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如斯果然財力雄厚,處處都是奢華之筆。
皇甫譽稍顯拘謹地坐在轎中,只覺這頂軟轎華貴異常奢侈非凡,不僅比過了他們侯府,甚至還能和皇帝舅舅的禦轎并駕齊驅。若是再算上這裏陣陣的熏香和絕色的美人……恐怕最終勝出的,該是如斯呢。
一念及此,皇甫譽心中不禁大為煩悶。他本來只是随便那麽一抽,權當好玩兒的,哪知道這等老天掉餡餅兒的好事兒,竟然當真會發生在他的身上!?此刻他進進不得,退亦退不得,既怕傷了眼前美人的自尊心,又怕那、那人會怒極尋來……嗚,真是有苦難言,尴尬至極了。
顏惜本對這位小侯爺無甚興趣,但此刻見他滿面愁苦似有心事,又瞧他相貌青澀,眉間隐有稚氣,倒也覺得可愛得緊。這樣想著,顏惜美眸一轉,便撐著窗沿坐了坐正,輕輕笑道:“我看小侯爺年紀尚淺……有十五了嗎?”
皇甫譽本來一直耷拉著腦袋,顯得極度沒精打采,然一聽這話卻像是被戳中了心中痛處一般,立馬端直身子,揚起下巴,朗聲道:“本侯爺下個月便及弱冠了!十五?開什麽玩笑!”
……
饒是像顏惜這樣不常将真實心情顯露于色的人,在聽見皇甫譽這一番擲地有聲的嚴正說辭之後,也給不由得呆愣了好大片刻。下個月弱冠……二十?!他心中驚愕,又再仔仔細細地将皇甫譽從頭到腳好好瞧了瞧……默然。
看來皇甫譽是因為這副嫩皮相而被認小過太多次,內心早有郁結,所以剛剛才反應劇烈急急辯解的。盡管最初難以置信,但顏惜轉念一想,皇甫譽身份高貴含著金鑰匙出生,而後又定是被呵護寵愛著長大,未嘗人情冷暖不識世态險惡……相由心生,長得單純稚嫩一些,倒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想到這裏,顏惜臉上的驚訝漸漸退去,恢複如常。他并不為自己年小皇甫譽兩三歲,卻反而已歷盡人世諸多坎坷而感到不平。他早知,蒼天雖然在上,但是總有一些人,它是看不到的。
這時皇甫譽仍舊漲紅著一張俏臉,繼續悶悶不樂道:“真是讨厭死這張臉了!唔……自我十四歲以後,所有人都以為我沒再長過。”
顏惜撲哧一笑:“童顏永駐豈不好嗎?”
皇甫譽一聽便氣得猛摔杯子,貴族脾氣立馬上來了:“不好不好!我、我明明是哥哥!可是他……他老是把我當成弟弟來戲弄……言辭輕慢也就罷了,最近竟然還敢對我動手動腳的……我不要!”
啊。
顏惜呆在如斯良久,耳濡目染這麽多年什麽離奇故事沒聽過見過。如今聽皇甫譽這樣一說,又瞧他面頰潮紅眸光隐隐含著水色,說是氣,卻又分明帶了羞的窘迫模樣,心下瞬間便已明白過來了一大半。
他眉頭微蹙,有些後悔自己方才莽撞萬分的擲杯子行為。瞧這情形,小侯爺必然是跟他家男人吵了架,所以才賭氣來如斯淌了這趟渾水的。而那人既能和小侯爺有所牽扯,那麽想必也非富即貴,甚至極有可能是地位更高的皇子殿下。
顏惜心思細密,想到這裏不禁苦笑。那人喜愛皇甫譽至極必是事實已不消說,就不知他性格如何脾氣怎樣。若是他真有那麽倒黴,一不小心碰上了個既善妒又小心眼兒的醋壇子,那麽就算皇甫譽和他根本沒有任何肌膚之親,那人恐怕也不會聽得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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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對面的皇甫譽還在叽叽咕咕抱怨著什麽,語氣既嬌且嫩,活脫脫一個被寵慣壞了的,不知情況嚴重,更不把人命當回事兒的──二世祖。
“你說他為什麽老是捉弄我?我長成這副模樣也不是我願意的啊!要是這樣說的話,那、那我還可以嘲笑他少年生老相呢!明明比我小三歲多,結果昨日和四皇舅站在一起,根本就沒區別嘛。”
“唔……可能還是有你那麽一點區別的。他、他好像也沒有那麽顯老……”
“可是他也不能老是揪著我長得小這個毛病不放嘛。雖然他的身份是要比我高……但是好歹也是他的表哥呀。”
果然是個皇子。顏惜心中一動,眼看就要到如斯了,再不願耽擱,立馬揮手打斷皇甫譽的滿腹牢騷:“那麽小侯爺是想利用情場歡愛之事,來向弟弟表明你的心智成熟麽。”
皇甫譽一呆,傻道:“歡、歡愛……?”
