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顏惜從夢中模模糊糊醒來,打了個哈欠,連眼睛都還沒來得及睜開,就聽見房門刷一聲被大力推開。

他不用看也知道那是誰。房門大大敞著,冷風夾著暴雪狂灌而入,顏惜渾身哆嗦了一下,立馬卷起被子,将自己裹得更緊。他其實很瘦,如今看來,卻活生生像個肉團子。

“一大早的……你幹嘛?”他不滿地嘟囔道。

……

清慕抽了抽嘴角,幾個大步走過去,一把扯開顏惜的被子,咬牙道:“一大早?你倒是給我睜開眼睛看看現在天有多亮!”

顏惜擡起細白柔滑的腳趾,幾個翻轉靈巧勾回棉被,迷糊道:“唔……嗯,天很亮……你要是想再試一次出府那你就試把,不過到時候又被扛回來,那可就別來找我了。哦對了,記得跟那些守衛解釋一下,說我有勸過你,可是你死活不聽,我也沒法子。”

清慕氣得全身發抖,他深吸一口氣平靜下來,直直望著顏惜,不解道:“顏惜,你……為什麽不想出去?”

顏惜轉了個身,小腦袋貼在絲順的錦被上柔柔磨蹭了幾下,嘟囔道:“幹嘛要走?我們在這兒過得不好嗎?有人管你吃,管你衣,管你住,除了不準你走,什麽都聽你的話……不好嗎?”

清慕眨眨眼,低下頭緊緊攥住了拳頭,良久才從喉嚨深處擠出兩個字:“……不好。”

“呵呵,”顏惜笑了下,聲音慵懶起來,“是啊,認識你久了,我都差點兒給忘了,你以前可是榮寵無邊的太子殿下啊,當然是想要什麽就有什麽,想出去自然也能出去,否則……嘻嘻,我怎麽能有機會在如斯認識你呢?”

清慕嘆口氣,搖著頭緩緩道:“你明知道,不是這個原因的。”

顏惜沈默了一會兒,呼吸平穩,氣息均勻,背脊很有規律地一凸一陷,像是又一次墜入了深眠。然而清慕依然一動不動地等在原地,眼睑低垂,滿臉的陰影一覽無餘。整個房間安靜得厲害。

“皇……”

“好了,我勸你還是趁早死心吧。”

許久過去,兩人同時出聲。顏惜皺皺眉,不耐煩地卷著頭發,一把掀開被子半坐起來。他轉頭認真看著清慕,一字一頓,擲地有聲:“薛景墨已經死了,現在華國的皇帝,是薛銘修。”

清慕痛苦地閉了閉眼睛,緊握的拳頭幾經聚攏,最後終是柔軟下來,逐漸張成兩片蒼白濡濕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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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惜深深看了清慕一眼,忽然翻身下床,低下頭,開始慢吞吞地穿衣服。

“你們這對兄弟還真是奇特。薛景墨明明沒怎麽關心過你們,結果十幾年後,弟弟是恨他恨得要死,而哥哥……卻是愛他愛得要死。”

清慕沈默了一會兒,盡管他從來不是一個喜歡辯解的人,但仍然開口說了句:“雖然談不上和他有什麽感情,可是他好歹……是我的父親。”

顏惜彎腰系靴帶,直起身來沖著清慕揚眉一笑,懶懶道:“那這就更奇特了不是麽?他也是薛銘修的父親啊。怎麽你們兩兄弟的反應如此不同?一個是愛之深,恨之切?一個卻是愛之深……舍不得恨?”

清慕扶著桌沿緩緩坐下,低頭沈思許久,最後只得苦笑:“我對他确是恨不大起來,或許是因為,他在我的記憶裏,依然還是小時候那個……疼我寵我的好父親吧。只能說我倆父子緣分太淺,後來的十多年他雖然沒能陪在我的身邊,可是他陪在我身邊的那些年,已經把一個身為帝王的父親,所能給兒子的所有東西,全都給到了極致。”

顏惜默默聽完,幽幽接了句:“是啊,所以日後無論再有多少兒女,他也都給不了他們同樣的父愛了。”

“……”清慕頓了頓,試探道,“我可以認為,你這是在替小修鳴不平嗎?”

