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叛變
重見光明時,我見到了熟悉的路。
立壁千仞,巍峨陡峭的崖頂重樓飛霄,鐵鎖連環,血色殘陽鋪滿天,映得山石也一片血紅。
黑木崖近在眼前。
在路上疾馳了幾天,換了三匹馬,日夜不休,我依然被點着穴,全身都動彈不得,手被反剪在後,粗大的麻繩捆住了手腳。騎馬的人一身褴褛布衣,腰間別着一把破扇,臉上蒙着布,看不清樣貌,他這幾日來,也一直沒有開過口。
但我已經猜出他是誰。
此人乃是“黃河老祖”之一的“祖宗”祖千秋,是任我行還在時便派給任盈盈使喚的親信,一個極愛酒又講究酒具的落魄書生。
他一路來專挑偏僻山路走,左拐八彎才到了黑木崖,而我在麻袋中聽見的另一個人卻不與他在一處,現在想來,八成了黃河老祖的另一人——“老子”老頭子。
馬在黑木崖下停了下來,祖千秋一手拎起我的後領,将我随意地拖了起來,大步往猩猩灘走去,湍急的河灘上已備好了船。深藍的暮色下,船頭一串小紅燈籠,一人立于船頭等候,四周靜谧無聲,船身被湧來的河水撞擊得四下搖晃,可此人卻一動不動。
待走近了,我才駭然發現,那人竟是賈布。
他兩眼突出,渾身是血,十三支木羽箭穿透了他的身體,将他死死地釘在船頭的桅杆上。祖千秋似也未曾料到,腳步一頓。
這時,船艙裏轉出一個人來,該人身材高大,一張方臉,濃眉鷹眼,系着一條繡着青龍的披風。
祖千秋将我擲在地上,騰出手來拱手行禮:“上官堂主。”
我狠狠地瞪着上官雲,因為我發現,他身上繡着白虎的披風已經變了,如同前世一般。那時他與賈布奉命前往恒山捉拿令狐沖,可最後關頭,他卻聽信了任盈盈的話,違抗了東方的命令,為了一己之私,奪了賈布的青龍堂堂主的位置,還帶着令狐沖任我行圍攻黑木崖。
如今看來,他的所作所為,也與前世差不了多少。
“此人便是楊蓮亭?”他瞥了我一眼。
“是,”祖千秋嗤笑了一聲,“東方教主看上的就是這般貨色,實在令人沒有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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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雲看他一眼:“什麽東方教主,祖老弟,你說話可要小心。”
“是是,是我失言……上官堂主,那東方不敗行事陰險毒辣,他真會為了此人孤身赴險?”祖千秋忙改口,打量了我兩眼,覺得不敢相信,“這樣一個武功低微的男人,瞧模樣長得也不過端正罷了,竟能讨得東方不敗的歡心,真是奇事也。”
兩人一邊說着一邊上了船,祖千秋将我往船裏一丢便不管了,只是随上官雲一同坐在船中。上官雲聽得他的話,嘴角浮出一個鄙夷的笑容:“這人也算有點手段,慣會阿谀奉承,你不知,原本東方不敗身邊伺候的是一個叫素雲的婢女,她生得十分美貌,還是救過東方不敗性命的人,當年,東方不敗奉命下山殺潞東七虎,遭了暗算,身負重傷,是她傳信給童百熊,才使得東方不敗逃過了一劫,因此十分得東方不敗信任,沒想到,半月前,東方不敗竟因為她出面指認楊蓮亭謀害聖姑,當着十大長老的面,一掌拍死了她。”
我心頭一震,素雲居然死了。
“還有,你恐怕也不知……”上官雲厭惡地笑了笑,沖祖千秋招招手,兩人湊近了,上官雲才低聲道,“東方不敗素來不許人近身,連日來卻與此人同卧同起,還當着十大長老的面上承認了與這人見不得人的關系,為護他性命,更是派了夜枭衛統領親身相随,一路上親昵之狀毫不避人,東方不敗與他相處,竟如夫妻一般,這可都是定州城內任教主的舊部親眼所見,東方不敗對此人寵愛非常,用此人要挾,決計不會錯的。”
頓了頓,上官雲又笑道:“就算東方不敗将楊蓮亭當成一個不值一提的玩物,他也一定會來,任教主早已将他看透了,他那個人心氣極高,如今他頂着這一個天下第一的名頭,卻吃了曾敗在他手下的任教主的大虧,如何能不動怒?你且看着吧,不出兩日,東方不敗定然會現身黑木崖!”