顏惜瞧他說這兩字時,臉頰愈發紅潤,甚至都快要滴出血來,雖心知皇甫譽是真的羞赧,但就因為那是真的,他竟反而從心底生出了一絲厭惡反感之意。他冷冷瞧著,眼中恍惚:皇甫譽今年二十,卻不知他年及二十之時,又已該是何番心境。
若也有人自小疼他寵他,愛他念他,保他不受欺壓虐待之痛,保他不受千裏跋涉之苦,他又怎會……
“那個……那我們待會兒真的要、要……歡愛麽……?”
顏惜猛地回過神來。他皺皺眉,不想自己心底,竟然還隐藏有這等深重的怨恨與奢望。本以為早就認了命,誰知一經對比,人心便輸得潰不成軍。顏惜緩緩低下眼,長睫一垂,掩去眸中思緒萬千。
皇甫譽在對面看著,只覺燈火閃爍之中,眼前人若隐若現半明半昧,自有一番韻味風流。只是一想到待會兒興許就要和這樣的美人歡、歡愛……皇甫譽不大自在地扭了扭身子,說不清心中感受。
倒是顏惜先開了口:“那可就要看小侯爺你自己了,”他笑笑,“不過容我多嘴一句,如斯還從來沒接到過,在抽了簽又中了簽之後,自行反悔的客人呢。”
皇甫譽隐隐聽出他話中的尖銳刻薄,奈何他心眼實在太淺,百般思索卻仍然不得要領。只是擡頭望見顏惜微微上揚的唇角,幾乎是下意識地就往裏一挪,感到有些如坐針氈。
顏惜見狀,眼波一凜,話中笑意更盛:“小侯爺你怕什麽。您身份金貴,就算是因為一時貪玩兒而開了這個先例,百姓也自然會以為是我顏惜服侍不周。如果那時您的皇子弟弟再來鬧上一鬧……那顏惜說不定也能為如斯開個先例,成為它史上最早下臺的小倌呢。”
皇甫譽簡直驚呆了。顏惜這番話中的意思……即便是個傻子也能聽得懂──顏惜是在說他自私,為了自己那麽一點談情說愛的小別扭,利用皇家勢力胡作非為,根本沒有考慮到利害關系,和別人的前途命運。
皇甫譽自小被當做珍寶慣了,何曾被人這般痛快淋漓地大罵過?即、即便是那個人,也絕不會這樣冷嘲暗諷地羞辱自己。偶爾的動手動腳,更是體貼萬分溫柔至極,生怕把自己給弄傷弄疼了……
皇甫譽想得心中一跳。此刻他腦中極亂,既有對顏惜的愧疚,也有對那個人的想念。尤其是他現下受了委屈,記憶真如潮水般滾滾湧來。想起過去那個人對自己的好,想起一路走來他對自己越來越好……可自己怎麽會這麽笨,這麽笨!竟然笨到想用這種方法去挫他的銳氣!他若是知道了,不知會有多生氣多傷心……他會不會對自己失望了?會不會還像以前那樣對自己好呢?
皇甫譽就在這一瞬間的患得患失中明白了內心情愛所至,不禁感慨聚生,忍不住眼圈兒泛紅,看樣子下一刻就要大哭出來。
顏惜見狀冷笑:“終于想明白了?還真是不容易啊。”
皇甫譽低眼垂眉,一直沒有擡頭。
顏惜也不管他,自己轉了頭望向窗外,心中譏諷:這些個有錢有勢的小爺,每天這麽多空閑都去想什麽了?想國家大事嗎!哼,一點情情愛愛都想不通,還想個屁的國家大事啊!喜不喜歡一個人,那不是眨眼功夫就能想清楚的事兒嗎。
至少,是對他而言。
轎子不久後便停下,緩緩落地。
有人在簾外小聲道:“小侯爺,顏公子,如斯到了。”
顏惜輕輕哼了聲,轉頭看了看皇甫譽,卻又改口說:“知道了。你們都先回去。”
待得四周安谧無聲,只聽見嬌中某人抽抽噎噎的啜泣聲時,顏惜往懷中一摸,随即遞了條手帕過去。
“嗚……嗯?”皇甫譽擡起一張淚眼朦胧的臉,又傻又呆。
顏惜撇撇嘴,心道這位小侯爺還是頗有幾分姿色的,一副梨花帶雨之相,看得果真令人心疼。
“給、給我的?”
