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靈芝

剛才的一幕衆人始料未及,司瑜言不假思索地往萬丈深淵撲,幸好被宋西拖住。等到裴景吾和辛複反應過來,趕緊沖到崖邊一看,底下灰蒙蒙的什麽也看不到,只有凜冽的風貫穿而過,吹得幾人衣袂翻飛,神魂俱裂。

裴景吾呆愣着一張臉,怔怔兒望着崖底,一言不發。

“下面是什麽地方?有沒有水流?”辛複着急問他,遲遲得不到回答。他轉身揪住裴景吾衣領,“問你話!底下是什麽地方?河?”

“不……”裴景吾艱難地動了動嘴唇,仿佛擠出一個字都耗盡了畢生心力。

辛複一顆心懸到了嗓子眼兒:“不是河?那是溪流?”

如果有水脈脈也許能生還,但願有水流,但願!

裴景吾忽然笑了,勾起半邊唇角,笑意凄涼:“沒有河,沒有溪流,沒有水,什麽也沒有……崖底,只有石頭。”

他眼角有什麽滑落下來。

辛複涼透了心:“你說什麽?那脈脈……”

是不是已經摔得粉身碎骨?

裴景吾別過臉去,恢複慣常的冷漠:“向付心,這一局是孤輸了,但不是輸給你,是輸給了脈脈。她不選我,不選你,連他也不選……她選擇了去死,她寧願死!你倒是告訴孤,是誰逼她這麽選?是誰親手推她下去!”

如果沒有辛複的不甘心,如果不是他設下一個又一個圈套,“好心”引領脈脈去尋找所謂的真相,那麽她會一如既往地生活在司瑜言和裴景吾為她編織的美好世界裏面,一輩子不知愁苦,一輩子無憂無慮。

可是辛複偏偏不甘心!他毀了半張臉,抛棄了心愛的姑娘,他還出財出力出兵,最後卻是扶持了裴景吾坐上王位……他成了天底下一個最大的笑話!辛複憤怒、仇恨,他憎惡裴景吾奪了本應該屬于他的權力,他更恨司瑜言娶了脈脈,所以他要報複,要讓他們勢不兩立,南北兩岸不應該相安無事,他們應該戰、應該争、應該你死我活!

誰能讓司瑜言和裴景吾鬥得兩敗俱傷?全天下只有一個人讓他們放不下,他們可以為了脈脈放下幹戈,也可以為了脈脈頭破血流。辛複又一次利用了脈脈,她的公主身份,她背後藏着的秘密……她是他引起天下争端的利器。

可是辛複沒有想到,脈脈就這麽死了,而且她直到死,都沒有原諒他們任何一個人。

辛複雙膝一軟,在崖邊跪了下去,肩頭垂落雙手掩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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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景吾卻好像很快從悲傷中走了出來,他轉身決然利落,陰柔的臉沒有一絲溫度。

“我不殺你。我要讓你活着,親眼目睹向氏一族如何覆滅,這個天下終将落入我的手中。”

他很想再回頭看一眼藥王谷,半山腰的那座矮木屋,依舊靜立在那裏,可是木屋的主人不會再等着他了。

“師姐我害怕……陪我睡。”

“師姐不喜歡抱呀?”

“不是師姐?師姐是、男子?”

“師哥、景吾師哥。”

過去苦難的二十多年,只有她帶給他點滴溫情,就算微不足道,依然照亮了他黑暗苦難的人生。可是以後,連猶若螢火般的光亮也再不會有,他的未來是荊棘是平坦,他都看不到。她墜入了深淵,他也一樣,如果說曾經的裴景吾還有那麽一點悲天憫人的良善,還算是半個慈悲為懷的大夫,那麽從脈脈跳下山崖的那一刻起,裴景吾就已經死了。

從今以後,他只是君臨天下的王者。

沒有必要回頭,他再不回首。

司瑜言無暇顧及對岸兩個男人的真情或是假意,他只是立在崖邊,腦海中設想出千萬種死裏逃生的可能:也許有樹枝挂住了她,也許下面有水潭,也許她運氣很好大難不死,這裏是藥王谷,施翁醫術非凡,只要還有一口氣在……

他從悲痛中稍微清醒,當機立斷還是要下崖底找脈脈,正當他打算直接從這裏沿着崖壁攀爬而下,身後卻有人趁他不備,用銀針刺暈了他。

“公子!”

