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少原一直以為薛景涵今天來看的人是薛銘仁──那個早已失蹤多年,而後被封易辰找到,如今軟禁在此的太子殿下。

他對薛銘仁沒什麽印象,先別說他回來不到一年,薛銘仁就因看燈會而離奇走失,更何況在那一年裏,他根本心如死灰,周遭的一切于他而言都無所謂,他不關心,也不關注。除卻薛銘仁受寵萬分之外,他唯一的印象大概只有,這個太子殿下,好像……挺能折騰的。

那時宮裏雞飛狗跳,烏煙瘴氣,幾乎全是因為薛銘仁,非要死纏爛打著封易辰。其實少原本來也是那樣活潑愛玩的性子,年歲也不大,偶爾他遠遠途徑那兩個糾纏撲騰在一起的小孩子,見他們孩性未脫稚氣猶存,心裏卻又是痛,又是恨。

世事蒼涼,他還那麽年輕,然而人生,已經再無可能。

雖然談不上對薛銘仁有多少熟悉和好感,但想起曾經那一張天真爛漫的青嫩笑顏,少原到底忍不住說了句:“王爺,您今天來見太子殿下……是為了什麽?都已經這麽多年了,難道您現在……還想要将他送回宮裏去嗎?”

薛景涵笑笑:“皇兄對這個兒子寵愛得緊,雖說失蹤了這麽多年,可至今也念念不忘。呵,那為什麽不送回去,讨他個歡喜呢?”

少原沈默了一下,嘆息道:“王爺,皇上現在……皇上最近這些年,情況怎麽樣,您一定是要比我更清楚的。”

“……是啊,皇兄的情況是不怎麽樣,”薛景涵想了想,眉間笑意微斂,眼底流過一抹淡淡的感傷,“這些年裏,有時我站在他面前也不确信,我眼前的薛景墨,究竟還算不算是一個人。”

一個真正的人;一個真正,活著的人。

少原試探道:“那您……?”

薛景涵挽唇一笑,低頭抖了抖黏在腳靴上的碎雪,雲淡風輕扔下一句:“少原,可不能薛銘修說什麽,你就信什麽啊。”

少原愣了愣,而趁著這空當的功夫,薛景涵已經邁步往前走去了。

“你進車裏去等我吧。”

少原吃了一驚:“王爺,這個……小的可不敢逾矩。”

薛景涵停在門處頓了頓,低笑說:“那你就回去吧。否則等我出來,你大概已經凍僵了。”

薛景涵知道這間別院裏住的人是清慕,或者說是薛銘仁──曾經。然而他更知道,他現在進去将要見到的人,已經變成了玄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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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十七年前分別,他們還從未如此接近過。薛景涵感到兩條腿仿佛灌了鉛一般,每往裏走近一步,胸口肩頭,全是沈甸甸的壓迫感。