顏惜暗暗翻個白眼兒:“廢話。這兒就只有我倆,不是你還是我麽?”說完他随手将錦帕往皇甫譽懷中一扔,嫌惡道,“快擦擦擦擦,待會兒下了馬車記得低頭走,別讓人看見了你這副模樣,竟以為是我欺負了你。那我可真是要死無葬身之地了。 ”
皇甫譽愣愣,心中越發委屈了──還、還從來沒有人……對他這樣無禮過呢……
顏惜掃他一眼,很快瞧出這位金枝玉葉的小侯爺此刻心中所想,不禁眉頭一皺,攤出手來:“不用就還我。”
“啊沒!沒有……”皇甫譽被戳中心事面上一紅。他不願再被顏惜看輕,哽咽片刻,終于小心翼翼地拿起帕子,往眼角處揩了揩,低聲道:“對不起。”
顏惜哼了聲,毫不客氣道:“行啊。小侯爺若是真心道歉,那就記得在你家男人找上門來的時候,出言替我顏惜辯解兩句,說是你自己當初鬼迷了心竅,水進了腦子,與我顏惜無關,怎樣?”
盡管這一番話也頗含羞辱之意,然而皇甫譽只被那一句“你家男人”給震懾了心智,愣在原地窘迫難當,半晌才道:“什、什麽叫我家男人?你說話真是太、太……”
他太了半天沒太出來,卻聽見顏惜輕輕一笑,說了句“看你這副傻樣,我想他應該也忍得很辛苦”……之類聽不懂的話。
皇甫譽萬分忐忑,斟酌著開口:“顏公子,那我們到底還要不要……嗯……那、那個了?”
“那個?”顏惜美眸一轉,實在想要好好懲罰懲罰這個多事胡鬧的嬌氣鬼,因而慢慢坐正了身子,輕咳一聲,冷道:“小侯爺你說呢?顏惜剛才可都将道理給您講明白了,如斯至今還從未出過一個臨場反悔的客人。這事兒若是傳了出去,您要我怎麽辦,如斯怎麽辦?再說就是您自己,恐怕也不見得能從到時候的流言蜚語中脫身幹淨吧。”說完他有意無意瞥了一眼皇甫譽的下身,那些不便直言的話……不說也罷了。
皇甫譽頓時臉色慘白,吓得又快要哭了:“那我們真的要……嗚,不……我不……我以後再也不做這種蠢事了,再也不做了……”
顏惜越聽越氣,最後啪一聲倒扣酒杯,怒道:“來如斯可不蠢,蠢的是你!”然而一擡頭卻見對方滿眼悔恨,一副就要“失身于賊”的惶恐表情,心中一軟,戲弄之意不禁稍減。他又再折磨了片刻,直到那小子越說越離譜,把來一趟如斯,說得上對不起天下對不起地,前對不起列祖列宗後對不起萬世子孫的時候,他才終于撐不住喊了停。
“好了好了好了,小侯爺你文辭功夫了得顏惜服了,喝口酒潤潤嗓子吧。”說完斟滿一杯酒遞過,斜偏腦袋,微微笑道,“你們做人可真累,人生苦短,有那麽多東西要去對得起,卻偏偏不說要對得起自己。”
皇甫譽一口甜酒哽在喉嚨。他雖然心思單純,但自小接受皇室教育,平生所學難免沾上皇權政治之氣,只知道要以長遠大局為重,根本從未認真考慮自己。如今聽得顏惜一言,不禁心頭微怔,久久無法回神。
顏惜也不管他,徑自拉開簾子邁出了轎。
“小侯爺放心,霸王硬上弓我做不來,要硬逼別人對我霸王硬上弓……那更是做不來。本來我顏惜臉皮厚,倒也不在意什麽,但是為了如斯的名譽,還煩請小侯爺跟我去屋裏坐一晚吧。”
皇甫譽一聽大喜,幾下跳出轎子,先前的委屈不快盡都抛諸腦後了。
顏惜轉頭笑他:“回頭可別忘了叮囑你家男人別來找我的麻煩啊,我好歹也算是你們的媒人呢。”
皇甫譽臉頰一紅,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見從如斯西南方向的轉角裏,傳來了陣陣急促的腳步聲和難聽的咒罵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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