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人參

大半年過去,脈脈即将臨盆。她挺着肚子在小院裏來回踱步,看着籬笆外盛開的報春薔薇,恍覺寒冬已過,又是春暖花開的時節了。

藥王谷山峰之下,隔着天塹,對岸站着一個人。白衣不染塵埃,清瘦卻不掩風華,郎豔獨絕。他身邊還帶着一只黑白相間的熊獸。

司瑜言惆悵地望着深淵之下。

數月以前他曾經來過一次,在他病愈之後。那次他執意去了崖底,想找到她的蛛絲馬跡,可是雨季山洪爆發,底下被滔滔洪水沖得一幹二淨,除了淤泥石塊,什麽也沒留下。

他連她的一片衣襟都沒找到,她就這麽憑空消失了,好像她從來沒有出現在他生命當中。她什麽也沒留下。

他手中甚至沒有她的一支釵、一縷發,他們共同生活的痕跡都不見了,除了腳邊這只不言不語的熊獸,他再也找不到有她影子的東西。

她怎麽能就這麽走了?

她怎麽能不聽他的解釋?

她怎麽……這麽狠心!

春風料峭,吹得他眼眶澀痛。司瑜言彎腰摸了摸滾滾的頭頂,轉身離去,頗通人性的熊獸緊緊跟上他。

他是病人,她是大夫。病人要聽大夫的話,她醫好了他,不讓他死,他就不能死。

可是,她真的醫好了他嗎?

他只覺得自己病入膏肓。

當司瑜言漸行漸遠,藥王山峰上卻起了一陣騷亂,施翁得到消息,一個箭步從煉丹房裏沖出來,連鞋子都沒穿,不顧形象地往半山腰沖。

小木屋。施回春忙得像不停旋轉的陀螺,又是熬藥又是燒水,滿頭大汗氣喘籲籲。而施妙手在房裏,輪椅靠在床榻旁,他握着脈脈的手,聲音一如既往地沉穩冷靜:“別怕,跟着我說的做。”

脈脈緊緊抓住他,額發都被汗水浸濕了,咬牙忍着痛楚,狠狠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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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徒兒——”施翁破門而入,撲過去眼淚嘩啦,“哎喲喂怎麽疼得臉都白了?還出這麽多汗!是不是他們兩個不中用?為師幫你教訓他們!一群混賬醫術不精!老子把你們逐出師門!為師可憐的小脈脈喲,為什麽要遭這份罪啊……”

施回春忍無可忍,提着這老頭子的後領,直接把他扔了出去。

黃昏時分,晚霞落在山峰上,脈脈生下一個女嬰。

施翁樂不可支,剪了臍帶就抱起小家夥,攬進懷裏輕輕地哄着,連施回春要看一眼都不讓。

脈脈筋疲力盡,卻還睜眼盯着女嬰,似乎有些忐忑。施妙手洗淨了手,輕輕撫摸她的額頭,笑着說:“放心吧,是個健康的孩子。”

脈脈咧嘴笑了,然後安心地睡了過去。

每年雨季來臨的時候,司瑜言都要到藥王谷的別院獨自住上一月,風雨無阻。如今已是第三個年頭。

第一年,大周朝被一分為二,長水為界,南北兩岸各自為政。

第二年,裴景吾滅向氏,向付心帶着剩餘的族人撤出了關外,居于蠻荒之地,永世不可再踏入中土。同年,司書章在南岸稱帝,立幼子司瑜言為儲,其餘三子劃地封王,長子體弱留在颍川郡休養,二子三子則被變相貶黜至偏遠南疆,無皇诏不得擅自離開。

第三年,南北兩岸達成和議,暫停二十年兵戈。裴景吾立宮氏女為後,新後是玉緣同父異母的妹妹。年末,司喻世病逝,喪子之痛令司書章一病不起,遂禪位給儲君, 卻不料司瑜言婉拒登基,且立了司氏長孫為新帝,也就是喻世和玉緣的兒子。小皇帝只有三歲,難當大任,于是司瑜言做了攝政王,昭告天下待到新帝長到一十六 歲,便還政于他。

這一年,因為喻世病故操持喪禮,接着聖上禪位、新帝登基、攝政為王……重重瑣事纏身,等司瑜言安排妥當,馬不停蹄趕到藥王谷的時候,比從前晚了近一個月。

雨季已經結束了,一年四季都雲霧缭繞的藥王山峰終于露出罕見的真容,司瑜言悵惘地盯着對岸,仿佛看見自己站在那裏,絕望地把手伸向崖底。歷歷在目,卻是陳年往事了。

“皇叔,你在看什麽?”

袍子被人扯了扯,司瑜言收回思緒緩緩低頭,看見一個小肉球站在身邊,錦衣玉帶,可憐巴巴地仰頭望着自己。

他驚愕一瞬:“敬兒,你怎麽在此?”