他忍不住在心裏嘲笑自己……懦夫。當初是他選擇當的逃兵,如今卻沒勇氣面對;當初是他選擇抛棄的人,如今卻沒膽量挽回。

可是,真的能挽回嗎?像玄穆那樣的人,像玄穆……那樣的人。他受過那麽多的傷,卻依然舍不得丢下驕傲;他有著那麽多的愛,卻竟然遭遇背叛欺瞞。

無論哪一種,都像洶湧的浪潮,将他們遠遠,遠遠地推開。

薛景涵想到這裏不禁苦笑。世人皆以為他如今的無尚榮耀,全都來自于在暄國的那一段質子經歷,只有他自己心裏清楚,他人生的整個潰敗,其實,才是從那個起點開始。

走進軒院的時候,天色已然入夜,然而雪卻是越下越大。半黑半白間,薛景涵看見了他。

玄穆坐在南亭,亭內燃了一盆爐火,點著一盞燭燈。玄穆一手撐在桌上托著下巴,一手懸在半空,正閑閑把玩著一只翡翠杯。遙遠的距離和肆虐的風雪,讓兩人對彼此都看不大真切。

不過在很多時候,這樣的隐約與模糊,卻反而正是最好的。尤其是,對于尴尬的人來說。

薛景涵停在原地久久不動。四周安靜,唯聞雪聲。他站在這樣一片寧谧寥落的天地裏,深深凝望遠方的玄穆,恍惚産生這樣一種錯覺:好像這漫長的十七年,都不是真的。

沒有欺騙沒有背叛沒有抛棄沒有分別也沒有……這中間,那麽多痛不欲生的,歲歲年年。

時光如昔,而他們仍是少年。

薛景涵忽然感到胸口疼得厲害。有些事情發生了就是發生了,不能當做什麽都沒發生;有些選擇做出了就是做出了,不會再有悔改的可能。

玄穆的視線從頭到尾都只放在那只翡翠杯上,一直沒有轉向薛景涵。兩人中,沈默,逐漸蔓延成河。

“你還要呆在那兒多久?這麽多年不見,你就不想……過來看看我嗎?”

玄穆的聲音伴著風雪,搖搖晃晃墜在薛景涵的耳邊,令他全身僵直,如遭大懾。那聲音是溫柔的,卻也是尖銳的;是平和的,卻也是怨恨的;是熟悉的,卻也是陌生的……

聽來似乎沒什麽不同,卻又分明再不能相同。

這般絕望凄厲的質問,薛景涵今生今世,從未,也再不曾聽到過。

玄穆手腕一翻,杯子漂亮地在懸在指尖轉過一圈,神情似笑非笑:“好,看來你的确沒什麽話想跟我說,”他頓了頓,眼底流光婉轉,語氣一派風輕雲淡,“可我卻有很多話,想要跟你說說。”

玄穆輕輕道:“……薛景涵,你過來。”

薛景涵不禁恍惚了片刻。記憶中玄穆從未這樣對他講過話,更不曾對他講過這樣的話──這樣,溫言軟語地懇求著,甚至,低三下氣地哀求著。

眼前的人不該是玄穆吧……可如果不是玄穆,那世間還會有誰,像這樣愛慘了他。

薛景涵一步一步走向前,感到心底波濤洶湧狂潮泛濫,發出陣陣,聲嘶力竭的叫喊。

薛景涵停在玄穆對面的位置坐下來,一個擡頭一個轉眼,兩人四目相對,忽然間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有種,恍然成風的錯覺。

大概是因為,他們的瞳孔都已經有太久太久未曾出現過對方的影子,所以現在,眼眶才會難過得隐隐刺痛。

疼痛中薛景涵始終半睜著眼睛,近乎饕餮般貪婪地凝望玄穆。眼前的人依然如十七年前那驚鴻的一瞥,美得令他呼吸陡窒,身形俱顫。

好像誰都沒有老,老去的,只是歲月。

玄穆眸光一流,忽然笑了:“你成仙了嗎?怎麽都不老的。”

薛景涵正想說“你也是”,卻很快聽見玄穆幽幽的嘆息。

“你怎麽不變老一點呢?這樣我剛剛看見你的時候,就不會傻到以為……這還是十七年前,你背我回宮的那個雪夜。”

薛景涵聞言微愣,喉嚨一滞,一下子說不出話。

玄穆放下杯子,面帶嘲諷,輕聲道:“不覺得很像嗎?一樣的黑夜,一樣的大雪,一樣的……桂花釀。”

他說著便微微低下頭,将桌上的酒壺緩緩推向薛景涵。綿密纖長的睫毛服帖得下垂,溫柔地覆蓋了整個眼眶,尾端上翹的弧度既優雅又高貴,細細望去,好像一只盈盈發光的黑蝴蝶。

他說起那一夜。而那是薛景涵此生最不願意回想,卻又始終擺脫不掉的夢魇。

薛景涵低頭看見玄穆白皙修長的手指輕輕搭在壺柄,黑底白線,姿态雅靜,美得猶似一幅水墨丹青。只除了……

就在玄穆正要抽指退回的時候,薛景涵忽然伸手搭上玄穆的手腕,小心翼翼地翻轉摩挲幾下,低聲隐忍道:“這些傷……還沒好嗎?”