祖千秋這才嘆息着搖搖頭:“可憐聖姑竟被此人所害,若不是任教主及時歸來,只怕又已被賈布與童百熊暗害了。”
我心中震駭非常,任我行已經回到黑木崖?!
不可能!他破出地牢的急報幾日前才收到,他如何能夠那麽快就從江南趕回黑木崖?我頭腦中有無數個念頭閃過——不不,那封急報或許就是假的,任我行怕是早就重獲自由,刻意截下江南四友的急報,直到他重返黑木崖之時才放出,就為了設下天羅地網,引東方赴死!
如此想來,江南四友恐怕也兇多吉少。
瞧着上官雲與祖千秋一口一個任教主,只怕在東方離教後不久,成德殿上已經易主了!可這麽久了,還是未見向問天,否則,依任我行的謹慎多疑,如此重要的接應任務,一定是派向問天前來,如此看來,向問天還未回到黑木崖,那麽救任我行的人究竟是誰?
河流湍急,船行飛快,很快便到了第一道鐵門處。上官雲出示了黑木令,祖千秋拖着我緊跟在其後,山道狹窄陡峭,崖壁上鑲嵌着一盞盞風燈,幽暗飄忽的燈火讓我想起前世被上官雲擡下地道時的情形。
我閉了閉眼,難道今生還是逃不過一死嗎?
老天究竟為何要我重來!我已拼盡全力改命,若是這命掙不過,搶不得,又為何要我重來?憑什麽任我行就該重登大位,憑什麽我與東方就該死!憑什麽!
第二道鐵門也開了,山風呼嘯,吹得人幾乎直不起腰。
祖千秋向上官雲急行兩步,忽然問道:“上官堂主,不知你是否也服了任教主給的……三屍腦神丹?”上官雲側頭看他一眼,并不答話。
祖千秋連忙自白:“我與老頭子也服了,故有此一問。”
上官雲這才微微點頭,道:“教中十大長老中,已有六位長老服了,若是我不歸順任教主,便也要同賈布、童百熊一般命喪在任教主的吸星大法下,東方不敗留在黑木崖上的親信只剩下桑三娘在外逃過一劫,跟随任教主已是大勢所趨,我上官雲自然也願聽任教主與聖姑的驅使,萬死莫辭。”
童百熊也死了,日月神教已經全在任我行掌控之中……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心中的驚濤駭浪與吶喊幾乎要沖出穴脈,為什麽這一世什麽都不同了?究竟是哪裏錯了?
祖千秋點點頭,似也松了一口氣,教中突逢大變,如今任我行與東方二人間一戰已不可避免,究竟是站在哪一邊,成了生死攸關的問題,如今兩人心中所想一致,教中其他人的想法約莫也大同小異。毫無疑問,黑木崖已成了一個大甕,就等着東方來了。
我一路苦思,從重生第一天開始想,一日日想下來,除了對任盈盈下了毒,其他并沒有做什麽事,我也沒有露出什麽馬腳,任我行的下落更是不曾透露半點,東方更加不會對別人說起,即便對我,他都沒有說起過。
我無論如何也想不通任我行怎麽會提前逃出梅莊,正當我想破腦袋也想不出個所以然時,祖千秋又問道:“上官堂主,這楊蓮亭是否也關押到地牢去?”
