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清慕一臉無奈地看著習善恭恭敬敬遞到他面前的藥碗,其中黑乎乎的藥汁正散發著苦不堪言的氣味,令他禁不住狠狠皺眉。
“公子,請用藥。”
清慕無語:“本來就沒什麽大礙,你們已經給我喝了四個月的藥了……到底還要喝多久?”
習善淡淡回答:“這個奴婢就不知道了。”
清慕聞言冷笑:“是啊,你不知道,也不用知道。反正,你只需要聽你主子的吩咐就是了。”
清慕的口氣算不上好,然而習善聽了也不生氣,只是低下頭又再重複了一遍,“……公子,請用藥吧。”
清慕冷冷望著那一碗黑乎乎的藥汁,忽然嘴唇一抿,直接揚手掀翻了它。
“滾……我不喝。” !當嘩啦幾聲過去,瓷碗跌落在地碎成了四五片,滾燙黏糊的黑色藥汁盡數灑在名貴柔軟的地毯上,看起來很是難收拾。
然而清慕似乎仍未解氣。他急促地喘了幾口,怒道:“你去,去跟你的主子說,他想要我做什麽就直接來找我,就直接來跟我說!不要再跟我玩兒這種把戲了!我受夠了,我受夠了!”
他頓了頓,咬著牙恨道:“難道他還想像上次那樣,派幾個男人來羞辱我嗎!?”
習善默默收拾完地上的殘渣碎屑,靜靜等著清慕洩完怒火,這才慢悠悠開口,一字一頓道:“清慕公子,您變了。”
清慕一愣:“……什麽?”
習善深深看著他,緩緩道:“您變了。最初相見的時候,您并不是這個樣子的。”
清慕似乎被這句話給哽了一下,他張張嘴想要說點什麽,然而最終還是沈默了。他将目光眺向遠方,神情空落茫然了許久,也不知想到了什麽。
他輕輕問:“那個時候我是什麽樣子的,現在……我又是什麽樣子的?”
習善頓了頓,聰明地回答:“公子的事,奴婢不敢多言議論。更何況……這種事情,您一定比奴婢,明白得更多。”
Advertisement
清慕低下頭笑了:“是啊。你一定是想說,那個時候的我雖然出身卑賤,然而卻懂事明理,清俊溫雅;可是現在,過了一段被人伺候的舒服日子,我已經變得和京城那些不學無術的尋常公子哥一樣,對人頤指氣使,暴躁嚣張了。”
他說到這裏聲音漸止,擡起臉看向習善,眉間淺笑盈盈。
“是這樣沒錯,對不對?”
習善沈默無言。這樣的問題,無論說是說否,都不聰明。
于是清慕便只當那是默認。他聳聳肩,滿臉無所謂的樣子,輕輕說:“你也不必露出這樣遺憾可惜的表情。也許,我本來就是那樣子的人,也說不定呢。”
習善聽到這裏終于忍不住嘆了口氣,勸道:“清慕公子,是習善剛剛說錯話了。您實在不必如此鄙薄自己。畢竟比起那些人,您還是要好得太多了。”
“是嗎?那還真是多謝你的安慰了,”清慕微微一笑,停頓片刻,又道,“對了,你把東西收拾好就下去吧,別再端藥來了,我不會喝的。”
他說的語氣算是輕柔,只是這仍然改變不了,那其中的堅持,與強硬。
只可惜習善也不是一個嬌弱無能的小丫頭。聽見清慕的話,她連表情都沒變一分一毫,托住木盤仍是那一句不變的老話:“這還要請清慕公子恕罪了。主子的吩咐,奴婢不得不聽的。”
清慕聞言笑了笑,冷淡開口:“好啊,那你盡管聽好了,我又沒攔著你。只不過,他可不是我主子,我沒必要聽他的話,更沒必要聽你的話吧。”
習善沈默了一陣,忽然苦笑:“……是啊,您可以不聽他的話,因為就算這樣,他也依然舍不得動您;可是像我們這樣賤命的小丫頭,又哪裏能和您相比呢。”
清慕一愣,立馬皺著眉冷笑:“舍不得?你這是在說什麽胡話!是在譏諷我嗎?他舍不得……他舍不得動我?哈!是啊,他是舍不得動我,他是舍不得動我……”
清慕咬牙頓了頓,眼神中除了憤恨羞恥,似乎還帶著些別的,說不清道不明的疼痛傷痕。他閉了閉眼,切齒恨道:“他舍不得動我,所以……他讓別人來動我!”