玄穆聽完默了默,淡淡笑了:“會好的。”

只不過是身體上的傷,時間那麽強大,如果無法讓它愈合,那就選擇讓人遺忘。然而若是傷在心裏,那麽只會越活,越清晰。

薛景涵細細感受著手掌中的溫暖柔軟,恍惚自己已經有多久沒再觸碰過這一具,曾令自己神牽夢萦,黯然銷魂的身體。

往事忽如潮水湧回他的記憶。薛景涵恍然,原來分別并不算什麽,分別後再重複,那才是最痛苦的。曾經只存活于想念中的人忽又出現在自己眼前,彼此相視,發現風景依稀歷歷在目,卻又分明物是人非,再也回不到過去──

那是多麽,多麽,殘忍的真實。

“你……”

薛景涵沈著嗓音開口,然而剛講了一個字,就再也說不下去。

玄穆笑了笑,聲音輕輕的:“薛景涵,你別露出這幅表情,沒人能傷到我的。”他的語氣帶點懶散,像是所說一切,都與自己無關,“……這世上能傷我的人,只有一個。”

薛景涵不會傻到去問那個人是誰。

“……可是今天以後,他也不能了。”

薛景涵看出玄穆在說這句話時,眼裏眉間自然流露的,那一抹小小的驕傲,好像一種将整個世界都攥在手心裏的榮耀,可愛得不得了,卻也令他,心疼得不得了。

他心疼;他狠狠,狠狠地心疼。因為像玄穆這樣一個男人,本該是高高在上享盡榮光,擁有屬于他的,更多更大的輝煌……他最最不應該的,就是像現在這樣,一世一生,都糾纏于情仇愛恨。

可是薛景涵不能怪他,薛景涵也,沒有資格怪他。當他為了一個人鼓起勇氣放棄所有前者,但結局卻是被那個人騙到遍體鱗傷,生死無靠,前途未蔔的時候,那麽理所當然地,他的全部……全部的愛,全部的恨,全部的感情,全部的夢想,全部的人生……都已經放在那個人身上,再也收不回來。

潑水的動作可以停止,然而已經潑出去的水,無論怎麽曬,都是一地化不掉的淚痕。它亘在心底時時刻刻提醒著,曾經有過那麽多,如今卻已一無所有;曾經怎麽愛都嫌不夠,如今卻是如何恨,都不解恨。

玄穆可以為了薛景涵放棄複仇和野心,可是薛景涵卻沒有為了他,放棄利用和陰謀。

他們之間隔了太多東西,其中最沈重的那一個,叫做我不是最愛你。

玄穆緩緩倒出兩杯酒,雪夜桂香,空氣中,靜靜蔓延著一抹瑰麗的奇異。他微微抿了一口,眉目間恍然一動,似乎是想起什麽。

“以前我不見了,你哪怕一家一家走過尋花問柳,也要将我給揪出來……後來我就在如斯,等了你整整十七年……你知道它的老板是我,也知道我在等你……卻是再也不肯來了。”

玄穆說到這裏沈默地抿緊唇,酒色伴著水光從那兩片淺桃色的薄唇上一晃而過,風情暗流,亮麗驚人。

薛景涵愣了愣怔怔看著,忽然生出一股,想要狠狠攫住的沖動。他早已清心寡欲多年,如今卻只因一滴酒,便輕而易舉醉入幽夢。

玄穆之于他,永遠是一道連他自己,都不敢觸碰的傷疤。

薛景涵流連著張開五指與玄穆交錯緊握,牢牢相扣。當許久未曾體會的,那樣親密無間的緊實感與貼合感驟然襲上手掌的時候,他頓時全身微震,那感覺,好像冰冷的月光,溫柔地罩住了全身。

薛景涵沈默許久,低聲道:“是,我是沒有來……可如果我說,這些年我想極了你,你……會信嗎?”

