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沒藥

她從沒想過能在此時此刻正面遇見他。

司瑜言好像已經等了很久,下颔泛起胡茬青色,眼底布滿赤紅血絲。他看着她的神情格外兇狠,甚至暴戾,像一只準備厮殺的猛獸,她下意識後退,腳步倉惶撞着了辛複,她驚恐回首,又看見了裴景吾。

裴景吾在她望過來的一瞬收斂了陰鸷的神情,沖她微笑招手:“脈脈,到師哥這兒來。”很親切,很溫柔。

腳下的鐵鏈子動了動。

脈脈又轉過臉,看見對岸的司瑜言已經踏上了鐵索,引得橋身搖晃。他攜着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氣勢,沉着臉靠近。

“施一脈,過來!”

一邊是司瑜言,一邊是裴景吾,身旁還站着辛複。脈脈慌亂的目光輪流在三人臉上打轉,卻只看到他們一樣的表情,或者說得貼切些,應該是不同臉龐下同樣的決心——帶走她。

他們争奪的,真是她嗎?還是她的身份、血統,或者代表的意義?

盡管是頭一回出現這種狀況,但脈脈對這樣的場景卻并不陌生,以前他們都是暗奪,現在本質未變,只是變作明搶罷了。

他們究竟當她是什麽……看中的寶貝?只要搶來就可以據為己有?

她憑什麽非要跟其中一人走?!

“你站住。”

脈脈說話了,指着司瑜言,口氣是從未有過的冷漠。司瑜言一怔,擡眸迎上她疏離的目光,心頭一陣撕裂的痛,他咬牙道:“施一脈,你過不過來!”

脈脈分毫不讓,固執地說:“你退回去,退回去!”接着她也對辛複說,“你也過去,不準在我身邊。”

辛複此刻與她最近,不想放棄這樣的機會,伸出手想拉她:“脈脈……”

“過去!不然我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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脈脈厭惡地退開一步,站到了鏈橋的邊緣,臉龐寫滿堅決。

辛複趕緊妥協:“好好好,我走。”

對岸的司瑜言手中捏着兵器,看他的眼神恨不得千刀萬剮,辛複當然不會傻得自投羅網,而是退回了裴景吾一方。

裴景吾見他過來,冷笑道:“向付心,原來你還知道孤才是你的靠山。”

辛複也冷言回擊:“你是我的靠山?我向家才是你的靠山!沒有我,你坐得上這個王位?”

裴景吾不動聲色捏緊了拳頭,陰柔的臉波瀾不驚:“唇齒相依的道理,你懂得便好。既然她無恙,其他的孤也不追究了。”

辛複冷哼一道,沒搭腔。

現在橋上就剩脈脈一個人了,她低頭往橋下看,萬丈深淵深不見底,山中濕氣重瘴霧濃,她也不知道谷底是什麽景象,也許盡是碎石雜草罷。

如果真的從這裏掉下去,會不會摔得連骨頭渣都不勝……

她想得出了神,很久很久才被凍得回過神來,她仰望天空,看見又下起了雨。是了,已經又到雨季,山雨說來就來。

她往右手邊望,那裏站着司瑜言,他一直緊緊盯着她,他的肩頭已經被雨打濕了,幾縷發絲貼在臉頰,看起來有些狼狽。跟她第一回見他一點也不像。

司瑜言一直不敢妄動,此時見她看過來心頭一暖,伸手喊她:“你過來,我不生你氣了。”

第一回見他是什麽樣呢?他睡在花樹下,白衣不染纖塵,那麽幹淨美好,像是畫裏走出來的谪仙,那天好像也是這樣,霧蒙蒙下起了小雨……原來他們是在雨季邂逅的。

脈脈的眼睛像蒙了一層霧,迷蒙飄忽,根本沒在意司瑜言說了什麽。他很着急,一個勁兒地喊她:“脈脈過來,脈脈!”

“言哥哥……”良久,她似乎終于從夢境中走了出來,還是那麽嬌柔乖巧地喊他,歪着頭說,“我想問你、幾件事。”

司瑜言點頭:“嗯,你問罷,過來慢慢問,我都會回答你的。”

脈脈不動,睜大眼盯住他的唇,一字一句:“那次我洗澡,你是不是,看見我背上的圖了?言哥哥,我要聽實話。”

“我……”司瑜言略有遲疑,點頭承認,“是,我看見了。”

正當他擔心她誤會,準備做出解釋,卻見她像不在乎一樣,輕輕“哦”了一聲,然後又問:“那張圖,對你很重要嗎?”

司瑜言立即否認:“不重要,沒有你重要。”

“我很重要呀……”脈脈低下頭,嘴角彎起弧度好似在笑,長長的睫毛撲棱兩下,好像顫抖的蝴蝶翅膀。她低聲呢喃,仿佛只是自言自語,“我以為自己,一點也不重要呢。”

司瑜言試圖接近她:“脈脈……”

“先別過來,我還沒問完。”脈脈猛然擡頭,出言制止了他,“牛家莊的婆婆,和娘親,真的是我親人嗎?”