“嗯?小修?”顏惜在聽見這個稱呼的時候稍微愣了一下,随即皺眉,嘟囔地說,“你都是這樣叫他的?你以前也是這樣叫他的?呃……好奇怪。你現在連他長什麽樣子都不知道吧,叫那麽熟悉親熱做什麽。”

清慕聽到這裏愣了愣,好奇道:“你……這是在吃醋嗎?原來你們是真心喜歡對方的?以前聽說的時候還以為你們只是互相玩玩兒呢。”

顏惜聳聳肩,站起來端起茶杯漱了口,又簡單洗了一把臉,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水面,低頭輕聲道:“也可以算是玩玩兒啊。反正……你看,他苦心經營多年,如今終于用盡手段當上了皇帝,一旦朝中大臣整頓好了,于情于理,他都該去安排後宮了。”

清慕沈默了一陣,道:“是啊。不過小修現在能走到這一步,其中很大功勞,都是你給的。”

“哎呀,你這麽說我都不好意思了,”顏惜并起兩指捋了捋額前長發,彎起眼睛,笑得一臉燦爛,“其實我什麽也沒有幫到他,而且恰恰相反,我覺得自己,才是最賺到的那一個。”

顏惜擡起手拍幹掌心,滿臉的雲淡風輕,緩緩道:“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自願的。”

清慕眨眨眼,怔了片刻,神情像是有些不信:“真想不到,你顏惜……也會有這樣喜歡一個人的一天。”

“喂,你這話是什麽意思?難道我看起來很絕情嗎?”他說到這裏仿佛想起什麽,轉眼看著清慕,揶揄地說,“我要真是絕情,那半年前就應該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由曉如把你打死在如斯側門,讓你這個十多年前就離奇失蹤恐遭不幸的太子殿下,徹底應了這句話。”

清慕笑了笑,擡眼看了看他,還是當初那句話:“你不會。”

顏惜唇角一揚,很受用地眯起眼睛淡淡一笑。他大方地坐在清慕身邊,拈起一塊點心往嘴裏送去,半咬半抿間,含糊笑道:“哎,你說我這樣算不算成就了一段好姻緣呢?當初明明看出那輛馬車上的人非富即貴,一定不是像我這樣低賤的小民惹得起的,但我還是大著膽子把你給送上去了。”他轉轉眼珠,想想又自嘲道,“呵,不過當然了,封易辰最後決定要你,還是因為你,而不是因為我啊。”

清慕聽見封易辰的名字,全身不自然地抖了一下。顏惜見狀呵呵一笑,過來人似地拍了拍清慕的肩膀,拿起一塊點心放進對方手裏。

“想他了?”

清慕一聽這話瞬間化身為一只炸了毛的貓,手腕一顫點心順勢滾落桌面,緊張得甚至連背脊都繃緊成了一根弦。他轉過臉滿目警惕地道:“什麽想他?你……你在亂說什麽?”

……

這樣的反應,實在太此地無銀三百兩了。

顏惜撐住下巴歪著腦袋看向清慕,眼光一斜,輕輕笑道:“你點心掉了哦。”

“……嗯?诶?呃……”眼看那塊圓滾滾的團子就快要順著桌沿滾到地上去了,清慕臉色微窘,騰地一下站起身來,手忙腳亂地俯過身想要攔住它。

“哈哈!”看見此情此景,顏惜終于再也抑制不住地大笑起來,“哦……原來穆爺的且盡歡真的有改變性格的作用嗎?清慕,這就是你當薛銘仁時候的樣子嗎?哈,還真是比你在如斯裏要可愛得多了啊。”

清慕最後還是沒能把那個團子給截下來,當然他也不可能再屈尊降貴地彎腰把它從地上撿起來了。他慢慢坐下沒有說話,臉色也有些黑,似乎是嫌剛才的事兒丢了他的臉。

顏惜看著這樣的清慕,好久好久,忽然沈沈嘆了口氣。他起身離座,走到那塊團子面前,蹲下身将它撿在了手心裏。

顏惜也不嫌它髒,攤在掌心反複倒了幾次,臉上沒什麽表情,只淡淡道:“哎,剛才果然不該那麽說的。清慕你知道嗎?其實你不管被叫做清慕,還是被叫做薛銘仁,你不管是在如斯,還是在皇宮,總之在你心裏,你始終都是把自己,當成了一個皇太子來看待的。”

清慕怔了怔,下意識地皺眉反駁:“我沒有……”

顏惜輕輕打斷他:“你在心裏把自己當成皇太子。而且,你不僅用這個身份要求自己,你還在用這個身份,要求別人。清慕,難道這麽多年,你都沒發現的嗎?”