司瑜言身子一軟,宋西趕緊攙扶住,回頭望去,竟是施妙手推着輪椅,緩緩沿山路下來。

宋西猶如見到了救星,迫切道:“妙手先生,少奶奶掉到山崖底下去了,您快讓人去救她!”

哪知施妙手卻淡淡搖頭,道:“去了也無用,底下亂石嶙峋,脈脈她……”他長嘆一聲。

宋西急得就快哭了:“不試試怎麽知道呢?也許還有救的,萬分之一的機會也不能放棄啊!妙手先生!”

“你還是先救你家公子吧,我看他急火攻心,擔心他怒極癫狂,所以才出針封住他的神思心脈。大悲極傷五髒六腑,你們回去請大夫好生調養,脈脈好不容易才救了他,肯定不願見他這般模樣。我這小師妹最希望的,是所有的病人都好好的。等他醒了,你把這話原封不動地說給他聽。”施妙手讓宋西把司瑜言帶走,好生照料。

宋西只好背着昏迷的司瑜言過了橋,然後點燃焰火召來了司家兵馬。

兵馬未到,宋西剛把司瑜言安頓在旁,驚聞嘩啦啦鐵鏈作響,遂看向山崖間的鐵索橋。

只見施妙手握着臂粗的鐵鏈,隔着天塹,他面無表情地對宋西說:“這裏本是與世無争之地,卻屢受打擾,藥王一門六名弟子,如今非死即走……妙手回春,懸壺濟世,靈丹妙藥,一脈相承。這一十六個字,終是碎不成句,師父他老人家累了,我們剩餘的人也乏了,不願再勉強應付。”

“從今以後,藥王谷閉門謝客。擅闖者,殺無赦。”

宋西從來不知道施妙手竟有這麽強的實力,竟然徒手就碎斷了鐵橋……啼聲震動,兵馬已經趕到,他卻眼睜睜地看着施妙手松開了掌,整座鎖鏈橋就這麽沉了下去,追随着脈脈,墜入了萬丈深淵。

雨勢漸大,噼裏啪啦打在臉上,宋西覺得好疼。天邊電閃雷鳴,宋西擡眼望着藥王谷的山峰,在雨中顯得愈發模糊不清。

他把司瑜言扶起來,喊人過來幫手:“先把公子送入別院。剩下的人,和我一起到崖底找少奶奶。”

好像上天也為脈脈哀傷落淚,這場雨來勢洶洶,引起了山洪爆發,宋西帶着人要到崖底,被迫中途折返。司瑜言又在這節骨眼兒上生起了病,燒得一塌糊塗,渾身滾燙似火。

藥王谷的人不肯出來,橋又斷了,別人也進不去,別院還沒有大夫。宋西無奈之下,只得把司瑜言搬上馬車,送回了颍川郡。他走的時候雨還沒有停,一直這麽下着,藥王谷的山峰還是一如既往地朦胧缥缈。

別院大門落鎖,司家衛隊漸行漸遠。

與此同時,藥王谷半山腰的木屋。

施回春正在熬藥,砂罐裏濃褐色的藥汁咕嚕嚕冒泡,另一邊的紅泥小火爐上,卻炖着一鍋滋補湯食。他僅剩的一只好眼睛大大睜着,捏着蒲扇小心扇風,不時解開瓷蓋查看火候。

簡樸的小床上躺着一個人,她也已經昏睡了三天三夜,這會兒終于睫羽微動,幽幽睜眼。

頭頂是屬于她的白色幔帳,鼻子還聞到了藥汁的苦味,以及食物的香氣。所有的一切都是那麽熟悉而親切,她回家了,終于回來了。

她想起身,渾身卻軟噠噠的,于是她躺着轉過臉,看見那個虎背熊腰忙東忙西的男人,不禁眼眶一熱。

“師哥……”

施回春冷不丁聽到有人喊,激動的把蒲扇都扔了,大步跑到床前,滿臉驚喜:“脈脈你醒啦!”