即便那件事情已經過去了好幾個月,然而清慕至今想來,仍然感到心有餘悸,凄寒徹骨。他夜夜都難以入寐,生怕下一刻猛然睜眼,看見的,就是比上一次更加可怕的畫面。
他開始變得怯懦多疑,哪怕一點點風吹草動,都能夠讓他膽戰心驚。他已經數不清究竟有多少個夜晚,屋外狂風呼嘯,電閃雷鳴,而他一個人睡在陰森漆黑的房間,蜷成一團顫抖地縮在床角,将被子從腳趾到頭頂全都緊緊裹好,即便在其中被悶得胸口發疼,頭昏腦脹,卻仍然不敢掀開,哪怕只是一條小小的細縫。
他不信世間有鬼,他怕的,是人。
毫無疑問那是一段極其難熬的時光。然而從炎熱的盛夏,再到蕭索的深秋,再到如今這苦寒的冬日,他一個人,就在那樣狹窄密閉,見不得光的黑暗裏,熬過來了。
卻不知,還要再煎熬多久。
而如今,無論結果如何,清慕只希望那個人,能夠讓他快點解脫。
“你回去跟你的主子說,讓他……嗯?……你、你這是在做什麽?!”
清慕略顯驚愕地望著眼前,緩緩俯身往下跪倒的習善,剛才的怨憤怒意,忽然就變成不知所措。
“你……”
習善深深埋下頭,沙啞著嗓音,低聲道:“清慕公子……那件事情……并不是主子做的……”
“不是……不是主子叫人來傷害你,羞辱你的……”
“……呵,他怎麽舍得呢?他怎麽舍得這樣做呢?他……他那麽疼你……那麽重視你……那麽……喜歡你……”
習善一向冷冷冰冰,然而此時此刻,她竟然滿臉淚痕,喉嚨間,完全壓抑不住哽咽的抽泣。
“……清慕公子,求求你……我求求你……救救習真,救救習真吧!”
清慕聽到這裏只覺胸口猛然一窒,其間的悶漲感差點兒讓他喘不過氣。他現在腦子裏很亂,很亂,頭暈欲厥,有一種被重物狠狠砸中的疼痛,和清醒。
他愣了許久許久,眨眨眼睛,滿臉的茫然:“你……你說什麽?”
習善拼命搖著頭,噙著淚懇切道:“清慕公子……您那麽聰明,怎麽可能還沒猜到呢?您……您是不肯相信我嗎?我沒騙您,我沒騙您啊!習真,習真她……已經被主子關了好幾個月了!”
她說到這裏終于再也顧不上顏面,匍匐著撲上去,死死抱住了清慕的褲腳,語無倫次地大哭道:“清慕公子,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了!我只有習真那一個妹妹,只有那一個妹妹啊!嗯……我知道,我也承認,這件事……她當初的确是做錯了,而且是做得大錯特錯……可是……可是……那也只是因為她太愛主子了而已啊!”
清慕聽到此處,眉間一動,似乎終于有點反應過來。他垂下眼,怔怔盯著習善,輕輕開口:“她愛你們主子……這我也看得出來。可是……那關我什麽事呢。”
他聲音滞澀,艱難道;“……她為什麽,要叫人來那樣對我?”
此言一出,終于輪到習善發愣了。她不敢置信地仰起頭,滿臉吃驚地望向清慕,半晌過去,忽然聲嘶力竭地放聲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清慕公子,您這是在跟我裝糊塗嗎?!吃醋這麽簡單的事情,您難道看不出來嗎!?”
清慕猛地往後跌了半步,慘白著臉,模樣很是不信──但不知是不願信,還是不敢信。他拼命搖著頭,神色間倉皇得厲害:語氣恍惚:“不……這不可能……這怎麽可能……這怎麽可能呢……”
習善又哭又笑,凄厲地尖聲道:“哈哈……怎麽,您莫非還要用這種方式在我面前炫耀您的受寵嗎!?我和習真從小就服侍主子,那麽多年……那麽那麽多年……什麽時候見到過,他對一個人像對您這樣上心了!?”
