在地上,垂着腦袋不敢看他說了什麽,腦海裏來來回回就飄蕩着那句“因為你,整個村子的人都被活埋了!”

她一生渴望幸福,卻成為了別人不幸的根源。

如果她是個正常人,如果她是個平常人……這麽卑微的祈望,難道也不行嗎?

脈脈撐着膝蓋站起來,小福以為她還要糾纏,一副聳起肩頭防備警惕的樣子,不料她根本沒有搭理他,只是走向了亂葬崗的深處,彎腰拾起散落在地面的白骨。她撿了一塊又一塊,用衣擺兜着,直到裝不下了,她就找個地方挖開泥土把骨頭埋進去。

亂葬崗碎石嶙峋,她挖的十指冒血,辛複見狀去拉她,被她狠狠扔開,只得眼睜睜看她用手刨開泥地,把骨頭一塊塊放進去。

脈脈不言不語,只是在安放骨頭的時候,偶爾會想一想這是誰的遺骨?這個頭蓋骨那麽小,應該只是五六歲的孩童吧,不知是村裏哪家小娃?還有那塊胫骨,斷了以後沒好好調理,接上後短了一截,大約是村頭的瘸子叔叔……

她只覺得眼中的淚都要淌幹了,痛得睜不開眼,她終于忍受不住伏身在骨堆上失聲痛哭,哭到眼前殷紅一片,流出帶血的淚。

藥王谷弟子行醫,妙手回春救人危難,自是懸壺濟世不計名利,不吝靈藥仙丹,即便耗盡心血,也要留下病人一脈。

他們師兄妹六人,理應做救濟蒼生的好事,為何到了她這裏,卻害得無辜者丢掉性命?

她本心乃是救人,不是殺人!

辛複見她指縫伸出來血珠,駭然扯開她的手掌,見到她血霧朦胧的雙眼,睫毛上都挂着血淚。他大驚,急忙用手絹揩拭,驚慌失措道:“不哭了!脈脈你不能再哭了!”

此刻脈脈眼不能視耳不能聞,跟聾啞之人并無兩樣,她摸索着攀上辛複的手臂,用力抓住他手腕。

“藥王谷,我要回藥王谷……”

辛複見她如此,唯恐她悲懼過度有何不測,于是答應帶她回藥王谷。他浸濕了手絹,把她雙眼暫且蒙了起來,她靜靜站在一側,等他“收拾行囊”。

辛複牽着馬,小福與他面對面,一身重孝的少年捏緊了拳頭,懷着熱切的期望和劇烈仇恨,問道:“我都照你說的做了,現在你該告訴我,那些殺人的人,是誰派來的?”

辛複望着脈脈,見她好端端立在那裏,并無異常,便毫不避忌地開口了:“毒死你父親的人是名大夫,但他已經不在人世。至于那些士兵……他們是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給他們下令的人,姓裴。”

說完,他輕輕拍了拍小福的肩,高大的身軀略微彎曲,俯下又去在他耳邊小聲說:“以後不要讓我再看到你,更不準出現在她面前。否則,這裏也将是你的葬身之處。”

辛複騎馬馱着脈脈走了,小福遙望着她愈行愈遠的伶仃背影,眼角都濕潤了,心底漸漸生出愧意。但是到最後,這個少年也沒有追上去,他狠狠抹了臉,跪下朝亂葬崗重重磕了幾個響頭,毅然決然離開了村莊。

多年之後,王都皇宮裏出了一位赫赫有名的宦官,位高權重,一手遮天。宮裏的主子們都很喜歡他,不僅因他辦事得力,還因他名中帶福,聽起來就是個極有福氣的人呢。

脈脈再次站在入谷的路口,看着對面雲霧缭繞的山峰,恍如隔世。

也許師父和師兄都是對的,她一輩子也不該出谷。

她拈金針,刺不穿人情幾分,她切脈象,探不出人心黑白,她開良方,救不了痛惡癡嗔。她是醫者,她修補了殘缺,治愈了病痛,卻始終窺探不了求醫者的靈魂。

她能救的是命,不是心。

入谷還是只有過橋,現在這座鐵鏈橋是司瑜言命人架的,許久不來,上面已經纏滿了鈎藤,看起來和原來那座好像。盡管如此,脈脈還是喜歡以前的橋,也喜歡曾經沒有司家別院在此的時候。

別院關着門,脈脈很害怕那扇門忽然開了,從裏面走出來她不想見的人。她提起裙擺匆匆過橋,邁步時被辛複拉住手臂。

她回頭,眸底還殘餘了淡淡紅色,詢問地眼神看向他。辛複掩住失望心情,很慢地說話:“你回去,還出來嗎?”

脈脈很堅定地搖頭。

也許她後悔了吧!外面的一切沒有想象中那麽好,她曾經滿心歡喜,以為收獲了親情愛情,末了卻是水中撈月遙不可及,比起她得到的,她失去了更多。那個無暇的靈魂,已經蒙上了塵世肮髒的泥土,不複初心明淨。

辛複焦急:“我呢?跟我也不見嗎?!脈脈,我們走吧,你跟我去關外,我們不回來了,我會讓你幸福的。”

脈脈還是搖頭,她好幾天沒有開口,一說話嗓子啞得不像話:“辛複……我不和你走。”

辛複一怔,她不再喚他辛複哥哥了。

“你們每個人,好像都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他們是這樣,你也不例外。”脈脈掰開他的手,冷淡的語氣格外漠然,“我不聰明,耳朵又聽不見,不明白你們、為什麽這樣,我猜來猜去,猜不透你們誰真、誰假,現在我也不想、去猜了,我好累。”

她轉身踏上了鐵索,步履堅定不容置否。

“我永遠都不出來,也不再見你們、任何一個人。”

辛複想拉她回來再好好談一談,可是還沒碰到她的衣袖,就發現她定住了,眼神直勾勾望向對岸,與此同時,他身後飄來一道冷幽幽的聲音。

“向付心,你讓孤好找啊。”

匆匆而來的裴景吾噙着冷笑,話雖是沖辛複說的,眼睛卻落在了脈脈身上。

而脈脈只顧盯着橋那頭的男人,他還是那樣,穿着一塵不染的衣裳,手裏握着兵器,眉眼清冷卻又斐然絕世。

司瑜言瞧她不走了,微微蹙眉,有些兇狠地吼道:“施一脈你還在磨蹭什麽?!給我過來!”

作者有話要說:大概就虐這兩章……我覺得完全很輕微!

掐指一算,酒叔居然從日更狼淪落為周更龜……不妙啊不妙!我要重新拾回我日更狼的威猛稱號才行!【做夢吧!除非不上班!】

感謝大家一路不離不棄!酒叔慚愧,只能獻吻獻身了╭(╯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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