脈脈含淚點頭,由他攙着坐起來,頓時撲到他懷裏,抱住他放聲痛哭:“師哥,我以為、回不來了……外面不好、很不好……我好想你們,好想好想——”

“乖了乖了,不哭啊,回來了就好。”施回春輕輕拍着她的背脊安慰,溫柔地給她擦眼淚。

她還是哭,眼淚就像止不住似的,這時門外又來了兩人,一是施翁,一是施妙手。

施翁老遠就聽見脈脈哭得傷心,一大把年紀了還像年輕人一樣拔腿就跑,進屋指着脈脈鼻子訓道:“不許哭!哭壞了我的徒孫怎麽辦?”

脈脈隔着淚眼看他,還是那個慈祥和藹的小老頭兒,擡起手背抹眼睛,癟着嘴角喚道:“師父……”

一聽到她軟糯糯的聲音,施翁就兇不起來了,比施回春還做低伏小地哄道:“為師的乖徒兒喲,你千萬別哭了,我收的弟子就屬你最好看,你要是哭歪了臉可讓為師怎麽辦嘛!瞧瞧你幾個師兄,都是歪瓜裂棗,為師不愛看他們,紮得眼睛疼!”

“呵……嗯。”脈脈破涕為笑,一邊擦淚一邊點點頭。

施妙手推着輪椅進屋,也含笑安撫道:“脈脈你聽師父的,如今你是有身孕的人了,切忌大悲大喜。”

脈脈有些窘迫,低頭咬唇,小手輕輕搭在腹部。

施翁捋着胡子長籲短嘆:“自己都是個小娃娃,居然還要再生個小娃娃,我好不容易把你們六個拉扯大,現在又要養奶娃娃,我一把老骨頭怎麽養得起喲——”

施回春站起來揮揮胳膊:“誰稀罕你養了?我來養!”他親昵揉了揉脈脈頭頂,“小丫頭就是我養大的。”

脈脈眼眶發熱:“你們……不怪我嗎?”

她一意孤行地跑出去,害得大夥兒擔心,最終吃了苦頭,被傷得體無完膚,還是只有回到這裏。他們什麽也沒問,二話不說就接納了她,包括她肚子裏的孩子。

施回春笑道:“傻姑娘,怪你什麽?你是咱們最寶貝的小師妹,你做什麽我們都不會怪你,只是擔心你受欺負。”

施翁哼哼唧唧表示不滿:“你以前最乖,現在都不乖了,成親居然不請為師喝喜酒!為師不高興!”

脈脈為難:“那個……要不下次,我補上好了,師父別生氣啊。”

“下次?!”施翁大驚,趕緊擺手,“算了算了,為師說笑的,你呀先把我的乖徒孫生下來再說,為師要教他最好的醫術,嘿嘿。”

脈脈點頭,可是表□言又止,施妙手見狀明了,主動道:“他們都已經走了,你放心吧。”

走了啊……雖然不免惆悵,脈脈卻覺得這是最好的結果了。

盡管他們都欺騙了她,可是她不恨他們,也許每個人都有不得已的苦衷,她理解是一回事,但原諒又是另一回事。他們生活的世界太複雜,她從來就不懂,也無法融入。她只有回到屬于她的地方,才能還給所有人平靜的結局。

從前二師兄為了捉驺虞,織了大網拴在崖底兩側的樹上,她選擇從橋上跳下去,就是賭那張網還在不在。

幸好還在,藥王谷依然是那個藥王谷,什麽都沒變,等着她回家。

她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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