“每天……都要問好幾遍您今天吃得好不好,有沒有按時睡覺,最近在看什麽書,身體怎麽樣了,還需要什麽東西……”
“天熱的時候吩咐我們給您多做解暑湯,給您的房間多放冰塊,天冷以後吩咐我們給您加被子,添衣裳,置火爐……哈!我們服侍了主子一輩子,還從沒見他這麽不厭其煩地羅嗦過呢。”
清慕聽得簡直驚呆了。這些事情,他根本不敢想象……也根本從未去想。
他一直以為那個人恨他。是的,那個人,是該恨他的。
可是……那習善現在說的這些,又要怎麽去解釋呢?難道這些事情,都是真的嗎?!
清慕越想越覺得有很多事情他都想不明白,然而他十分清晰地感覺到,在他的內心深處,确實隐隐有所期待。
習善喘著氣漸漸平靜下來,嘶啞著嗓子,眼裏淚裏聲音裏,滿滿的全是絕望:“……妹妹她只是不甘心,她……她就是不甘心啊!她辛辛苦苦服侍了主子那麽多年,盡管她從未奢望過什麽名分地位……可是……可是……你讓她怎麽接受,她最後輸給的竟然不是皇親國戚大家閨秀,而只是一個半路插進來的妓院小倌呢!”
若是以前,清慕聽見這種話一定會又羞又怒,大發雷霆。可是現在他只覺腦子裏暈乎乎的,漿糊一片,什麽都來不及反應。他張張嘴,口幹舌燥地結巴道:“我……不……我……”
這時大門處忽然響起一道冷冰冰的沈穩男聲,替清慕解了圍,可同時,也給習善判了死刑。
“不愧是姐妹倆。習善,你的膽子,可真不比習真小啊。”
兩人同時驚愕。
清慕眼前一黑,身形一晃猛地抓住扶欄,首先反應了過來。他努力吞咽一口,連眼睛都不敢往上擡一下,就先著急地斂去眉目間的驚慌失措。
他有段日子沒再見到這人,可是這段日子一過,他的心境,早已經是天翻地覆。更何況,他也不知道要如何在現在這種情況下──尤其是,在剛剛聽完習善那一番話之後,仍然冷靜如常地面對他。
清慕手掌緊握,輕輕垂下眼眶。第一次,他在面對這個人的時候,選擇了逃脫。
封易辰一直面無表情地站在門前,身姿筆挺長身修立,逆著斜陽晚光,看來有如一尊雕像。他目色如炬冷冷望著屋內,更準确地說,是在随意掃過清慕一眼之後,便将視線始終停留在了,匍匐于清慕腳邊的習善身上。
習善初聞聲音之時便已擡起頭來,這麽多年,她第一次毫無畏懼地對上封易辰的目光。然後漸漸地,臉色慘白面如紙灰,終于,滿眼都浸透了絕望。
她死死摳著地面,手背指節凸出青筋暴跳,好像在極力忍耐著什麽。就這樣過了好久好久,她終于認命般地放棄了對峙,緩緩伏低身子,深深、深深地埋下頭去,一開口,就是止也止不住的狼狽哽咽。
“公子……習善求您……求您饒了習真吧!您已經關了她這麽久……這麽久了啊!奴婢是最了解她的,習真她……她又倔又強,嘴巴又毒,在牢裏一定早已吃夠了苦頭……就算她再怎麽能扛,她也只是一個姑娘家啊……公子……習善求您……看在我姐妹倆從小服侍您的份兒上,看在習真她……她這麽景仰……愛慕您的份兒上……您就……您就饒了她吧!”
她說到後來其實已經說不太出別的什麽話,只能胡亂地大喊著“求您”和,“饒了她吧”。語氣既驚恐又哀切,再加又是這樣一幅哭得梨花帶雨的小美人模樣,任誰看來,都應該是又憐又惜,無論她有什麽要求,都應該立馬答應。
然而很可惜的是,她現在求的人,是封易辰。
封易辰不動聲色地聽完習善這一番苦苦哀求,什麽話也沒說,只是緩步踱進屋內,姿态冷清神色冷漠,一副半點兒沒被打動的樣子。
絕情得徹底。
房間就這麽大,最後封易辰連眉頭都沒皺半下,直接跨過習善軟軟攤在地面的手肘,來到了清慕的身旁。
接近的那一瞬間,清慕只覺呼吸一窒,幾乎是下意識地繃緊了背脊。
他不是在怕封易辰,他是在怕,是一種來自久遠,卻已然經年未見的微妙心情。
封易辰低頭看了看地面的藥汁殘渣,皺眉道:“你沒喝藥?”