上官雲道:“便先将他關在那兒吧,等任教主吩咐要見他時再說,任教主近日正為了聖姑的傷勢憂心,若非要用這楊蓮亭要挾東方不敗,任教主早已将他千刀萬剮了!”
祖千秋應了一聲,這時已過了第三道鐵門,腳踏上了平地,上了黑木崖,兩人又并肩走了一段,上官雲要到成德殿向任我行禀報,便與祖千秋分道揚镳。
“你去地牢時,囑咐看守的人一聲,莫要虧待那位葉公子,”臨走前,上官雲提點道,“他可是教主的救命恩人,将他軟禁在地牢中也是迫不得已,葉公子武功極高,可惜為人太過桀骜,無論教主如何勸說都不願助教主奪得大業、統一江湖,但教主還是惜才,所以千萬不能開罪了他,讓人拿好吃好喝供着吧。”
“知道了,”祖千秋摸摸腦袋,等上官雲走了才嘀咕道,“都把人關起來了,還談什麽開罪不開罪,這不就是逼人就範麽!”
葉公子?
他救了任我行?可這位葉公子又是什麽人?我努力在腦中搜尋,黑道白道,正道魔教,連唐門和五仙教都想過了,卻怎麽也想不起江湖中有這樣的人物。
祖千秋徑直帶着我往地牢去。
我被他如同一袋大米似的拖在地上走,聽得他們之間的對話,心中漸漸生出了一個念頭,黑木崖上已經沒有了東方的親信,也沒有任何可供東方驅使的人了……前世,任我行便沒有和東方單打獨鬥,決一死戰的那份氣魄。當年,向問天、令狐沖、上官雲還有任我行自己,加上一個狡猾的任盈盈,一個個都是江湖上武功極高的高手,帶着那麽多幫手,任我行才敢與東方對上,可見他心中對練了《葵花寶典》的東方也是極為忌憚。
我想今生也不會改變,不然他就不會将我帶回來——顯然,任我行從未想過要用光明正大的方式贏過東方。我把他女兒害成這樣,他都沒有殺了我,可見這個老狐貍,定然想了十分歹毒的計謀,既能将東方置于死地,又能為任盈盈報仇。
到時把我用完了,也就是我的死期到了。
在東方來之前,我絕不能死。
他已經沒有其他人可以相信了,只有我了。一直以來,他都只有我一個人,前世我沒有能為他做什麽,今生必然不能再讓他死在我面前。
心裏已有了決斷,這幾日來焦灼不安一掃而空,只剩下了玉石俱焚的凜然。
被帶下地牢時,我努力轉動着眼睛往後看了一眼。風很急,吹得頭頂上一陣陣沙沙的葉子響,身後是一條窄小的路,路的盡頭是灰暗的天,方才映紅了半邊天的彤霞已經在暮色中慢慢地黯淡,最後一絲光掙紮在山的邊緣。
而我的面前,是黑暗的,看不見光的牢路,正如我的未來。
地牢裏只有一個人。
那人一身洗得發白的青衫,年紀很輕,高高瘦瘦,白白淨淨,長得很秀氣,他就坐在牢籠之中,卻仿佛在自家庭院裏散步一般自在,舉手投足斯斯文文,半點江湖氣也沒有,倒像個家道中落的富家公子。
他一見有人下來便轉過頭,眼睛先落在祖千秋臉上,後又停在我身上,緩緩笑了:“任教主真是好心,怕我在這裏寂寞,還給我帶了個人來作伴。”
祖千秋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猶豫地問:“你便是……葉開葉公子?”
年輕人笑得很開心:“難不成還有別人也叫葉開?”
祖千秋呵呵笑道:“只是沒想到葉公子如此年輕,武功已如此高。”
葉開沒有理他的奉承,而是看向趴在地上的我,依然帶笑:“此人也是救了你們教主,然後給‘請’到這裏來的嗎?”
