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清慕被帶走的時候,模樣十分狼狽:眼睛被蒙上了黑布,耳朵被塞滿了棉球,甚至就連嘴巴,也都給拿膠封了個死緊。他坐在車內,一切捉摸,都只能憑靠感覺。

最先的道路曲折蜿蜒,似乎是行駛在一片布局甚繁之地;而後道路便愈發開闊平坦。就這樣行進了小半刻功夫,車速卻又漸緩下來,直至完全停下。清慕那時視聽皆失,坐在車內暗暗奇怪:莫非這就到了?這麽近?

然而很快便再次加速前馳的馬車,顯是給了他否定的答案。清慕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的錯覺,當馬車得以重行的時候,他似乎感到坐在自己身邊,那個一向冷靜鎮定的習善,竟然大大松了一口氣,僵硬的身體,忽地一軟。

清慕低頭沈思,覺得有些東西在他心中一閃晃過。而他已經隐隐抓住了。

接下來的車速時快時慢,明顯是行駛在鬧市人群之中,其後卻又前若無人疾馳似電──清慕暗中計算著路程,心裏漸漸有底,這兒大概已經遠離城區,屬于郊外了。

駿馬揚蹄長嘶,馬車慢慢滑行著,終于停了下來。

習善俯身上前,撤去加諸于清慕三官之上的遮蔽物,動作輕緩溫柔,垂首恭敬道:“奴婢也是奉命行事,一路對公子多有得罪,請公子見諒。”

清慕低頭彈了彈衣擺,表情模糊,聲音也不甚清晰:“……嗯。”

習善跳下車,做出一個請的姿勢:“公子請。”

習善走在前面引路,速度并不快,因而清慕這一行也走得很是悠閑。他四處望望,有些驚奇地發現,這所別院竟然建造得異常奢華。幽林曲水,雕欄玉砌;樓閣飛檐,若光熠熠,簡直是貴氣逼人了。

然而清慕只看了一小會兒,便再也沒了興致。他收回了眼神。

習善微微側過頭問道:“因了主子吩咐,這是下人們匆匆忙忙,只用了昨個兒一天收整出來的……公子覺得如何?”

清慕想也沒想,幾乎是下意識就答道:“還好。”

習善默了默:“……清慕公子見識廣博眼界高遠,這等粗鄙之舍,确是讓您看笑話了。”

清慕嘆口氣,神色間似有無奈:“姑娘你這又是何必呢,這樣的房院還說粗鄙……既折煞了在下,也對不住昨日拼了命收整它的下人不是,”他頓了頓,低下頭不知想到些什麽,複又淡淡道,“況且清慕從小到大,記憶中住過的地方,也不過只有一個如斯罷了,哪裏稱得上見識和眼界。”

習善聞言,腳下立馬蹬了一步。她心知這是清慕在諷刺主人前段日子嚴禁他出門,今日又嚴防他記路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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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其實是她把清慕想得太小氣了。因為清慕說出這句話,倒并不僅僅只為了洩憤。

他是真的只記得自己在如斯住過,同樣也是真的對眼前浮華,不再有更多的動心了。這種冷淡甚至冷漠,連他自己都覺得奇怪。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絕非見多識廣之人,如斯雖然華美豪奢,但畢竟擺不脫小倌館的身份,風月靡麗之氣太濃太重,比不得這裏,融合至臻的清幽,與貴氣。

可是他還見過更好的。可是他覺得自己,一定還見過更好的。

依稀是從四年前起,他的太陽穴便時感疼痛。而伴随疼痛相生的,則是腦海中閃電般劃過的零星片段。剛開始那陣疼痛還極輕極淺,閃過的片段也盡是模糊難辨。哪知後來年歲漸長,每一次,不僅疼痛逐步加深,持續時間逐步加長,甚至那些畫面,也是愈見清晰,停留漸久。

仿佛風翻書頁,那些畫面全都如潮般湧進他的視線。他曾很努力地想要捕捉到點什麽,但無奈越是凝神細看,太陽穴便越是疼痛難忍,不過堅持片刻,便至趨于爆裂。因此漫漫四年下來,他也只看到了一些,模糊不清的影子。

他看到他的四周,桂殿蘭宮碧瓦朱檐,雕梁繡戶飛閣流丹,哪一闕,不是比這兒美過成千上萬;他看到影綽連群的侍女走過重重簾紗之間,垂眉低首神色謙恭,窈窕若柳身姿妙曼;他甚至看到她們跪在自己面前,纖纖細指牽起錦衣華服,舉案過眉奉上玉碟瑤盤。

