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清慕坐在桌前,對著滿眼的精致飯菜面無表情。桌旁立著兩名侍女,都稱得上面容姣好,只可惜神色太冷。

在将托盤裏的菜碟全部放上桌之後,她二人同往常一樣,欠身後退,準備離開。

清慕卻忽然開口:“等等。”

她二人神色微顯詫異,很仍很聽話地停了下來,但是清慕心知,她們所謂的聽話,大概也只能做到這個程度了。

這是他來到這裏的第十天。清慕很清楚地記得,他在十天前被顏惜救下,而後千鈞一發之際,又被一輛途徑如斯的馬車給帶走了。

清晰的記憶到此為止。關于後來的一切,他只能模糊地記得一些感覺。比如在搖晃昏暗的馬車之上,他感到雙腿劇痛鑽心,全身冷汗淋漓;比如馬車好像駛過了一個戒備森嚴的地方,因為身邊那人擡手捂住了他的嘴,骨節分明,十指修長;比如在馬車停下來之後,他已然疼得神思恍惚,懵懵意識到自己是被那個人給打橫抱了起來,接著穿過一條幽靜曲折,飄滿花香的小徑,而後不知睡了多久,只知待得醒來,自己便已身處這個房間。

剛睜眼的時候,滿室濃烈的陽光差點沒将他給刺瞎。他花了很長時間,才将眼睛從适應黑暗,調整為接受光明。當漫長的茫然過去,那些零星破碎的片段才逐漸湧回他的大腦。他知道自己是得救了,但除此之外便一無所知。

他低頭看見厚白的繃帶之下,青墨色的藥膏隐約浮現。疼痛已經減輕了許多,曾經慘不忍睹的傷處,如今只還殘留了一點酸麻瘙癢的感覺。清慕想,這一定是頂級的傷藥。再加環顧四周,整個房間雖然算不上富麗堂皇,但其格局設置,倒也自有一番清靈韻味,錦繡風華。

他猜自己定是被有身份的大戶人家給救了。只是不知,這究竟是福是禍。

他醒後沒過多久,便有人陸續進屋來──似乎是算準了時候的。前面的兩人替他換藥,一老一少,看來是大夫和徒弟;後面的兩位姑娘,一高一矮,則分別端上了一碗清粥和幾碟點心,動作娴熟,看來是這家府上的丫鬟。

清慕并不清楚自己究竟昏睡了幾日,但從自己發幹焦渴的喉嚨,以及饑腸辘辘的空腹來看,這時日恐怕并不會短。

“多、多謝……”

剛一開口說話,連他自己都被吓著了。沒想到嗓音竟已沙啞至此。

可誰知,這四人卻都好像聾子一般,竟無一人理會他。換藥的繼續換藥,布菜的繼續布菜,別說回話,甚至連個表情都沒有。

清慕怔了一下,但也并不生氣。他只是低著頭心中默想,看來救他的人,不僅府上規矩極多,而且還勢力頗大,威嚴極盛。

那老者的醫術甚是高明,撤下繃帶的時候,清慕本來都已經全身繃緊,準備好去忍耐劇痛了,可直到新的繃帶和著藥膏再次裹上,他卻連半點疼痛都沒感覺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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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得一切結束,那少年先是拿出一塊淺黃色的薄巾遞給老者,老者慢條斯理,無比細致地擦完了手;而後又從老者提來的藥箱中揀出了一只玉瓶,遞給了那位個子較高的丫鬟。

“內服藥,一日三次,卯時一刻,午時二刻,酉時三刻。三日後撤下繃帶,自可完好。”聲音毫無起伏,只帶了點變聲期的嘶啞粗沈。

高個頭丫鬟接了過去,彎腰施了一禮:“麻煩二位了。”

少年面無表情地點頭,而後收拾好東西,扶著老者往外走了。

清慕目送他二人離開,還在斟酌要不要再厚著臉皮問問這兩位姑娘,卻見個子稍矮的那一個已經端著粥碗,緩步輕搖,款款向他走來。

她雖然面容冷淡,但聲音卻竟頗為溫婉。

“清慕公子,奴婢習善,這位是舍妹習真。從今往後,您的生活起居,便由我姐妹二人照顧了。”她說著便要擡起勺子喂清慕粥喝。

清慕先是一愣,随即下意識地別過了臉。他雖從小在如斯受到穆爺不合常理的特殊照顧,但那也決沒有細致恭敬到這等地步。

他從來都不是一個耽于享樂的人,顏惜甚至曾因此嘲笑過他,說他明明生在妓館,卻偏偏是個禁欲的。以前哪怕貼身小厮要替他打水端茶他都覺得別扭,更別提現在一位陌生姑娘要更加親密地喂他飯吃了。他不習慣,也不心安。

“姑娘,不用……”

