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鏡子裏的臉略顯蒼白,但好在五官精致,哪怕如此也別有風味,竟一掃平日的淩厲潑辣之氣,大有楚楚可憐之态。

春滿一邊替他梳頭,一邊瞧得癡了。

他忍不住道:“公子,你……你長得真好看。”

顏惜掃了鏡子一眼,淡淡道:“好看嗎?會老的。”

春滿的手抖了一下,幾縷青絲順勢滑落,搭在了肩頭。

梳好頭發之後,春滿又輕車熟路地給顏惜上好了妝,換好了衣。衣衫是由穆爺親自吩咐,連夜趕制而成的。

一襲火紅色。

小倌中各分有類,正如顏惜,一向是被公認為屬于風情萬種型的。而現在穿上這身衣裳,便更襯得他容貌明豔眉目生光,顧盼回眸之間,仿佛天際流霞萬點。

春滿不知道自己今天還要再看呆多少次。雖然他記憶中的公子也一向很美,但是能美到像此刻這般驚心動魄的,畢竟不多。

他喃喃道:“二皇子今天……真是有福了。”

顏惜嘴角一彎,提著衣裳下擺走回床邊坐下,懶懶道:“可不是麽,身子都還是幹淨的呢。”

華國二皇子薛銘修,便是穆爺昨晚口中的貴客了。

如斯裏所有人聽了這個消息,俱是一愣。不過,除了春滿欣喜若狂,激動得差點兒沒哭出來之外,剩下衆人的反應自然都不甚友好。有惱羞成怒的,有嫉妒如狂的,有冷嘲熱諷的,當然更多的,還是喜怒不形于色,只在心裏默默咒罵的。

相較之下,顏惜這個當事人反而是最後才知道這件事情的。很明顯是穆爺受了意,要将此事大肆抖落出來,讓它歷經衆口,由下往上層層傳遞而去,弄得人盡皆知。

顏惜知道穆爺這樣做的心思。如斯裏的人對自己積怨已久,加之前一陣他實在太過風光,因此好不容易被懲罰一次,那些人自然不會放過機會狠狠羞辱他一番。但他現在畢竟被當朝二皇子看上了,于公于私,于情于理,于自身利益又或是如斯聲譽,穆爺都必須讓他重回巅峰,扛起頭牌的擔子。

珩音跑進來傳消息的時候,顏惜剛喝完藥。那藥極好,當然必定極苦。那時顏惜并非有意,然而因為口中苦澀心下煩悶,手上力氣一重,便硬生生将那瓷碗擲上了珩音的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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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惜見狀本不覺得有什麽,只是微微醋了蹙眉。他不喜珩音也不怕珩音,再者這珩音進他屋子竟然敢不先敲門行禮,稍示懲戒也是應該的。他甚至都已經做好和珩音再來一起喉舌之戰的準備了。

誰知珩音剛一踏進屋內,便像渾身沒了骨頭似的,撲通一聲跪下地去,不住給他磕頭,嘴裏直嚷著“恭喜公子恭喜公子”──這樣莫名其妙的話。

本來顏惜一向不會怕別人的尖酸刻薄之語,但突然面對珩音這般極盡恭敬的禮數,他卻反而霎時愣住,手足無措起來。

他的前半生是卑賤,後半生是無恥,一世凄苦,早已讓他練出絕地反擊的本能。他只習慣人人給他白眼辱罵,對他冷嘲熱諷,并由此錘煉出了一身的尖刺,遇弱則弱遇強更強,在紮痛別人之前,就已經先将自己刺傷。

而此刻珩音突如其來,毫無征兆的大禮,便好似将顏惜猛然豎起來的尖刺,全部都戳進了棉花裏。

“你這是在做什麽。”顏惜皺眉問道。

珩音又砰砰砰磕了幾個響頭,而後滿臉谄媚地擡起臉來,搓手笑道:“嘿嘿……顏公子,您可真是太有魅力啦!想必出閣那夜定是爽快極了小侯爺吧?也不知道他回宮去都喧嚷了些啥,竟然吸引了二皇子,要、要……要親自來一窺您的真面目啊!”