玄穆莞爾一笑,用指尖輕輕敲了敲薛景涵的手背,動作親昵,神态戲弄:“薛景涵,這酒你還一口都沒有喝呢,怎麽,就醉了嗎?”他停下來,眼睛一眯迎向茫茫風雪,恍惚道,“醉酒之人的話,我可是不會相信的。”

“……再也不會相信了。”

薛景涵捏著那只手輕輕晃了晃,柔聲道:“為什麽?不是都說,酒後吐真言嗎?”

“真言?”玄穆挑起眉毛戲谑地反問一句,唇角緩緩綻出一抹不屑,“那就要看醉酒的是哪樣的人了。要是遇到個笨一點蠢一點的,也許會一醉不醒,酒後什麽都不顧,真話張口就說;可要是遇到像個四王爺你這樣虛實難辨,從頭到尾都未曾真過的……呵,那不管喝了多少酒,從你的身上,也榨不出一絲真話來啊。”

“……你總是這樣。說真話時最假,說假話時最真。呵,薛景涵,自你之後,我這輩子就再沒見過……比你更厲害的人。”玄穆擡起眼睛怔怔望他,眼底波瀾無蹤,聲音也平靜得很。

薛景涵沈默了一陣,緩緩道:“你不是見過小修的嗎?那孩子,可也厲害得很呢。”

“……啊,他啊,”玄穆轉轉酒杯又再小抿了一口,歪過腦袋想了想,眼睛一眯,點著頭吃吃笑道:“沒錯,在這個年紀,他真的算很厲害的了。不過他騙的是別人,又不是騙我。我對他的感觸,哪能像對你一樣深呢。”說完玄穆笑看了薛景涵一眼,滿眸都是嘲弄。

薛景涵勉強一笑,頓了頓忽然道:“……記得我第一次跟你講薛銘修這個名字的時候,你說,這孩子日後興許會是個手段多端,心思詭秘的主兒,現在想來,你預言得可還真準。”

玄穆忍不住笑出了聲:“哈,對啊,我也一直這樣覺得的。畢竟我這輩子唯一沒能看清的人,就只有你一個啊。”

薛景涵面目不動,直直望向玄穆的眼睛,認真道:“你也是。”

玄穆猝不及防愣了一下,而後幾乎是在明白過來的那一瞬間,難以抑制地擰起長眉,生氣起來。

“薛景涵,玩兒我就這麽有意思嗎?你現在說你沒看清我,那你當年怎麽能把我害到如此境地?你剛剛還說你想我……呵,那麽這麽多年,你為什麽不來看我?你明明知道我就在如斯,一直都在如斯……呵,如斯離你的四王府很遠嗎?難得我還選了一個最方便你的地段呢。”

玄穆停下來緩了一陣,見薛景涵神态如一,連說半個字的打算都沒有,不禁輕輕笑了:“算了,就當我認栽了吧。反正自從認識你以來,我好像一直都在做一些……自作多情的事情。”

感覺到薛景涵又一次握緊自己的手,玄穆唇角一勾,冷笑道:“你還想讓我相信你……呵,薛景涵,相信這種東西,是要靠自己掙來的。”

薛景涵手掌一僵,只聽玄穆聲音幽幽,繼續道:“……以前你做不到,以後就算可以,也沒有必要了。”

薛景涵聞言暗啞了好久,四周大雪紛紛,洋洋灑灑,那樣沒有盡頭地下,像是要将整個世界都吞沒了。

至少,他感到自己就快要被吞沒了。

半晌過去,薛景涵終于輕輕吐出一句:“小穆,你的身邊,已經沒有我的位置了。”

玄穆抽回手,挽唇微笑,眸間雪光盈盈。

“你看你又睜眼說瞎話了。小穆這兩個字,我這輩子,也只準你薛景涵一個人叫了。你不在我身邊,那是你自己選擇的;而你始終在我心裏……卻是我無從選擇,抗拒不了的。”