清慕恍惚了很久才意識到對方這是在跟自己說話。他深吸一口氣,聲音很低,卻十分執拗地道:“……我又沒病,喝什麽藥。”
封易辰聞言頓了頓,臉上沒什麽表情,卻是高深莫測地眯起了眼睛。
而後兩人各自沈默了一會兒,最後終是清慕先忍不住,猶豫著輕聲問道:“……剛剛習善說的……都是真的嗎?”
封易辰靜靜望著眼前的人,目光又黑又深,有如靜夜幽湖。很久過去,他終于緩緩開口,漫不經心地反問:“她說了那麽多,你問的是哪一個?”
……诶?清慕眨眨眼,猝不及防,給問得堵了一下。
他一直自己跟自己說,他其實是想問,你真的把習真關起來了嗎?那麽……那件事,也真的不是你做的嗎?
可正是因為這突如其來被堵的一下,又讓清慕驚醒般地意識到,或許他心底真正想問的,又并不是這個。
他想他沒有辦法欺騙自己。
他承認,他其實就是想問眼前的人,習善剛剛說的那一大段,關于你有多照顧我,關心我,疼愛我,甚至是……寵溺我的那些事情,全部全部,都是真的,真的嗎。
封易辰不知何時擡手覆上了清慕的腦袋,在他柔軟的發絲裏輕輕摩挲幾下,語氣很淡,可是也很輕緩:“……不管你想問什麽。”
“……都是真的。”
清慕聞言一怔。頭頂忽然籠罩的那大一片溫暖,好像得足了陽光雨水的春草一般,綿延瘋長,蔓生無邊。
“你……”清慕仰起頭呆呆望著封易辰,覺得他實在是,熟悉得太過陌生。和幾個月之前的他不像,和更久更久以前的他,更加不像。
清慕頓時覺得自己更加茫然了。原來就算是得到了當事人的親口答案,有很多事情,他也依然想不明白。
或者就算是好不容易想明白了,他也不敢去相信什麽。
他畢竟,已經不再是過去那個無知懵懂的清慕了。
這時被忽略很久的習善,終于支撐著桌腳慢慢站起了身來。她搖晃幾下勉強站穩,苦澀地大笑道:“呵……呵呵……哈哈哈!你看……你看……清慕公子,我沒騙你……我沒騙你吧……”她高高仰頭望向頂梁,神情凄楚,臉頰一抽一抽的,似乎是想努力,将眼淚倒流回眼眶,“……只是可憐了習真……可憐了我那妹妹啊……她……她對您那麽……那麽……”
封易辰冷冷打斷習善的話:“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習善滞了片刻,眼神茫茫若空,其間半分光彩也無,似乎已不再像個活人。
“……是啊,是啊……”她慢慢垂下眼,臉色灰敗如紙,語氣裏再沒了活氣。大概,是真的被封易辰的絕情無義,刺傷到了極致。
“哈哈,沒錯,習真是可恨……就因為她動了清慕公子,動了不該動的人,動了您的人……”
清慕聽到這裏不由皺眉,臉色微微一紅:“什麽……他的人?你別亂說。”
習善落著淚嘴角一勾,似乎是在譏諷。
她不理會清慕,擡起頭怔怔望著封易辰,神情專注得像是要将這個男人,這個她和妹妹服侍了将近大半輩子,同時也獲得了她們的全部忠誠,甚至愛慕的男人,牢牢刻進心底。
“……公子,習善最後問您一個問題,可以嗎?”
封易辰對此未作任何示意,然而多年的服侍經驗告訴習善,那就是他默認的表示。
習善深深吸了一口氣,幽幽道:“這麽多年,您一直沒喜歡過什麽人。可是為什麽……當清慕公子一出現,您就變了呢?”
