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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習善一字不漏将清慕的原話轉述給封易辰之後,習真又在一旁憤憤不平地補了句:“果然是從如斯裏出來的人,就算看起來再怎麽清高出塵,也始終去不了骨子裏的那股騷味兒!”

習善聽見妹妹竟然在封易辰面前說出這等粗俗之語,立馬臉色大變。她不敢開口呵斥,只能用力扯了扯習真的衣袖,使給她一個噤口的眼色。

如果這幅場景被清慕看見,那麽一定會讓他大出意料。原來這對姐妹也不是始終那麽冷面冷語的,至少現在就有一個例外──在她們的主人,封易辰面前。

習真被姐姐警告之後,雖然仍覺氣憤難當,但也自知失言。她急忙跪下身去,垂低腦袋,:“習真知錯,請公子恕罪。”

封易辰坐在書桌前,一手握著書,一手随意搭在桌上,在聽習善習真講話的時候,極偶爾地用食指敲敲桌面。而現在他也沒有擡起頭來。

習真跪了很久,直久到連一向鎮定的習善都忐忑不安,想要同跪求情的時候,封易辰清冷無痕的聲音才終于響起:“待會兒下去領十個巴掌。現在,你起來。”

習善連連施禮謝恩,但習真卻是神情恍惚地盯著地板,發了一陣兒不長不久的呆。最後還是被習善給連拖帶拽拉起來的。

封易辰翻過一頁書,仍沒擡眼:“覺得委屈嗎?”

這下習善沒有來得及阻止妹妹。習真低著頭,掩飾住微微發紅的眼眶,語氣有點沖,卻也嬌軟得很:“是,奴婢是覺得委屈。”

封易辰淡淡“嗯”了聲,停頓半晌,複又道:“那也難怪。你們倆自小跟在我身邊,每日每夜沒了命的努力,又是耿耿忠心,我都沒怎麽讓你們享受過。現在不過一介外人,況且還是一介小倌兒,我卻讓他逍遙自在,過得舒服得很,”他又翻了一頁書,片刻的沈寂中,那陣沙沙聲顯得著實驚心刺耳,“你覺得委屈,也沒什麽。”

習善這回得了經驗,封易辰話音剛落就飛快抓緊了妹妹的手狠狠掐,以防她再說出點兒別的什麽,犯上作亂之語。

習真知道自己逾矩了,可是她就是忍不住。這些日子在清慕面前僞裝出來的冰冷傲慢,如今面對封易辰,卻只成了一個,逐漸分崩離析的笑話。

習善緊緊閉了閉眼複又睜開,用力得,甚至連眼角都擠出了淺淺的細紋。她用一種誓死豁出去的表情和語氣,咬牙道:“公子,習真委屈不算什麽。只是習真想不明白,您那晚若是善心大發,救下那小倌兒也就罷了。可偏偏為什麽,還要把他給好吃好喝地供起來,而且一供就是這麽久!?難道真要像他說的那樣,他若是活到花甲,您就要把他,像、像……像養男寵似地,再供上四十年麽!?”

“習真!你說的這是什麽話!主子做事自有他的道理的!”習善急了。自己這個妹妹就和她的名字一樣,是個“真”性情的丫頭。無論說話還是做事,說好聽點兒那是坦白直率,可若說得難聽點兒,那可就是魯莽沖動了。況且,習善很早就察覺出,習真對于主子的感情已經遠超出了普通主仆之間的情分。她也曾拐彎抹角地試探和提醒過妹妹,但後來明白,習真雖然對主子用情頗深,但幸好還沒達到迷失自我,白日做夢,分不清上下之別的地步。

習真用力摔開習善的手,再也不準備壓抑,稍稍提高了嗓音:“是!主子做事自然是有他的道理的,我們這些小丫鬟不需要操心也不需要明白!可是,可是……”她紅腫的眼眶漸漸蓄滿淚水,前一刻還滿不甘心,想要拼個魚死網破的決絕語氣,此刻也已慢慢柔弱下來,“……可是,別人不明白啊!公子這還什麽都沒對那個小倌做呢!他自己就先忍不住懷疑了,那要是讓那些不知情的人知道了……他們會誤會成什麽樣子?公子您……您都不在乎的嗎……”

習善愣住了。直到此刻她終于知道,原來習真方才的委屈,比起吃醋,其實更多的是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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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易辰卻完全沒留意,其實也是根本不在乎,習真話中的“別人”,他又在紅木桌上輕輕敲了兩敲,随後放下書,點點頭,漫不經心道:“嗯,被冤枉的滋味的确不怎麽好。”

習善習真長呼了一口氣,剛有點放心,卻聽見自家主子的下一句話簡直像晴天驚雷一般,直直劈上了她們的面門。

“那就讓他,做一個真正的男寵好了。”

習真隔了好久才撿回自己的聲音。她顫巍巍地結巴道:“公、公子?您……您說什麽?”