玄穆很少說出這樣直率坦誠,甚至深情到肉麻的話。即便曾經答應薛景涵身處其下,也仍然清冷依舊高傲不減,至少在口頭和氣勢上,絕不願輸掉半分。

而如今他已然可以一臉淡定,用一副戲谑調侃的口吻,平靜地道出心中這一份,并未得到等值回報,并且摧毀了他一生的單戀感情。

是時間終于磨平了他的棱角嗎,還是等待終于消磨了他的期望呢。玄穆大概真的已經失去了什麽,不過那種東西,他或許也早已經不在乎了。

薛景涵聽完簡直心疼得簡直喘不過氣,可是他也比誰都明白,自己并沒資格多說什麽。因為這樣的難過,是他自找的罪有應得。

薛景涵沒再固執地去牽玄穆的手,而是低頭執住酒杯輕輕晃了幾晃。清冽的酒面映出他墨黑如夜的眼眸,深沈,而又浩湧。似乎有很多東西藏于其中,卻又似乎什麽都沒有。

這樣的眼神曾讓玄穆迷戀并且迷惑,然而歲月荏苒,一切都不再了。

玄穆仰頭望著沈沈灰夜,茫茫白雪,輕聲道:“我把消息放出去,等了你好幾年卻始終等不到你……于是我就開始想,想你為什麽不來見我呢……”

玄穆停下來,轉過臉深深看向薛景涵,緩緩笑了:“後來我總算想明白了,你是覺得沒必要來見我,對不對?因為如果讓你再選一次,你也還是會那樣做,會選擇……薛景墨的。”

薛景涵聽完沈思許久,那一張俊美如昔的臉下,溢滿的全是無可奈何。他搖了搖頭,雖然說得艱難,卻仍然一字一句,清晰地道:“皇兄這些年是什麽樣子,你應該也很清楚。當年我選擇了他,我并沒有對;可是,小穆,如果我選擇了你,那我就……一定錯了。”

這番話薛景涵說得非常誠懇。無論表情還是口吻,都誠懇到令人心寒,心驚。原來有些東西無論過去多少年,都不會變。

玄穆身子猛地一震。他緩緩眯起眼睛,兩道逼成一線的狹長眸光裏,飄滿了狂風雪粒。

“……呵,薛景涵,你現在說話可真變直接了不少啊。怎麽,我對你一沒利用價值了,你就這麽毫無顧忌,連對我說點好話的心思都沒有了嗎?”他深深吸進一口氣,看著對方冷笑,“薛景涵,你實在欺人太甚。”

薛景涵低聲苦笑:“我只是……不願再欺騙你。”

“晚了,”玄穆仰頭灌下一口酒沒再看他,眼神幽冷,直穿夜空,“……騙都騙過了,把什麽都騙完了,再說這種話,你覺得是彌補,我卻只覺得恥辱。”

薛景涵靜靜看了玄穆半晌,忽然彎起眉眼莞爾笑了:“小穆,你果然還是老樣子,不曾變過。”

玄穆慢吞吞斟滿酒杯,擡起眼同樣回他一笑,一字一頓幽幽道來:“既然我沒變,那你應該記得我曾經說過,如果你背叛了我,那麽我會先讓那個人死,再讓你生不如死……這樣的話吧。”

薛景涵沈默了一會兒,笑容卻是沒變,良久才嘆息著扔出一句:“先讓他死?呵……他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經不算是活著的了。”

玄穆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持住酒杯繞過桌子來到薛景涵的身後,手肘緩緩向下壓住他的肩膀,俯身在他耳邊落下一句:“那就全當我做件好事,把他送到……他十多年前該去的地府裏吧。”

這句話的意思已經再明顯不過,然而薛景涵聽完仍然表情如一,神态平靜。他甚至連眼皮都沒擡一下,除了指尖緩緩摩挲過幾次杯柄,就再無其他反應了。

玄穆将酒杯遞到薛景涵嘴邊,淡淡道:“你這是被吓傻了,還是已經不在乎了?嗯……其實這也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啊,恨薛景墨的人太多,我雖然不想親自動手,可是像親手了結他的人,我也阻止不了。”

薛景涵擡手抵住酒杯,轉頭朝他一笑:“你不想親自動手,為什麽?”