這小家夥不是別人,正是才登基的小皇帝,司鈞敬。

敬兒老氣橫秋地皺着眉頭,肉呼呼的臉頰脹鼓鼓的:“皇叔,我不喜歡當皇帝,我不要一個人孤零零坐在那個金椅子上。你們都不陪着我。”

別院的下人正在搬運行李箱子,司瑜言看着那些箱子,搖頭嘆道:“一路過來十幾日,你躲在箱中竟然沒被發現,難為你了。”

敬兒驕傲地說:“我帶了幹糧和水,每晚大家休息的時候我就偷偷溜出來,只是……”他略有羞惱,“有次沒忍住,尿在裏面了。”

很久沒有笑過的司瑜言彎了彎唇角,他摸着敬兒頭頂,問:“太後知曉你出宮嗎?”

敬兒表情略有糾結,撅着嘴說:“我留了書信,不知母親看見沒有……父親去了很遠的地方不回來了,她那麽傷心難過,我應當陪着她,可是她都不陪我,讓我一個人上朝,底下好多人,我害怕。現在連皇叔你也扔下我,來了這個地方……你來這裏做什麽?”

畢竟還是個稚兒,要他少年老成地坐在皇位上,處理國家大事、應付朝臣,卻是是為難他了。

司瑜言并不多作解釋,只是嘆息:“來了就留下罷,後天我們回颍川。既然你當了皇帝,就要擔起天下重任,以後上朝我會陪你,但你不可再像今日這般一走了之,下不為例。”

敬兒還不懂父親去了很遠的地方不回來是什麽意思,喻世臨終前把他托付給司瑜言,所以在小小稚童的眼中,這個完美的皇叔就是父親一般的存在,敬兒由衷地敬重他。

“嗯,我知道了,皇叔。”敬兒喜出望外,好奇地看着藥王山峰,問司瑜言,“對岸是什麽地方,皇叔你為什麽一直盯着那裏看?”

司瑜言沉默須臾,道:“那裏有一個對我很重要的人。”

敬兒不解:“你為什麽不去找她?”

司瑜言苦笑:“因為……沒有橋過去。”

敬兒若有所思,暗暗把他的話記在心頭。

入 夜,偌大別院只有兩盞幽弱燈火,司瑜言對月獨飲,唯有每年此時此刻,他才會放縱自己一次,喝得酩酊大醉,暫時忘卻了悲傷痛楚。當初修建別院時,他把這裏當 做避暑山莊,後來他有了她,想把這裏作為他們的家,一磚一瓦都傾注心血。而現在,這裏只是一座空屋,他每年過來一回,孤獨地宅院裏來回徘徊,撫摸過一堵堵 冰冷的牆壁,想象着她踏進這裏會是什麽表情、會說什麽話……

只有醉夢一場,她才會原諒他。

翌日,宋西急匆匆打門呼喚,司瑜言從宿醉中醒來,頭疼欲裂,撐着身子開口沙啞:“……何事?”

“公子,出大事了!皇上不見了!”

司瑜言領着人馬出了別院尋找,他帶來這裏的人不多,搜山人手不足,于是他自己也加入了尋人隊伍。

找遍別院四周都沒消息,考慮到四歲幼童的腳力,他把範圍往外延伸了五裏,傍晚時分卻還是沒有尋到人。這時宋西忐忑提出一個可能:“公子,會不會是去了……”他暗暗指了對岸的藥王谷。

司瑜言凝眉一想,昨日敬兒就對那裏産生了莫大興趣,很可能真的好奇去了對岸。沒有橋,他也許會從谷底穿過去。他當機立斷派人去崖底查看,而自己打算入谷一探。

護衛們編織麻繩,一端系上鈎鎖扔去對岸,在天塹中央架好一條繩橋。司瑜言躍步縱身,踏上了晃悠悠的繩子,如一只白鶴般掠過深淵上空,穩穩落到對岸。

雙腳踏上這片土地的時候,撕心裂肺的感覺似乎卷土重來,司瑜言微微怔愣,倉惶別過臉,不敢去看懸崖邊脈脈墜落的地方。他提起袍角匆匆邁步,往山林上方去了。

還是兩條上山的路,一左一右,他習慣性地選了左邊,走到一半才想起這是去木屋的那條路。他本想折返,可是迷陣已經在眼前,岔路橫生,兩側生長着無數草藥,不知不覺,他又如當年一般,踏進了這個迷陣。

這裏根本就沒變,他輕車熟路地走,很快就看見了木屋屋頂。令他驚訝的是,屋子似乎有人住,房頂冒出炊煙。

是誰……

他像入了魔怔,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路過初遇的那株黃連木,樹梢紅滟依舊,紫葳盛開。他先是走,後來嫌走路太慢,索性拔腿就跑,憋着一口氣沖進了籬笆小院。

恍惚間似乎回到了從前,滿院子飄溢着藥香,爐火上的藥罐子咕嚕嚕冒泡,還有各種草藥晾曬在簸箕裏,全都是她教他認得的。

懷揣着激動難耐的心情推開門,司瑜言清亮的眸光黯淡下去,屋裏并沒有人。他深吸一口氣,在屋子裏四處觀看,确信是有人住的,只是這裏的主人似乎……是一家三口?