方到此時,顏惜才總算明了他要迎接的貴客,身份地位,竟然尊崇至斯。

于是饒是他顏惜,也禁不住發呆了片刻。

雖說皇甫譽也是皇室出身,但侯爺身份畢竟和薛氏正統有所差距,況且華國人的階級觀念根深蒂固,一向對君權天授,王室大統,這樣的思想奉若神明。因而在他們看來,即便小侯爺還是二皇子的表兄,但身份之差亦屬事實,不能等同。

顏惜回過神的時候,看見珩音仍然不敢擅作主張停下磕頭。他深感滿意,卻又很快想起珩音這厮曾經仗著自己是如斯上等的調教師傅,因為又妒又恨,而對自己施加種種折磨恥辱的舊事。

他向來和寬宏大量絕緣,信奉有仇必報才是畢生美事。此刻他僅僅眼珠一轉,便想到計策,微微一笑:“嗯……看來那一晚,小侯爺确實對我相當滿意呢。”

說完他舒服地往後一躺半眯眼睛,右腿疊在左膝上輕輕晃,而後又伸手拈起春滿才送來的無子葡萄放進嘴裏。

整個人看起來,逍遙至極,色豔無雙。

顏惜萬般享受地吞嚼了好幾顆葡萄,直到聽見珩音上下牙關打顫,再也跪立不住的發抖聲,才漸感心中微平。他掩面打了個哈欠,一邊将手指纏上頭發,一邊僞作出苦惱萬分之神态,唇齒間偶有沈吟洩出,當真是風情萬種,酥麻入骨。

“哎,珩音師傅,我現在還沒有見著二皇子呢。就算小侯爺看得起我,然而二皇子卻是未必。您這未雨綢缪也未免綢缪得太早了。”

珩音被猜中心事頗為尴尬,立即谄笑擺手:“哪裏哪裏,顏公子您想多啦想多啦。”

顏惜眼內精光微閃,輕哼一聲,懶懶道:“珩音師傅不用急著抵賴啊。想想您以前是怎麽對我的……現在綢缪,興許還算晚了,是吧?”

珩音心中咯!一下,喉嚨頓緊,再也說不出話來了。他面上讨好地笑,然在心底卻是咬牙切齒地大罵,這他奶奶的顏惜……出點兒風頭就燦爛,給分顏色就開坊!賤貨!賤貨!

“賤貨……”顏惜若有所思,搖搖頭嘆息,“哎,珩音師傅,你又在暗中罵我了。”

這一吓當真令珩音大驚失色,趕忙垂下頭去。現在他別說在心底咒罵,就是連顏惜這個名字,他都壓根兒不敢再去想了。

顏惜見狀簡直心情大好難以形容,他逗上了瘾,便絲毫不給珩音機會,連珠炮似的命令咻咻咻向他射去。

“好啊,既然你鐵了心要綢缪,那就讓我來給你出出對策好了。”

“第一,你心裏怎麽罵我咒我,我确是無法時時知道,也不能拿你怎麽辦的。但只要在我面前,就勞煩珩音師傅恭恭敬敬叫我一聲,顏公子。”

“是是是!”

“第二,以後無論在哪兒見了我,還請珩音師傅在五步以外跪下地去,給我磕三個響頭。” :“……是。”

“第三,如斯其他小倌任您怎樣調教處置我都不管,但春滿是我的人,您若是敢為難他……”

“是是是!哦不不不!我、我絕不會為難春滿那小蹄……那小公子……”

連續說了三個懲戒顏惜倒也覺得差不多了。他雖讀書不多,但過猶不及的道理他還是懂的。

這一環到此為止,本來顏惜還想了一些別的陰招去損珩音,但他到底禁不住睡意來襲腦中困頓。心想若不是因為舊傷初愈精神欠佳,他今日怎麽會如此便宜了這個老家夥!

一念及此,顏惜不禁有些悻然。很快他便收起笑臉眉目俱冷,揮揮手恹恹道:“好,那就有勞珩音師傅牢記規矩,日後實踐了。”

珩音狼狽不堪,幾乎是跌跌撞撞爬出了房間。

顏惜心裏暢快,一個翻身抱住枕頭,補了一個很長很美的好眠。

亥時。顏惜斜靠在床沿,白了一眼身旁焦躁不安踱來踱去的春滿,忍不住嗤了聲:“他是要見我,不是要見你。”

春滿腳步一頓,霎時漲紅了臉。

“公子……你、你怎麽能這樣說……我、我沒有這個意思的……”

顏惜低頭笑了笑,沒再說話。

這下春滿是徹底被晾在了原地,他用餘光打量了顏惜幾眼,覺得自家公子目前的狀态實在不符合他想象中的欣喜得意,反而很是漫不經心。

春滿斟酌片刻,小心翼翼地開口:“公子,您看起來好像不是很在乎這次見面啊,唔……”他滾動了一下喉結,“二皇子馬上就要到了,您難道……都不激動的嗎?”