清慕同樣等待著答案。
封易辰沈默了片刻,輕聲道:“我沒變。而他,也很早就出現了。”
習善對于這個回答感到非常茫然,也自然是非常不滿的。可是她能看出,封易辰眼中,那份濃重的逐客意味。
當她拖著腳步緩慢挪到門口的時候,封易辰忽然扔出一句:“如果不是因為她是習真,做出這種事,她早就是一個死人了。”
“……今晚,你就把她帶出去吧。該給的懲罰也都給了,以後,就別出現在我的面前了。”
習善花了很長一段時間來思量這句話的意思。最後,她扶著門框含淚跪下,重重往地磕了三個響頭。以她對封易辰的了解,她自是知道,這已經是主子極大的仁慈了。可是她更加知道的是,對于妹妹習真來說,再也見不到封易辰,那才是她,此生最大的懲罰。
習善說不清是感激涕零,還是傷心欲絕地走了。或許都有吧。畢竟,一個是血緣親情的妹妹,一個是服侍半生的主人。而如今,她為了前者不得不永遠離開後者,如此訣別,怎可能不難過。
習善離開後,房間裏的氣氛一下子變得……暧昧起來。安靜中,清慕無比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和呼吸聲,一下一下,全都沈重得有若雷鳴。而與他相比起來,封易辰站在身邊,既無聲又無息,簡直安靜得不像一個活物。
只有那一雙漆黑如墨的眼睛,始終不曾改色,銳利猶如寒光,死死膠著在他的身上。
清慕不知該說些什麽。
封易辰頓了頓,覆在清慕頭頂的手掌漸漸往下滑,落在對方瘦削的肩骨,有意無意往下一按。力道雖然算不上大──甚至可以說是溫柔,然而清慕心裏比誰都清楚,他若是想要扳開逃脫,那根本就是癡心做夢。
封易辰問:“你為什麽不喝藥?”
清慕搖搖頭道:“我不是說了嗎,我又沒病,喝什麽藥,”他說完停了一會兒,擡起眼直直望向封易辰,聲音輕輕的,“……對了,我最近在練字,你要瞧瞧嗎。”
封易辰深深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可是很快就放下手,往後退了一步。
清慕會心一笑。他徑自起身走回桌邊,熟練地鋪紙研磨,而後拿起筆來。雪白的宣紙上,慢慢浮出墨跡。
“……這幾個月來,我寫了很多字。不過只有這六個,我寫得最多,也練得最久。”
他的語速很慢很慢,一字一句,一句一頓。等到說完,字也差不多寫好了。
果然是六個,左邊三個,右邊三個,排列得端莊整齊,筆墨間,似乎還隐隐帶著一股,不容侵犯的威嚴與貴氣。
清慕落筆停住,側身給封易辰讓出個位置,轉頭看向他,微笑著說:“你不靠近來看看嗎?給我點指導如何?筆法運勢這些高深的東西,我都是自己胡亂琢磨的,可還膚淺得很啊。”
封易辰的目光落在那六個字上,淡淡道:“你的一筆一劃我都看清楚了,寫得很好。”
清慕怔了怔,笑容忽然變得有些奇怪。他垂下眼茫然了好一陣,這才神情恍惚地說“……呵,這還是你,第一次表揚我。”
封易辰走近前來,并起兩指拈起那張紙,舉在面前,半眯著眼睛細細看了很久。
“短短幾個月就能寫成這樣,這是你應該得的。”
他擡手指上其中一行,緩緩道:“不過,左邊這三個字,好像沒有右邊那三個字寫得好啊。”
兩人間,氣氛壓抑得厲害。
“……”清慕沈默地抿緊唇,過了好久,終于低聲回答,“因為是你的名字,所以寫的時候……才沒辦法那麽自然啊。
他頓了頓,語氣微顫:“……舅舅。”
清慕這兩個字剛一吐出,封易辰便揚手松開指尖,任由那一張紙悠悠飄落。它在半空緩緩打了好幾個轉,兩人視線相對複又隔開,眼神交會的那一瞬間,無論對誰,都是一種考驗。
畢竟像他們這樣的相見──不是初遇卻帶著初遇的心情,不是重逢卻有著重逢的難堪──欣喜會有多少無法預料,然而一定會有的,是疼痛和傷害。
“你想起來了,”封易辰翻過指節,輕輕敲擊桌面,臉色平靜,話裏也聽不大出語氣,“看來自那次以後,你就再也沒喝過藥了。”
清慕苦笑:“我又不是傻子,喝藥與不喝藥的區別那麽明顯,我怎麽可能察覺不出來呢。”
封易辰久久凝望他,問:“你真的,那麽想記起來嗎?”