玄穆眨眨眼睛,歪過腦袋邊想邊沈吟:“為什麽啊……嗯,大概是因為,我不願看見他吧。”

他說著自嘲一笑,垂下眼,指尖一顫,杯中便簌簌出兩滴酒來:“我不願看見他,看見這個……讓你既忠誠,又愛慕了一輩子的男人。”

玄穆點到為止地沈默了。他很明白自己掙紮多年,卻仍然打不過的那份軟弱。雖然他好奇,可是他從來鼓不起勇氣去見一見薛景墨的真人:如果薛景墨當真絕世無雙勝他太多,那麽他會痛;如果薛景墨平凡普通,根本無法與他相提并論……那麽,他會更痛。

無論薛景墨是怎樣的人,可是在薛景涵的選擇裏,他始終都是第一。

玄穆拒絕承認,如此失敗的一生。

他寸寸撫摸過薛景涵的肩膀,聲音恍惚,輕言軟語地道:“封荷茗只給薛景墨生了兩個兒子,一個早丢了,而另一個,呵,現在也馬上就要動手弑父了。薛景涵,你們兩兄弟手上沾的血可都不少,薛景墨現在是惡有惡報了,那麽你呢?你有想過,自己的惡報會是什麽嗎?”

薛景涵聽完揚眉笑了一下,輕描淡寫地道:“如果我真有惡報,那也絕不是因為我殺過很多人,”他頓了頓,語氣溫柔,“……那些我都不後悔。你知道,我薛景涵這輩子,唯一後悔的,就只有那一件事情。”

“我不知道,”玄穆回答得幹脆,低頭冷冷俯視著薛景涵,一字一句,堅如寒冰:“我只知道,當初你不讓我好過,那麽現在,我就不讓薛景墨好死。”

薛景涵細細凝望玄穆,再無話說。他們之間已經空白了這許多年,可是今天,卻仍然走到了這不可挽回的一步。

他們之間,終是走到了這不可挽回的一步。

誰都沒有錯,只是玄穆太驕傲,而他又太自私。世人皆以為玄穆冷血無情,卻不曾料到,他也曾經有過,願意為了一個人,放棄一切的勇氣。

可是那樣一生一次的付出與犧牲,就被他薛景涵,給白白浪費掉了。他分明不是小氣的人,那一年他所有能給玄穆的東西,他都給了。

只除了一顆真心。

他的可笑的大方,其實,也就只到這種程度而已。

玄穆晃晃手腕,輕聲道:“我手酸了,你還不喝麽?還要我繼續端著伺候你麽?”

薛景涵低頭看了眼酒杯,接過來微微一笑:“你真要我喝?”

玄穆挑眉:“怎麽,你還怕我毒死你嗎?”

薛景涵目光如水,平靜道:“那也無妨。”

“……”玄穆撇撇嘴角,勾起一抹自嘲,“随你怎樣想,不過這些模棱兩可的話,你我之間,就不必再說了吧。”

薛景涵笑了笑沒有辯解什麽,二話不說,直接仰頭灌下桂酒。

“好了,喝完了。”一飲而盡之後,薛景涵倒轉酒杯翻過幾圈,半滴酒都沒有流出來。

玄穆看看酒杯再看看薛景涵,神情似乎有些愣怔。他直起身緩步走回對面坐下,直面庭院風雪,恍惚道:“……好大的雪,都快趕上暄國了。今年的春天,會很晚吧。”

薛景涵觸上他的指尖,緩緩往裏推移扣緊,輕聲道:“終會來的。到時候,我帶你去看。”

玄穆對上薛景涵的眼睛,眸底光影爍爍,看不分明。良久,他忽然揚起唇眉,莞爾笑開:“是嗎?那你,可要記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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