習善面不改色地将勺子拐了個彎,仍然直直抵在清慕的嘴邊,淡淡道:“清慕公子,您已經昏睡了三天,再不吃東西,不僅您自己受苦,我們姐妹也不好交差。”

習真也在後面伶牙俐齒道:“是啊。您是聰明人,如此損人不利己的事兒,還是不要做的好。”

她是自作聰明了──清慕從不受激。

他緩緩搖了搖頭,伸出手作勢要自己拿碗。聲音雖然虛弱,但卻異常堅定:“多謝姑娘好意,只是,請容清慕自己來。”

他還不至于迂腐。既然得救,那麽能不死,當然還是不要死的好。

習善看他半晌,良久點頭,将手中碗勺遞給了他。而習真也将桌上剛剛布好的一碟點心端了過來,放在床頭。

幸好她二人到底貼心,在做完這一切之後,很快就識趣地退站到了一旁,沒有都圍在清慕身邊。否則若是被這兩束冷冰冰的監視目光給盯著,清慕是決計一口粥都喝不下的。

清慕吃得很慢,一來是因為久未進食,本身不得太快;二來是因為,他在一邊吃的同時,也在一邊細細思考和琢磨。他暗暗慶幸,幸好如斯算得上是京城數一數二的奢華之所,因而在這飲食方面,也是極盡精致的。他雖沒有特意觀察過,但多年耳濡目染,鼻聞口嘗下來,倒也懂得不少。

他嘗得出,這粥是京城“客還居”最富盛名的玫瑰花粥,香氣橫溢,滋補甚佳;而小碟裏的四樣點心──月牙餃,馬蹄糕,蝴蝶卷,半暗酥,則均來自于以精巧細致聞名的“桃花閣”。再聯想到剛才那位醫術甚高的老者,以及習善習真,這兩位僅僅只是丫鬟,但卻俨然堪比一般小家碧玉的舉止儀容……

非富即貴,名門豪族──這是清慕在喝完最後一口玫瑰粥之後,默默得出的結論。

他将碗遞回去,輕聲問:“還請姑娘明示,救了在下的,是哪一位?”

習善搖搖頭道:“公子,您又讓我姐妹二人難做了。”

清慕眯起眼睛:“不能說?是你家主子特意吩咐的嗎?”

習善站起身來,淡淡道:“公子請放心,主人既已救了你,那自然不會再自找麻煩地對您不利。以後的日子,就請您安心呆在這裏吧。”

清慕皺眉:“以後?這是什麽意思?若是我活到花甲之歲,莫非以後四十年都要被軟禁在這裏嗎?”

習善指揮習真上前撤掉碗碟,聲音依然寒冷若冰:“主人的心思,那就不是我等小丫鬟可以揣度的了。總之,請清慕公子安心待在這裏,我姐妹二人定會用心服侍您的。”

說完她二人便施施然離開了。清慕不是沒有來得及再問,而是他心中已然清楚,即便再怎麽問下去,恐怕也都是徒勞。

習真習善這兩個丫鬟,一看就是從小呆在大戶人家,被專門訓練過的,不僅身負武功,而且忠心護主。清慕不指望再從她們口中探出什麽口風。

只是讓他郁悶得很的是,以後的七天,每當他想要走出房門,總是會毫無例外地,被守在門外的侍衛給攔住。那兩人也和習善習真一樣,面無表情形同僵屍,說來說去始終就那麽一句話:“清慕公子請回。”

清慕也不是沒試過硬闖。他知道既然這個神秘的主人救了他,那麽他必然會吩咐手下的人,不能對自己下殺手。可是,被點了穴抗進屋裏,活生生枯坐四個時辰,甚至連晚膳都是被那兩個丫頭給一口一勺喂下去的經歷……他是絕對不會傻到再去嘗試第二次的了。

不過他雖然無法出門,但幸好也不會無聊。房間裏有一排巨大的書架,上面堆滿了書,從天文地理,到歷史詩詞,從醫經棋譜,到佛經道義,甚至還有幾本江湖門派的武功秘籍……清慕剛發現時不禁啞然失笑。

能多學一點總是想要多學一點東西的。清慕這種性格從在如斯起就已經很是明顯了──當然,不是說學習尋歡作樂之術。于是後來他問累了說乏了,便也安安心心地住下來,每天就呆在屋子裏讀讀書寫寫字,倒也還算快活。他想,這個人既把他給救回來,那麽必然是有需要他,或者說利用他的地方,不然誰閑著沒事兒救下個人,還無緣無故把那人一直當成皇上菩薩一般,給好吃好喝地供著啊。就算大富大貴,那銀子也不是這樣兒使的啊。