封易辰并未回答。他站起身來踱到窗邊。彼時紅日漸沈晚風拂蕩,夕陽餘晖幽幽斜進屋內。習善習真站于遠處,遙見封易辰長身玉立修雅挺拔,青絲如墨間,寸寸落滿雲霞碎光。

習善率先反應過來。雖然她對主人并未像習真那樣淪陷甚深,但眼前此番情境,仍舊令她忍不住片刻的面紅耳赤,心口狂跳。她轉頭看看習真──果然,妹妹俨然已經癡迷成呆了。

習善心中嘆口氣,清清嗓子道:“公子有什麽打算,直接吩咐奴婢便是。”

封易辰一手背于身後,一手敲敲窗沿,若有所思道:“前些日子,我讓落風去找的京郊別院,找的怎麽樣了?”

習善一愣,心中隐隐猜到點什麽。她垂首答道:“回主子的話,已經找好了。只是……那座別院久未人居,恐怕修整打掃的工作,還要持續一段日子。”

封易辰冷眉一揚,毫不客氣地道:“還要一段日子?你們找的人什麽時候變這麽廢物了。”

習善不敢接話。

習真雙膝發軟眼神驚恐,忍不住插嘴:“公子……您、您莫非還真想要,把那小倌兒給、給……遷到外面去養著嗎?!”她的聲音甚至都有些凄厲了。

習善這時将頭垂得更低,不再像剛才那樣,厲聲呵斥妹妹的無禮。她這樣的沈默無言和安然不動,已經是對封易辰此番行為的最大抗拒。

“公子!難道您是真的迷上那個小倌了嗎?”習真跺著腳,簡直急得都快哭了,“您別忘了這宮裏,皇上……還、還有那些……狗眼看人的死家夥們,是有多想抓您的把柄,是有多想扳倒您!您怎麽能、能……能這麽糊塗!還特意留把柄給他們呢!”

封易辰冷冷道:“習真,難為你跟我那麽多年竟還是這麽蠢。若他們真想一舉除掉我,就算我再怎麽小心翼翼潔身自好,把柄也還是會自動找上門兒來的。”

習真被哽了一下:“……可是,公子……您好歹也、也……”

封易辰不再理他,開始低頭撥弄起,養在窗邊鳥籠裏的那只八哥來。他輕輕拉開籠子,将鳥兒握進掌心,慢慢捋它的毛。整個動作溫柔得,完全不同于平日的嚴厲冷漠。

“……公子?”習真困惑地開口發問,不明白主子為何突然形色大變,更是完全忽略了他們之前的對話,轉而端詳起這只早已養了近十年,就算沒看厭,但也絕對不再新鮮的老鳥來。

封易辰一邊撫摸一邊輕言道:“對于宮裏的人來說,我就是這一只八哥,而對于我來說,清慕也是這一只八哥。”

咔。一聲清脆的微響,那只八哥便俨然頭身分離,結束了它囚禁無光的一生。

習善習真看得渾身俱是一震,臉色登時慘白。盡管那只是一只鳥,平日喂水喂食,打掃鳥籠的事兒也并不由封易辰自己動手,但是它畢竟在封易辰的書房裏,安安穩穩陪伴了他如此多年。連只筆連張紙興許都能培養出感情來了,更何況,那好歹……好歹還是個活物……

習善習真不能明白主子的作為,也同樣不能明白他剛才那一番話的意思。她們只是覺得有一點寒心,會不會哪天,就連她們自己也……

習善習真互望對方了一眼,發現彼此眸底淌過的,全是同樣的是悲傷與惶恐。誰都不敢,也不願再繼續想下去。

封易辰将手中死無完好的屍體随手扔在地上,冷冷道:“既然都是別人眼裏的籠中物,那麽就看誰有本事,讓誰先死了。”

封易辰轉身走回書桌前,吩咐道:“明日亥時,把清慕帶到那兒去。”

“……是。”

此時就算是習真,卻也不敢再多問。盡管她們并不明白,不過區區一介小官兒,怎麽忽然間就成了……能和主子相提并論的人呢。

雖然清慕的确想要迅速改變他如今這樣無所事事,狀若禁脔的生活狀态,但是他也沒料到,這改變竟會來得如此突然。

就在他說完那一番話的第二天,習善習真同往常一樣伺候他用完了晚膳──卻又并不像往常那樣,立即撤去碗碟,鎖門離開。

清慕因為昨天的事兒本不欲理睬她們,但直到半頓飯的功夫過去,他見那二人竟還是一動不動,面容冰冷地杵在原地,到底忍不住擡頭,皺眉道:“怎麽,你家主人又給了你們新的吩咐,從此要派人留在屋裏看管我嗎?”

習善一言不發,習真卻心直口快,咽不下氣:“您放心,從今以後看管您的人可是大有來頭,我姐妹倆人輕位卑,沒資格再服侍您了。”

清慕聽出她冷冰冰的語氣之下,顯是壓抑著極大的激憤,心中又是奇怪又是生氣,眉目不禁皺得更緊:“習真姑娘,在下承認昨日那番魯莽之言确是冒犯了貴主上,但在下已經誠心道歉。你今日如此譏諷又是為何?”