司瑜言料到辛複已經帶她去過牛家莊了,事到如今也沒必要隐瞞,于是說:“不是。”

脈脈還是淡淡的表情:“原來你知道……她們不是的。”

“我……”司瑜言百口莫辯。是,他欺騙她的手段很卑劣,但他的初衷是想她開心,如果真實是悲慘的而夢境是幸福的,為她編織一個甜夢有何不可?

脈脈鼻子發酸,強忍着沒有哭出來,她努力表現得很鎮定:“你殺了她們嗎?”

司瑜言蹙眉搖頭:“沒有。”

讀到這個答案,脈脈點頭:“嗯,我相信你。可是言哥哥,你不該瞞着我。”

她的反應讓另一岸的裴景吾和辛複都暗暗驚訝,就這麽簡單?單憑兩句無關緊要的話,她就無條件信任司瑜言?

“你先不要動,我還要問、他們。”脈脈轉過身,面對另外兩個男人。

“師哥,你一直知道、我是公主?”

裴景吾對她溫柔極了,明知她聽不見卻也輕聲細語:“是,你是我抱回來的。”

脈脈又問:“那我的背……”她不說完,詢問地望着他,隐隐流露出信任。

裴景吾嘆氣:“塗藥一事确實是個幌子,一是隐去印子,二是不讓你出谷,脈脈,師哥是為你好,不是有意欺瞞你。”

“你們都說為我好,但你們又都騙我。”脈脈有些難過,咬着唇質問,“難道騙了我,就是為我好?”

她的問題很簡單,裴景吾卻找不到合适的答案,他也試圖讓她回到自己的懷抱:“那些都過去了,我以後不會騙你了,你跟師哥回去,我們還像從前一樣,好不好?”

“從前?”脈脈看着他陌生又華麗的打扮,搖搖頭,“只有藥王谷還和以前一樣,其他的,都變了。師哥,你也變了。”

他們回不去了。她的師姐施靈藥,已經不在人世了,眼前這個人是裴景吾,是高高在上的國君。

裴景吾還想勸說,但脈脈已經對辛複開口了:“辛複,我還是不能和你走。”

辛複對她的選擇并不感到意外,只是難掩酸澀,他似有不甘地問脈脈:“因為他麽?”這個他,是司瑜言。

“不管有沒有言哥哥,我和你都是不合适的。”脈脈徹底釋然了,“以前喜歡你,好像就是喜歡、那種喜歡的感覺,其實,我不了解你。”

大概只是因為他不嫌棄她是殘缺的,願意跟她相處,她就覺得他好。可是她連他姓什麽叫什麽都不知道,也看不穿他來藥王谷是有目的的,更別說他可以利用婚姻來完成所謂的大業……這樣的辛複,和她所以為的辛複,根本就不是同一個人。

她喜歡的也許只是心中勾勒出的辛複,不是真實存在的這個。

她緩緩說道:“而且,你大概、也沒多喜歡我。你只是覺得,我喜歡你,就要一直喜歡,我喜歡上別人,你就認為失去了什麽……你想拿回來。可是,我本來就不是你的,我是我自己,你搶奪,是因為不甘心。”

辛複心頭一震,慌忙否認:“不是的!我一直都喜歡你,只是當時我不能……”

“你這樣想,只是為了心裏好過一點。”脈脈不同意他的說法,“你如果真的喜歡我,不會給我下毒,讓我長疹子,也不會騙我出來,就為了離間言哥哥和師哥。我雖然笨,但是知道鹬蚌相争、漁翁得利的故事。辛複,喜歡沒有傷害、不會利用。也許你有喜歡我,但不多,不及你喜歡自己多。”

辛複啞口無言。

這陣山雨不似以前那樣下一陣就停,而是越來越大,像斷線的珠子接連落下,山邊雷鳴電閃,幾人視線都模糊不清了。

脈脈站在橋中央,左邊看看右邊看看,看見司瑜言好像說了什麽,裴景吾嘴唇也動了動,但她已經不想費力去分辨。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張開雙臂在橋中央迎接狂風暴雨的沖刷,她閉上眼睛,放聲大喊。

“我不跟你們任何一個人走,永遠、不!”

一道閃電劃破天空,閃得衆人微微閉目。待到他們睜眼,赫然發現橋上已經沒了脈脈的身影,而一道灰影在懸崖間迅速下沉、墜落。

“不要!”

司瑜言見狀下意識就要跟着往下跳,千鈞一發之際,一直默然跟随的宋西撲上去死命抱住他的腿,就算被他大力踢得嘴角溢血也不放手。

等到他終于甩開宋西,追到崖邊卻早就不見了脈脈的蹤影。

“脈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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