顏惜被調教得久了,說話聲音自然而然染上了幾分靈媚之氣,勾得清慕一點一點回憶往昔。他吞吞嗓子,恍惚問道:“發現……什麽?”

“呵呵,”顏惜垂眼一笑,口中卻是毫不留情地一一道來,“也算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吧,如果我現在不說,那麽你自己永遠不會知道,在如斯的時候,你其實總是一副高高在上,覺得一切都很理所當然的樣子。穆爺對你無緣無故的寵愛,小厮們對你前倨後恭的巴結,成批成批的奢侈品向你源源不斷地送來……你可能偶爾會覺得不解,可是你很快就能習慣,并且習以為常。呵,清慕,你覺得一個普通孩子可能這麽快,這麽簡單地接受這一切嗎?明明是和自己相差無幾的孩子,憑什麽就比你低了一等,憑什麽就要跪在你的面前,極盡謙恭地服侍伺候你呢,憑什麽?你真的有想過嗎?……你再想想你當初對此覺得奇怪了麽?你是不是覺得很正常,是不是心安理得地就接受了?”

雖然顏惜的字字句句都是尖銳犀利的反問,可是他的語氣卻很溫和,一點也沒有步步緊逼的意思。

他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清慕被顏惜的聲音引領著,一步一步走回記憶深處的往事之中,昏昏沈沈,渾渾噩噩,越發覺得顏惜說得大有道理。

是啊,他當初為什麽就覺得,別人都伺候他服侍他,怕他,跪他,巴結他……是理所當然的呢。大概……雖然記憶丢了,性格變了,可是有一些東西已經融在骨血裏,是磨不掉的。

顏惜說完停下來休息了一會兒,起身低頭看看掌心裏那塊糯糯小小的白團子,漫不經心地翻轉著繼續道:“那時候在如斯,你所謂的清隽溫雅自尊自愛,其實也只不過是……一種變相的高傲自負,盛氣淩人。”

“……”清慕沈默著,緊緊抿住唇,久久說不出話。

他想顏惜是對的。或許是他無心無意,可是在他的潛意識裏,他已經把自己标榜成了一個,和別人不一樣的高貴者。他為什麽要逃?到底是什麽支撐著他,寧願一次又一次地忍痛受苦,也仍然要一次又一次地從如斯出逃?除了不願雌伏于人下之外,更重要的恐怕還是因為,他天生就不能接受命令,以及命令他的人吧。

即便忘記一切,也依然有一種皇族的優越與貴氣,伫在那裏。

顏惜慢慢走回坐回清慕身邊坐下,扔掉手中點心擦了擦手,自嘲地聳聳肩笑道:“看,剛剛不過跟你開個玩笑你就受不了了,果然跟我們這種……一路卑賤著長大的人不一樣啊。”

這番話顏惜說得輕描淡寫非常自然,聽不出一丁點刻薄嫉妒。其實他也已經光鮮了很多很多年,那些擔驚受怕凄慘絕望,每天日落都要擔心是否還能看見明日朝陽的惶恐歲月,早已經離他很遠很遠了。

他說服自己已經非常幸運,可如今在清慕的面前,他一直苦苦支撐的面具,好像終于出現了裂痕。

都說人情冷暖,可是,暖是什麽。都說愛有天意,可惜,天意難測。

顏惜拈起勺子,低頭攪了攪紅豆粥裏的銀勺,輕聲笑道:“薛銘仁,封易辰,薛銘修……你們三個人本來已經夠好端端的了,現在偏偏加上一個我,不倫不類,給你們拖後腿了。”

清慕聽得愣怔片刻,随即道:“你亂說什麽呢,剛剛不是才講了,當初如果不是你,我現在早卻又閻王爺那兒報到了,哪兒還有機會知道自己姓甚名誰呢。”

顏惜笑了下,抿口粥模糊地道:“不,就算沒有我,他也一定能找到你的。”

“……”清慕頓時感到全身暖洋洋輕飄飄的。他在一陣想要相信卻又不敢相信的掙紮裏,感到了一種期待的快樂。

清慕看著眼前幾乎将整張臉都埋在碗裏,看不出神情悲喜的顏惜,忽然抑制不住地……可憐他。

然而清慕也知道,他決不能,将這樣的情緒洩露出去半分痕跡。

“……你以後,打算怎麽辦呢?”