他看見過一位溫柔高雅的女人,她沖著他笑,笑容慈愛秀美,出塵如月;不遠處站著一個男人,高大挺拔,威嚴逼人,然而他只望著她,滿目唯存那抹倩影,笑中溢滿萬般柔情;他看見過一個小小的嬰孩,白皙柔軟,安靜躺在搖籃之中,偶爾伸出短小的雙臂咿呀幾聲,眼珠靈動,猶似點漆;他還看見過一個同他年紀相仿的孩子,這個人和前面三人都不一樣,他不朝自己笑,也不和自己玩,始終站在離自己很遠很遠的地方,沈默如鐵,面容冷峻,形單影只,獨來獨往。

而清慕總是在腦中出現這個人的時候清醒過來。好像有一只大手,用力将他撕扯出那些翻動漸快,龐如漩渦的畫面。每每這時,他不僅頭疼,他甚至連心,也都開始隐隐悶疼。

清慕最後看見的總是,那個孩子轉過身,用一種完全不符年齡的冷酷與憎恨,冷冷望著他,嘴唇微動,吐出一句話。

而他聽不見也看不出,那是什麽。

“清慕公子,您還好嗎?”習善皺眉看著眼前的人,剛剛還好好的,現在卻是臉色蒼白額冒冷汗,一副虛弱得馬上就要昏倒的樣子──她确信,如果不是自己眼疾手快轉身扶住他,估計他現在已經真的倒下去了。

清慕被這道聲音猛然驚醒,感覺又像是一只大手死死拽住他,将他從經久不變的夢境裏,硬生生扯了出來。

清慕在眩暈中晃了兩晃,忽然有點不敢去想,如果沒有人叫醒他,那麽他是不是,就會永遠醒不過來了。

他并不是杞人憂天。這幾年下來,他不僅頭疼的次數大大增加,而且每次疼痛的時間也是越來越長,浮現的畫面越來越多。他懷疑自己總有一天,要被這樣鋪天蓋地的巨大所淹沒。

如果那些都是他的過去,可是他為什麽不記得,如果他不記得自己的過去,那他又是為什麽活著;如果……自己真的死了,那麽曾經活在這個世界上的,究竟是如斯裏的清慕,還是那個夢裏的清慕呢。

誰是他,他又是誰。

清慕按住疼痛漸起的胸口微微喘氣,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在這裏,忽然想起這些困擾他許久的問題。

他對上習善越皺越緊的眉頭,搖搖頭,輕聲道:“勞姑娘擔心了,在下沒事。走吧。”

習善看他那樣子就是完全不相信這種鬼話的。然而她張張嘴,到底還是什麽都沒有說。清慕的身體關她什麽事,她只是個丫鬟,只是封易辰的丫鬟。

她現在的任務,只需要把清慕,帶到封易辰的面前。

又再走了一段不遠不近的路,習善終于在一幢清雅小屋前停下了。清慕望望四周,只見左面竹影悠悠右首流水潺潺,院內清香淡淡,月影皎皎,著實一派避世隐居之态。

習善往旁退站了兩步,萬分恭敬道:“……就是這裏了,公子請自己進去吧。奴婢位卑人輕,就不能再往前相送了。”

清慕往那屋子瞥了一眼,淡淡道:“你家主子就在那裏邊麽?”

習善遲疑良久,終于點了點頭。

清慕低頭撫撫衣袖,忽然極其難得地笑了。其時他的臉色依舊蒼白,然而眉間眼底嘴角,卻盡是一片暖意陡生。習善此前從未見過清慕露出笑容,如今初初見此,不禁大為震懾,心跳驟急,狂擂如鼓。

清慕含笑道:“好,那我就去看看,你家主子到底是個什麽模樣。是有三頭呢,還是有六臂呢,竟能讓你姊妹一個怕到如此,一個愛成那樣?”