有女人的衣裳,小孩兒的玩具,還有針線簍子裏一雙未做完的男鞋。

也許,是藥王谷裏其他弟子成了家吧。

司瑜言很失望,默默退出了屋子,忽然察覺身後有腳步聲,他倏地回頭,看見了敬兒,還有一個差不多大的小女娃。

敬兒臉也花了,衣裳也破了,一身狼狽相。女孩兒穿着灰布衣裳,長得極為乖巧可愛,她睜着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動不動盯着司瑜言。

“皇叔!”敬兒見到他喜出望外,張開雙臂撲過來,“你怎麽在這兒?”

司瑜言攙住他,仔細檢查了一遍,沒有什麽大礙。他松了口氣,臉上卻維持着一貫的冷淡:“你為何亂跑?”有些責備的語氣。

敬兒低下頭,認錯道:“我就是好奇這邊有什麽……我錯了,求皇叔不要生氣。”

人找到了就好,司瑜言也不過多苛責,長腿一邁往外走:“随我回去。”

“啊?這麽快就走?”敬兒似有不舍,看了眼那個小不點兒姑娘,為難道:“我摔跤磕破了腿,是她給我敷了藥,我還沒謝過她呢……還有,如果不是她,我還一直迷路找不到出來!”

言下之意,似乎是想好好感謝這救人的小丫頭一番。

司瑜言再次看着那個比小肉包還矮的小粉團子,不覺皺了皺眉。誰的品味那麽糟糕?明明是個粉妝玉砌的小人兒,卻是這麽老氣的打扮,灰撲撲的……

想到這裏他猛然一驚,胸口扯着一陣劇痛。他捂着胸膛彎下腰去。

“皇叔你怎麽了?!”敬兒大驚,扶着司瑜言讓他坐下,然後請求小姑娘,“麻煩你端杯水來給我皇叔可以嗎?”

小丫頭眼珠子轉轉,伶俐答允:“好啊!”

粗陶杯子,淡色茶水。敬兒把水端給司瑜言,他不作多想,一口飲下,回味時舌根發麻,忽然覺得有些不妙。

司瑜言想站起來,身體已經不聽使喚了,很快就癱倒下去,僵得仿佛一截木頭。

他驚駭地瞪着那小人兒:“你!”

此情此景和當年又重合了,那一次,她也是一副純良無害的模樣,用一杯水放倒了他……

敬兒在耳旁大喊:“皇叔!皇叔你怎麽了?皇叔!”

始作俑者的小丫頭拍手叫好:“倒了倒了!”

敬兒生氣:“你為什麽要把我皇叔弄暈?”

小丫頭眨眨眼:“二師叔說,不好看的人不許來這裏,他那麽難看,我下藥有什麽不對嗎?”

敬兒怒道:“胡說!我皇叔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

“你才胡說呢!他是醜八怪!”

司瑜言漸漸失去意識,耳畔是兩個不足五歲的稚童在為他的容貌問題争執,讨論他是美絕人寰還是慘不忍睹,讓他又好氣又好笑。

“你們在、做什麽?”

門外進來一個人,布裙荊釵手挽藥籃,她剛一出聲,司瑜言便拼命轉過臉去看,想看清來人是誰。

可惜他只看到了一個模糊輪廓,還來不及看清她的臉就昏迷了過去。

他睡着了,卻揚起了唇角,他在笑。

這可如何是好?他這一次,又要向她求醫了。

施一脈,我的相思病,你能不能治好?

作者有話要說:圓滿大結局!酒叔答應你們的,沒有BE!

這 本文大概是我寫得最耗時的一本,我以後寫文再也不斷更了,狀态一旦失去很難找回來,一鼓作氣是最好的。好在無論怎麽磕絆糾結,終于是圓滿結文了,兩個相愛 的人最後厮守在一起,是我覺得最美好的事,所以我的長篇文一定都會是這樣的結局!如果将來有一天我心态變了,也許會寫長篇的悲劇,但目前我不會變,依舊堅 持每一個長篇都要HE。

會有番外這是肯定的!番外我就不單獨開新章了,放在被河蟹的章節裏面,比如40章……謝謝小妖精們的包容和理解,除了以身相許,就只有送給大家甜蜜番外了。記得回來看喲!

謝謝追文的大家,謝謝留言的大家,謝謝投雷的大家,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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