“唔?我?”顏惜擡起臉舔了舔春,卷著頭發想了想,淡淡道,“不知道……也許,就随便找個山清水秀的好地方,把自己給埋了吧。”

清慕沈默一陣,語氣勉強帶了半分勸解:“你不再見他一面?說不定還能在一起……”

“哈!”顏惜聽到這裏實在忍不住笑了,“行了行了,你這是在安慰我?算了吧,他現在可是皇帝,我小小一介草民,他不召我,我怎麽見他?難道沖到宮門去跟侍衛說,喂,我是你們新皇帝以前在如斯的那個相好,快速速進去給我通報?咦……那樣連我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了。”

顏惜的笑容越是燦爛,笑聲越是高揚,清慕卻越是覺得心裏難受。

“……你這是什麽表情?”顏惜吞下一口粥,咂咂嘴,滿臉雲淡風輕,“其實并沒有什麽。一輩子沒有你想象得那麽長,不能在一起,那就不能在一起吧,反正,也很快就過了。”

“顏惜……”

“別這樣看我,別這樣叫我,別可憐我。”

顏惜擡起頭直直望著清慕,一字一頓,認真道:“這世上能夠相愛相守一輩子的人,本就寥寥,更何況是我們。如果你這麽有閑情逸致,那不如去多想想封易辰,我想,他應該很快就要來接你了吧。而我……也應該要好好打算了一下了。”

清慕想了想,問:“聽說穆爺把如斯轉手了,現在換了個老板,頭腦手段都不怎麽樣。再加上你也走了,如斯現在大不如以前景氣。你……還會再回那裏去嗎?”

顏惜聽完沈默了很久,連喝了幾大口粥,玉白的指尖一圈兒一圈兒沿著碗沿劃過去,良久終于小聲苦笑了句:“他又不會再來,我還能賣給誰呀。”

清慕輕聲問:“那你……恨如斯嗎?”

顏惜驚訝地擡眉:“你怎麽會這麽問?啊對了,你當然是會恨它的,畢竟如斯再怎麽好也比不上皇宮。可是我就不一樣了,它讓我有了很多錢,讓我有了很大的名頭,它讓我在這十多年裏食有所食,衣有所衣,住有所住,它讓我學會很多東西,也看清很多東西。”

它是這座繁華绮麗的京城裏,顏惜第一個知道的地方。它是顏惜從薛銘修的口中,第一個知道的地方。

它是顏惜和薛銘修承諾相見,并真的在此重逢的地方。

盡管陰差陽錯,卻仍然令顏惜心懷恩德。

一碗紅豆粥喝完,顏惜擦擦嘴,忽聞門外有輕盈踏雪的嚓嚓聲。他轉眼朝清慕挽唇一笑,打趣道,“來了,舅舅來接侄子……過好日子去了。”

清慕聽見腳步聲的确微微震顫了一下,可很快就平靜下來。他認真看著顏惜,似乎想從對方笑靥如花的精致眉目裏,看出什麽蛛絲馬跡。

兩人皆靜了許久,清慕終于開口問道:“你真的決定,就這樣離開他嗎?”

“離開他?”顏惜尾音上揚,略帶不屑地将這三個字重複了一遍,搖頭笑了,“我雖然不能和他在一起,可是我哪裏離開他了呢。我就住在,他的江山裏啊。”

清慕狠狠震了一下。

顏惜靜靜看了清慕一會兒,忽而一笑:“封易辰在你的房間找不到人,所以跑到我這兒來找了。你快跟他走吧,別讓我看見你倆親親我我的樣子。”

清慕咬咬唇,似乎想在最後說點兒什麽。

“诶,打住,”顏惜看出端倪快言快語地打住了他,“我們倆以後應該不會再見面了,彼此之間也談不上有多少感情,總之,我勉強算是救過你一命,還成就了你一段好姻緣,而你呢,于我也無怨無仇。這樣已經很難得了,你趕快走就是,千萬別跟我說什麽肉麻的話。嗯……再會,再見什麽的,也可以省了。”

說完也不管清慕是不是還想要再講點兒什麽,直接批好外衣就走了出去。門外匆匆和封易辰的身影擦肩而過,顏惜也懶得擡頭再看。

反正這一群皇室貴族……與他,都再無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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