“在下!在下!你居然還說上瘾兒了!真當自己是名門大府正經家庭出身的讀書人嗎!?”習真突然間爆發了,“不過一個靠皮相和身子的小倌兒罷了,裝什麽風雅!”

清慕臉色刷變慘白,他騰地站起身來,卻不料發勢過猛動作頗大,寬長的衣袖竟唰唰唰拂倒了一杯一碗。

乒乒乓乓幾聲過後,房間裏唯剩下習真激憤難平的喘息聲,和清慕驚怒交加的抽氣聲。

“你……”

“時辰到了,清慕公子,請随我姐妹二人走吧。”

清慕力圖争辯的話才剛剛脫口了一個字,就被習善給冷冷打斷了。而她這一句則更是非同小可,驚得清慕連剛才習真之于他的侮辱都給抛在腦後了。

他勉強站穩身子,臉上表情複雜:似驚又似喜,然而說不清哪個更多一些。

“……出去?”

這時門外恰好響起三下節奏特殊的敲門聲。習善淡淡應了聲“進來”。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條細縫。清慕瞧不見人,只聽見一個同樣無甚起伏的冰冷聲音,僵硬地道:“馬車已經備好,随時都可以出發了。”

習善點點頭,習真卻是握緊拳頭別過臉,憤怒地哼了聲。

盡管音量極低,但清慕還是聽清了。那是一句,“呸”。

清慕眼波一晃,忽然就不再氣。他低著頭緩緩坐回凳子上。

習真惡狠狠地轉過頭瞪他:“你又坐下來幹什麽!沒聽見剛才的話嗎?!以前不是那麽想走的嗎?!我們現在就送你走了!這下你滿意了吧!”

習真如此失禮的言辭和兇狠的态度,卻絲毫沒再讓清慕變臉。他只是淡淡道:“原來如此,難怪姑娘你如此讨厭在下,清慕剛剛總算是想明白原因了。”

習真心下抖了抖:“你在胡說些什麽。”

清慕沒理她,繼續道:“我就納悶,在下雖是如斯出身,但卻從來沒和姑娘你結過什麽大仇,怎麽你一見到我,就總生這麽大的氣。而且最近這幾天來,情況還越來越嚴重了。”

習真這下愣住了。她覺得心裏有些慌,但表面卻是嘴硬道:“什……什麽?你到底想說什麽?”

清慕擡眼看了看她。只用一句話,就撕破了她那苦苦僞裝的兇悍。

“原來你喜歡你家主人。”

習真幾乎是在一瞬間就慌了手腳。雖然她之前也隐隐有猜到,清慕會說的多半就是這個了,但是想象中的被揭穿,和現實裏的被揭穿,那畢竟是不一樣的。她感到全身從裏到外,都流過一陣無法抑制的顫栗。

“……你……”她咬咬牙,“怎麽,你為此很得意嗎?”

清慕搖搖頭,沈默半晌,略有遲疑地說:“我只是……沒再那麽擔心了而已。”

習真愣了愣,皺眉:“什麽?”

清慕直直看著她,眼底劃過一片奇異的清明:“雖然習真姑娘你對在下實在不怎麽樣,但是這幾日相處下來,你姐妹二位的為人清慕還是能看清的。在下只是想,既然能讓姑娘你傾心,那麽想必你家主人也絕非……絕非……”他頓了頓,微微低頭,眉宇間似有歉意,“……絕非清慕昨日口中之人。”

……

聽完這一番話,一時間不僅習真,甚至就連習善,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清慕站起身來,唇角間略有自嘲。他緩緩道:“你家主人無非好心救了在下性命,而後又備下房間,暫借在下小住了一段時日而已。只怪清慕出身不明來歷不佳,讓你們誤會了。”

“你……”習真結巴了一下,突然就有些尴尬,和後悔了。

其實是她心裏是清楚的。分明是她,被蒙蔽了雙眼,沖昏了神智。主子對清慕雖然特別,但迄今根本沒有踏入過清慕房間半步,更別提……和他做小倌做的事。

她也知道主子救下清慕,而後又這樣對他,那總歸是有原因的。只是她畢竟是個姑娘,嫉妒心一起,便再也不管不顧地,将那原因牽扯到了風月之事上。

──無論是男是女,清慕這一張臉,都要比她勝過太多了。

習真低頭想了很久。她恍然意識到,自己一直用來說服自己的,那種只當丫鬟默默陪伴的,溫順的喜歡,即便表面裝得再怎麽像,然而心底深處,卻仍是一片壓不住的驚濤駭浪。

這是她第一次清醒地看穿自己,對于封易辰,她竟然擁有如此巨大的貪婪。

曾經任何接近過封易辰的女人,都沒有讓她産生出這樣的情緒,可是現在,卻被一個男人,一個小倌,做到了。那種感覺就好像是,一直專屬于她的,離封易辰最近的位置,被搶走了。

習真隐隐覺得,自己對于眼前這位清俊逼人的男子,似乎有一種天生的敵意和反感。她想盡管他和主子之間什麽都沒發生,但她仍不大能喜歡得起來。

很久以後她知道,那是被妒火淹沒的女人所擁有的,一種準得可怕的直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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