習善聞言,臉上顏色急轉慘淡,一個不留意便張舌失聲道:“清慕公子!在這兒還請……請小心說話。主子內力不凡,這點兒聲音,他可是能……能聽見的……”

習善說出這一番話,本意并不為威脅恐吓,只是單純擔心清慕進屋見到主子以後,讨不到什麽好果子吃。哪知清慕聽她如此道來,神情間不僅不見畏懼,反而握拳擊掌,點頭沈吟道:“嗯,那是當然的。看你和習真姑娘的身手,清慕也能猜到這一點。”

他垂下雙手一撩衣擺,舉止間頗顯清俊風雅。

“有勞姑娘帶路,以及……這幾日的照顧了。”說完也不做猶豫,直接邁步上前,推門而入。

習善留在原地獨自愣怔,只覺一陣微風拂面,淡香袅袅,令她許久都未曾回過神來。

盡管從外一看便知這間屋子并不會大,然而清慕也不曾預料,他竟能在一個推門轉眼的瞬間,就見到這位令習善怕極,而又令習真愛極的所謂主人。

清慕雙手往後輕輕一按掩上了門,而後便靜靜站在門旁看著眼前的人,卻并不再往前邁出一步。

他并不是不敢,只是心中忽生異樣,覺得就這個距離看他,好像正是最好的。仿佛已經就此凝望千千萬萬遍,一種突襲而來的,詭異的熟悉感。

這間屋子同之前那間無大差別,仍是作書房布置。除了因收整倉促而書架略空之外,其他一切如舊。書桌上燭火微晃,右首擺著筆墨紙硯,還有零散一疊舊書,清慕眯著眼睛細瞧了一陣兒,大概看清是那是幾本前代史冊。

而那個人就坐在書桌之後,雙手交疊放于桌上,上身挺拔修直,目色冷如寒光──他幾乎是毫無遮掩,甚至于毫不客氣地直直盯著自己。

清慕最初毫不畏懼地對上他的視線,然而卻越看越覺氣喘胸悶。更為嚴重的是,他感到太陽穴的疼痛暴起漸長,劇烈得幾乎要将他的整個腦袋狠狠貫穿。

清慕想自己會不會是剛才疼得失去神智了。否則他怎麽會在那一雙幽如寒潭的眼睛裏,無比清晰地看到這許多年來,日夜糾纏他的零星片段。它們在他的眼底一張一張淩亂而過,狂飄如雪,肆意飛翻。

清慕忍不住腳軟了一下。但幸好他反應迅速,快快扶住了門框。

封易辰自然是将這一切都盡收眼底。但他似乎是早料到了會有這一幕般,淩厲如削的臉上并未露出絲毫跡象。他用一種好像打量到手獵物似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一會兒清慕,然後終于開口,緩緩道:“你現在見到我了。我是有三頭,還是有六臂?你是怕我,還是……”他掃一眼清慕愈發慘白的臉色,聲音放輕,“愛我?”

這分明是戲谑調笑的話,但從封易辰口中說來,竟仍顯得冷冷冰冰,有若寒霜。

清慕低下頭長長呼了一口氣,努力忍痛,斷斷續續道:“公子言重了。你好心救我,又留我在府上,好吃好喝住了那麽久,現在卻還什麽都沒要求我做……呵,想必清慕死期未至,那自然無需怕你……”他停下來閉著眼睛喘了一會兒氣,也不知是因為頭疼,還是因為後面的話,不大好出口,“……而你我、你我……素昧平生,今日初見,又怎麽談得上……談得上……”

清慕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就是吐不出那個字。

他雖然對那種事情避諱極深,但是他畢竟在如斯長大,耳濡目染,早已看多了颠鸾倒鳳春宵雲雨,也自然聽夠了輕薄之語豔曲淫詞。說實在的,“愛”這個字在如斯那兒,早已經是被說爛的了。每個接客的小倌兒都可以在每一天,對著來去不同的客人,或妩媚,或嬌嗔,或撒潑地,說上這樣一個虛情假意的愛字。

可是誰在意它是真是假呢。客人圖的是心裏快活,小倌圖的是銀子多多。那個字和這一切比起來,實在是分文不值。

然而清慕是如斯的異數,一直都是。別人心目的微不足道,在他看來,卻依然有被堅持的價值。

封易辰等了半天不見惱怒。臉上半點神色也無,卻是沈聲迫道:“談不上什麽?”

清慕這時穴心劇痛,額際冷汗淋漓,一時恍惚,便脫口而道:“愛……”

房間一時安靜。

封易辰坐在愈見搖曳的燭光殘影之中,唇角微揚,像是終于有些滿意。

他分開十指,右手按住桌沿,左手落在桌面輕敲幾下,冷笑道;“那你大可放心,我們之間,永遠也談不上這個字。”

在意識徹底陷入無邊劇痛的黑暗之前,清慕最後聽見的,就是這樣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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