再說他本就不擅長也不喜歡低聲下氣苦苦相求。因此在受了太多次無視之後,他體內的自尊心也終于郁郁難平,容不得他再拿自己的熱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了。他打定主意,就這麽跟他們耗著,有好吃的就吃,有想看的就看,看誰先輸。

計劃是打算得很好。只是當第九日,清慕無意中讀到一句“懶起畫娥眉,濃妝梳洗遲”的時候,心中竟忽地像是被什麽東西給狠狠揪住了似的。他愣了片刻,才驚覺手中詩詞已啪一聲落在了地上。

他怔了怔,揉揉太陽穴,彎腰撿起書。

清慕低著頭緩緩坐下,心中直罵自己太蠢。他的确料到自己是有被利用的地方,可他怎麽就忘了,自己畢竟是在如斯外被人給救走的,而那人所謂的需要,說不定指的就是……

哎。清慕嘆著氣再看了一眼書,臉色漸漸難看起來。他想自己這幾天的生活狀态,盡管還沒到這等女氣閨怨的地步,但和這句“懶起畫娥眉,濃妝梳洗遲”,也差不多是半斤八兩了。

雖然他和那位主人根本什麽都沒做──甚至是連正式的一面都還沒見上,但是他已經有了一種,自己其實是被那人給包養在侯門深院的羞辱感。或許是他太敏感了,因為他畢竟出身風月。哪怕只沾上一點點男寵禁脔的邊,他都會覺得異常難受。

他所堅持的東西,無論何時何地,都一直牢牢釘在心底,。

因此第二天,當習真習善前來送午膳的時候,時隔多日,清慕竟又放下臉皮,再一次叫住了她們。

那兩人停下來,眼底的詫異一閃便過,很快恢複了平日的冷淡模樣。清慕将這一切都瞧在心底,不禁暗暗嘀咕:果然是訓練有素的丫頭……這家主人到底什麽來頭,又是為何将我囚禁在這裏?

清慕的臉上漸顯難堪。他不甘自卑,可是面對如此離奇的情節,他更有自知之明:他無才無能,無身份無地位,實在夠不上什麽被利用的資格;他更沒有錢──況且照今看來,這個主人擁有此等府邸和手下,想必也是個高高在上錦衣玉食的主兒,又哪裏需要從他身上謀財。

排除種種,清慕唯一能想到的可能,也只有那些有悖人倫,難以啓齒之事。

他的臉色一變再變。

習善道:“公子還有什麽吩咐直說便是,”她停了停,終是又謹慎地加了句,“若是能辦到的,我姐妹二人必當竭盡全力。”

清慕在桌下握緊雙拳,表面卻是雲淡風輕地笑:“沒有那麽嚴重。既然你家主人至今不願露面,那麽,就煩請二位姑娘替在下帶個口信去如何?這總不算違背上令吧。”

習善同習真對望一眼,轉過頭緩緩道:“您說。”

清慕一字一頓道;“請您轉告,閣下救命之恩,清慕永不敢忘,必當湧泉相報。他若是有需要清慕的地方盡管開口……”他臉色漸白,抿緊唇,語氣輕緩下來,“只要……不違天地之道,倫理人常。”

習善習真皆是一愣。她二人雖然久居後宮深院,但清慕此番話的弦外之意,她們已然聽懂。

習善還在垂首躊躇,習真就先忍不住了:“清慕公子,您不要把我家主人想得和那些頭腦愚蠢,滿肚花腸的達官貴人一樣!雖然他是将您從如斯給救了出來,但是他絕沒有起這等邪心!”

習善橫了妹妹一眼,低聲呵斥:“住嘴。”

此時清慕的耳根已經微微發燙,臉色底現蒼白,卻又略帶薄紅。他心中感覺複雜得很:既被習真方才那番義正言辭的話給說得些許放了心,卻又為她語氣裏,對出身風月之人的輕視鄙夷,而萬分羞惱。

他聽見習真也在一旁幫口:“公子,您想多了。”

毫無起伏的聲音,但清慕就是能聽得出其中的冷嘲熱諷。他畢竟呆在如斯太久了,即便如今已然離開,然而它加諸于己的種種混亂,卻遠看不到消失的那天。

藏在桌下的雙手死死攥緊衣擺,清慕努力笑得安然:“多謝姑娘提醒,如此看來,那是在下多心了。”

習真似乎是對清慕如此侮辱自家主人感到非常不滿,因此即便清慕這樣說,她卻也沒再理會。倒是姐姐習善,仍舊寬心大度地向清慕還了個禮,淡淡道:“清慕公子放心,您剛才說的話,我們定會替您轉達的。”

清慕笑容頓僵,心想你們這不是存心在你家主子面前嘲弄我麽……他大概是在如斯中毒太深,這下魯莽了。

清慕整理好表情,垂下眼微微颔首,輕聲道:“那麽,就有勞二位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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