祖千秋臉一下發紅了,道:“此人害了我們聖姑,還……”
話還沒說完,外面便匆匆來了兩個侍衛,道:“祖老哥,教主有請。”
祖千秋只好匆忙把我往那個葉公子旁邊的牢房一關,急急地走了,邊走還聽見他在交代那些侍衛要善待那個葉公子。
等他走遠了,我才閉上眼運起內力,半個小時後,我沖破了身上的穴道,一路上我沒有尋到機會逃跑,即便只是一個祖千秋,我也打不過他。
我蠕動着讓自己坐了起來,然後背向着粗糙的牆壁,用力磨開捆綁的繩索。
那個葉公子托着腮,饒有興趣地看着我,沒有出言阻止,也沒有幫忙的意思。我早已看出來了,這個地牢根本就關不住他,他若是想要走,随時都可以。
一刻鐘之後,手上的繩子斷了半截,我掙動了一下,兩只被磨得血肉模糊的手恢複了自由,我解開腳上的繩索,終于脫困。
活動了一下僵硬的手腳,我搖搖晃晃走向牢門邊,從鞋底裏面拔出一根繡花針,看着這根繡花針,我不由露出懷念的笑容。東方常常用針紮我,可這麽一根便可取人性命的東西,每每落在我身上都是不痛不癢,他用過一次的東西,大多不會再收回,可我總是不舍得,每個打上他烙印的東西,我都不舍得,于是總是背着他撿回來。
我蹲下來,把手用鐵欄縫隙裏伸出去,真是多虧了我小時混跡在市井,好的不學,壞的學了一籮筐,坑蒙拐騙偷,什麽都會。前世又在莫長老的院子裏見識過不少機關精鎖,我前世就已把莫長老院裏那些機關爛熟于心,今生我雖還是不大會武功,但也不是一無是處。
就快打開時,祖千秋又忽然去而複返,我一驚,連忙将繡花針重新藏起,裝作力竭的樣子倒在地上,做出強行沖破了穴道而受傷的樣子。
葉公子注視着我,将一切都看盡眼中,卻只是挑了挑眉頭,什麽也沒說。
我見狀,心裏那點猜測越發明朗,這個葉公子并不是任我行的人。我心裏略松了一口氣,這個年輕人武功之高,高得看不透,武林中何時有了這麽一位高手,竟也無人得知,幸好他并沒有被任我行收入麾下,不然東方的處境就糟透了。
祖千秋見我掙脫,大怒,狠狠打了我一掌,我被他一擊往後撞上了牆,吐出一大口血。他揪住我頭發,惡狠狠道:“你若是再妄圖逃跑,休怪祖宗我不客氣!”
他再次将我拖走,這回是往成德殿。
深廣的大殿中,屏退了侍衛與仆人,只有一人在內。他高高坐在教主寶座上,一頭披散的黑發,一張慘白如鬼的長臉,目光鋒利如刀。
祖千秋将我扔在地上,跪伏高呼:“參見教主!”
“……這就是東方不敗那個姘頭?”任我行幽幽地問。
“是。”
我聽見他提及了我,立刻掙紮着爬起來,膝行了兩步,向任我行谄媚地跪下:“小人楊蓮亭,參見教主!教主文成武德,澤被蒼生,千秋萬載,一統江湖!”
任我行愣了愣,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口中快意道:“東方不敗啊東方不敗!你真可憐啊!居然看中了這麽一個貪生怕死的鼠輩!真是可憐!”
我越發奴顏卑膝:“任教主才是日月神教的主人,小人早已慕教主英名已久,那東方不敗根本不能與教主相比,小人一個男子,跟在他身邊本就不願,如今教主歸來,自然大喜過望!”
任我行低頭看我。
我向他重重磕頭,将攥緊的拳頭藏進袖中,高聲道。
“小人願助任教主奪回大位,誅殺東方不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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