顏惜連眼都沒擡一下,神情疲懶,聲音蕭索:“有什麽可激動的,不過各取所需罷了。”他似乎想到什麽,微微彎起嘴角,“難不成你還指望二皇子對我一見锺情再見終身,非要将我買回宮裏去麽?”

春滿将腳扭成一個內八字,支支吾吾良久,說不清楚。因為他的确是有這樣想過,當然還要再加一點──既然公子發達了,那他肯定也……

“夢做得真美啊,你想讓我落得跟離塵一樣的下場嗎?”

晴天霹靂。

春滿雙腿一軟,好像渾身骨頭都要吓碎掉了。他雖然對顏惜忠心耿耿,但畢竟還存在著一種本能般的畏懼。更何況……顏惜現在還誤會自己,拿離塵來和他相比。

自從離塵的悲劇發生之後,不僅如斯,甚至整個華京城裏的小倌,也都将提起離塵作為一個絕對的禁忌。

因為離塵曾經的經歷實在是所有小倌們的終極奮鬥目标,而他們不願意承認,那個悲慘的結局也會降臨到自己的身上。

春滿慘白著臉,剛想扭正腳踝跪下地去,卻見顏惜不耐煩地擡手示意他起來。那神情與其說是完全不介意,倒不如說是……根本不想再理他。

沈默半晌之後,顏惜再開口,聲音忽然變得沈,和遠了許多。

“再說,是皇子又怎麽了,我只要……”

春滿站在原地茫然無措。他豎起耳朵很努力地在聽,但仍然沒能聽見顏惜只要“什麽”。那些接下來的話,好像連帶著某個隐隐浮動的真相,盡數沒入了風中。

門外猛地響起三聲輕叩。有人緩緩将門推出一個縫隙,語氣既急切又緊張,顫抖地甚至有點口吃:“顏……顏公子……二……二……皇……皇子到……到了。”

顏惜淡淡“哦”了聲。而他接下來的全部準備,也無非就是坐直了身子,理了理衣裳。甚至連表情都沒變,依舊是……面無表情。

這一幕直把春滿看得瞠目結舌,心中也越發佩服起自家公子來──他真是……淡定啊!

春滿并不明白,其實顏惜只是無所謂。就像他剛才說的那樣,在他看來,別說皇子,就算是皇帝來了,也真的算不了什麽。

他知道如果不出意外,他的一輩子還會很長很長。可是他卻分明感覺到,他的人生,早已經結束在了多年以前的絕煙崖上。

那個人出現過,就注定再沒有別的可能;那個人離開了,就注定要用全部的餘生去等。

怪只怪他的出現和離開都太早,而後光陰漫長,全只靠回憶支撐。

紅塵十丈繁華,卻再也入不了眼──這種感覺是很折磨人的。本來顏惜一向是個自由懶散,萬事都随心去幹的人,因此他常常自己也想不明白,當初相遇時那個人無非一個小孩子,而他們的相處時間也只不過短短數月,結果後來分開,他先是想也沒想地為那人一句不知真假的承諾放棄了家,千裏奔向京城,進入如斯,成為小倌;而後年複一年,成百上千個日夜過下來,那人更是讓他相思入骨,甚至決心耗盡一生。

他從沒愛過,不知道他倆如此單薄脆弱的接觸所催生的,他這單方面的多年念想,到底是不是愛;但他聽說,愛是相知,愛是寬容,愛是信任,愛是尊重,愛是生死相随,不離不棄。

有那麽多種愛,可都不是他所經歷過的。

他隐隐約約覺得,對于那個人他更多的,恐怕是一種同病相憐的理解,以及他曾陪伴自己,在那樣孤獨苦悶的年少,給自己帶來過唯一樂趣的感激。

但這也足夠了。

顏惜嘆了口氣,不敢想如果當初他們有更多的時光,多到足夠将相知寬容信任尊重,甚至生死相随不離不棄都經歷個遍……那他現在,還能不能活下去。

或許真的是,人各有命,命中有劫。

門外,不同于普通小倌的腳步聲漸漸逼近,春滿緊張得連口大氣也不敢出,反觀自家公子,雖然站起了身子,但是神情卻和剛才頗有不同,又變成了一副心不在焉所思別處的樣子。

“您請。”引路的小倌推開門。

顏惜低眉垂眼,聽見腳步跨過了門檻,便慢慢跪下地去,鞠躬行禮舉止順從,若不是因為小倌身份,真是哪裏都不輸名門閨秀。

哪知薛銘修先是摒退了春滿,然後在屋中閑閑逛了幾圈,最後往椅中一坐,竟然并不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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