“當……”
清慕剛想張嘴回答“當然”,可當他下一刻擡頭對上封易辰那一雙漆黑如墨,幽若深潭的眼睛時,卻立馬哽住了喉嚨,再也說不下去。
在那樣一道好像什麽都能看穿的淩厲目光之下,他發現他沒有辦法,把那個“當然”,說地暢暢快決絕。
他想記起來嗎?──當然,當然想的。否則在過去漫長的十數年裏,他為什麽會近乎發瘋發狂般地,哪怕頭痛欲裂,都仍然會固執地去想,去回憶呢!?如果他不想記起來,那麽曾經那一切一切的努力,不都成了一場笑話嗎!?
可是……可是……
清慕苦澀地吞咽了一口,不得不在心裏承認,當他在電光石火間,猶如重活兩世般再一次經歷了那一切熟悉而陌生,可笑又可憐的舊日往事之後,他最後得到的,除了一段極其無聊的幼年記憶之外,其他的,無非一些難過,一些後悔,一些擔憂,以及,那許許多多的遺憾。
他以為他因失去而不快樂,可就算如今拾回了,他的快樂也并不多;他以為忘記過去就不能算是活著,可就算如今記起了,他也再回不到最初。
那有什麽用呢?還不是,只能這樣子繼續活下去嗎。
清慕越想越是僵硬得不知所措。他想他怎麽可以這麽蠢這麽笨這麽不識好歹,還這樣一次又一次,像個傻子似地自讨苦吃呢。
那是他第七次從如斯逃走,後又被護衛抓回的時候,穆爺曾經對他說過的話。
穆爺說,清慕,你看你那麽聰明,可為什麽總喜歡做一些,自讨苦吃的事情呢。、清慕模糊地記得,當時的自己好像還對這一番話笑得很是不屑──雖然那時他得到的,是穆爺比他更加不屑的笑容。
而如今他承認,穆爺确是對的。原來他真的一直都在做一些自讨苦吃的事情,從最初與封易辰相識,到現在與封易辰重逢,所有的苦,都是他自找自讨的。
所以清慕沒有辦法回答。他連欺騙自己都做不到了,更遑論,去欺騙封易辰。
封易辰一直站在原地靜靜看著清慕,目光早已由最初的淩厲,變成柔和。不過這種變化,或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忽然握住了清慕的手。
清慕猛然僵住身子,擡頭驚道:“你……你做什麽!?”
封易辰淡淡往下瞥了一眼,并未說話。
“……”
清慕呆了呆,嘴唇一動,臉色瞬間變得更加難堪。他根本不用低頭去看,也能感覺出自己雙手抖得有多厲害。久久不止,無論他怎麽努力,都還是停不下來。
封易辰輕聲說:“你抖什麽?”
“……”
“你怕什麽?”
“……”
“終于覺得自己做錯了?”
“……”
“還是不想起來的好,對不對?”
“……封易辰你給我閉嘴!”
清慕幾乎是嘶吼著喊出了這句話。他大口大口地喘氣,蒼白許久的臉色漸漸轉紅,終于透出了一絲人氣。他想要抽回手,可是封易辰的力氣簡直大得令他難以想象,在徒勞試了兩次之後,清慕再不想像個廢物一樣去試第三遍。
“呼……”他深呼吸了一次,盡量用平靜的聲音道,“你放開我。”
封易辰半點動作也沒,只是直直盯著他。
清慕被那道目光給盯得心中發毛,又不想那麽沒骨氣地妥協求饒,只得硬著頭皮又再重複了一遍:“你放開我。”
封易辰的眼中似乎有什麽東西一閃而過。他臉色微沈,卻仍是輕聲問道:“你說什麽?”
“你……”清慕呆了呆,驟然感到胸口湧起一股熊熊燃燒的怒意,幾欲燒昏了他的理智,“封易辰你這是在羞辱我嗎!?我叫你放開我……啊!”
清慕沒能繼續說下去。手背突如其來的劇痛讓他一個禁不住,呻吟出聲。
封易辰縮緊掌心,冷笑道:“看來你以前的清隽溫雅,的确都是多虧了且盡歡啊。瞧瞧,現在你一恢複記憶,就又是一副不可一世,頤指氣使的嚣張模樣了呢,嗯?”
“……是不是?我的太子殿下。”
同類推薦
![[快穿]大佬又又黑化了](https://leshuday.com/book/thumbnail/358049.jpg)
[快穿]大佬又又黑化了
寧書綁定了一個男神系統,每個世界都努力的感化他們,只是……“乖,不準怕我。
”病态少爺摟着他的腰,勾唇撩人,氣息暧昧。
校霸将他抵在角落,捏着他吃糖的腮幫子:“甜嗎?張嘴讓我嘗嘗。
”當紅影帝抱着他,彎腰嗓音低沉道,“過來,給老公親。
”寧書帶着哭腔:別…別親這麽用力——為你瘋魔,也能為你立地成佛1v1,撒糖專業戶,不甜你順着網線過來打我。

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菜我買,飯我做,碗我洗,地我拖,衣服我洗,錢我賺,你還有什麽不滿意?”
“被你這麽一說,好像我真的不虧。”
蘇圈和熊果,鐵打的兄弟,拆不散的cp。
槍林彈雨一起闖,我的背後是你,你的背後是我,最信任的彼此,最默契的彼此。
這樣堅固的一對,還有情敵?
開玩笑嘛?一個炸彈炸飛去!
多少美女來問蘇圈:放着大片花海你不要,為什麽要守着這個懶鬼?
蘇圈說,沒錯,熊果就是個懶鬼,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了,洗個碗能碎,煮個面能炸,可是,他就是我活着的意義。
熊果:“好難得聽圈圈說情話啊,再說一遍還想聽!”
蘇圈:“你滾,我說的是實話,請注意重點,你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
熊果:“錯了,重點是我是你……唔……犯規……”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無女主+病嬌+爆笑+娛樂圈+蘇撩甜寵]
魔尊裴炎死後重生到了三千年後的現代,為償還原身欠債擺脫渣男,他參加選秀,因為腰細身軟一舞絕塵而爆紅。
粉絲們:這小腰,這舞姿,這長相,絕絕子!
導師江澈坐在評委席上,眸色幽深看着舞臺上的裴炎,喉結微微滾動,嗯……很絕,都是我的!
外人眼中的頂流影帝江澈清冷衿貴,寬肩窄腰大長腿,行走的荷爾蒙。
後臺,江澈挑起裴炎的下颚,聲音暗啞而危險:“師尊,我等了你三千年,你乖一些,我把命都給你!”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穿成十六歲的少年,麻生秋也父母雙亡,無牽無挂,奈何原主沒有給他留下後路,已經是橫濱市著名的港口組織裏的一名底層成員。
作為非異能力者的普通人,他想要活下去,生存難度極高。
——沒有外挂,就自己創造外挂。
四年後。
他等到了命運最大的轉折點。
在巨大的爆炸過後,麻生秋也處心積慮地救下了一位失憶的法國美人。對方遭到背叛,人美體虛,冷得瑟瑟發抖,脆弱的外表下有着耀眼的靈魂和天花板級別的戰力。
“我……是誰?”
“你是一位浪漫的法國詩人,蘭堂。”
“詩人?”
“對,你也是我的戀人。”
麻生秋也果斷把他放在心尖上寵愛,撫平對方的痛苦,用謊言澆灌愛情的萌芽。
未來會恢複記憶又如何,他已經抓住了全世界最好的珍寶。
感謝魏爾倫!
你舍得抛棄的搭檔,現在是我老婆!
【麻生秋也CP蘭堂(法文名:蘭波)】
我永恒的靈魂,注視着你的心,縱然黑夜孤寂,白晝如焚。
——詩歌《地獄一季》,蘭波。
★主攻文。秋也攻,攻受不會改變。
★蘭波是二次元的異能強者,三次元的法國詩人。
★雙向熱戀,結局HE,讓這場愛情的美夢用烈火焚燒,燃盡靈魂的狂熱。
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